梅主瞪了那年轻人一眼，对着他们几人朗声一笑。

    “船上条件艰苦，这些海货虽说腥味重，却是海上随处可见的吃食，能填饱肚子。我这些弟兄们性情不羁，让几位见笑了。”

    艾琳到底是一位对东方十分感兴趣的西方姑娘，闻声好奇道：“你们抢来的金银财宝，怎地不换成吃食来？你们过得这般不好，那何必在海上颠沛流离？”

    “哈哈哈哈……”梅主大笑。

    梅主身旁的年轻海寇冷笑道：“在海上颠沛总好过在岸上连命都保不住，船上除了青壮年，还有很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妻儿，我们抢来的东西就算换成银钱也只能勉强够整个船队的人日常所需，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公子小姐吃穿不愁，如何能体会我等百姓的困苦。朝廷不让近海，渔民无处营生，土地被地主抢占了去。没有土地，收税时却要百姓掏空家财！若非万不得已，谁愿意背井离乡，龟缩海上，有家难回？天下之大，可有我们一处容身！”

    “范四，莫说了。”

    年轻人——范四越说越怒，双眼通红，双拳紧握，浑身颤抖。

    待他一通说完，梅主才出声制止，道：“时辰不早了，你赶紧去曾老那头给孩子们讲学去，别耽搁了孩子。”

    范四慢慢平复了情绪，冷冷地看了楼氏一行人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梅主歉然道：“我代范四给几位贵客道歉，这孩子爹娘兄弟都被地主害死了，独留下他一人，快被饿死时被我在岸上捡到，这狗脾气自打我捡回来就这样，便是连我，他也说得。”

    其实若是梅主早些出声，指不定这个叫范四的这番话压根说不出口。

    但梅主做戏，还要一副歉意的模样，再加上范四那番话，几人都不知如何开口。

    于撄宁定定地看着梅主假惺惺的样子，这一次她因梅姐姐而对梅主生出的不满淡了许多。

    这人虽说对不起梅七七这个亲妹妹，却对得起船上这数千因他才吃得起饱饭的人。

    “梅主高义，养活了这上百船的人，在下自知比不得梅主心性，多年饱读诗书，如今范公子一番话，却令在下羞愧难当。”

    楼望潜说罢，朝梅主鞠躬拱手，态度谦逊。

    梅主连声道不敢。

    于撄宁突然轻声道：“梅主可信，总有一日，您能带着这些人回到岸上去，过安稳饱饭的生活。”

    别说梅主，就是楼氏兄弟和听云听雨都是一愣。

    沉默半晌，梅主抚掌笑道：“借姑娘吉言，若是真有这么一日，我希望有机会能见见七七，便是她怨我也罢，总归这世上我就她一个亲人了。”

    “会的。”于撄宁坚定道。

    众人走走停停，看着甲板上的妇女围坐在一块，拿皂叶干搓男人们衣服上的脏污，手上不停地同身边人谈笑，倒是一派祥和。

    在海上生活到底有太多不便，其中之一就是缺少用水。虽说周围都是海水围绕，但这些水却不能洗衣做饭，用海水洗出来的粗布衣裳梆硬，穿起来扎人；喝海水又只会越喝越渴。

    这都是这些海寇多年在海上总结出来的经验。

    “段二！”

    忽地有人叫了一声，众人循声看去，是甲板上负责拉帆的人不知再唤谁。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从众人身边经过，于撄宁下意识看过去，就见一穿着宽大麻布道袍的消瘦男子悠悠走了过去。

    因为离得近，她能清楚地看到此人的脸——眼窝很深，脸颊略微凹陷，脸色蜡黄，眼下黑影浓重，一副刚逃难来的模样，走起路来，衣摆晃荡不止，瞧着像个饿鬼似的。

    其他人显然也瞧见了，楼望深颤巍巍指着此人，小声道：“饿……饿死鬼？！”

    楼望潜闻言，回头瞪他一眼。

    好在他声音小，那人行尸走肉般走过，没有听见他的话。

    “又怎地了？”声音亦是没精打采。

    唤他那人像是看不到他一副要死似的模样，面色如常地指着桅杆道：“你上次在这杆子上面装的那个轮子不好使了，这个把手俺转不动。”

    说罢，又抱怨道：“这才用了多久便坏了，还不如以前用两节麻绳套着拉。”

    那“饿死鬼”气得脸色通红，色厉内荏道：“我装这滑轮时就告知过你，海上潮湿，滑轮属铁，易锈，须得定时擦些猪油。定是你躲懒，忘记抹油，这才动不得，你如何能怨我？我初初装好时，你还说比以往省力得很！”

    拉桅杆的海寇被他直愣愣的指责，也恼了。

    “你这穷工，身板瘦弱，在船上出不得丁点儿力，梅主好心管你吃喝，俺可没那么大度，凭甚整个船队单你一人能吃白饭？就连娃儿都得做工，让你修个桅杆罢了，哪儿来那般大的脸推辞？”

    “饿死鬼”脸色涨红，没甚血色的薄唇嚅嚅，浑身哆嗦，却是半晌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梅主这时走了过去，这么大个船队，人数不少，他并非个个都能操心，但这事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还有几位客人在，他便不得不出面了。

    总归船队里的人面上要和睦，若是闹的人多了，他一个梅主又如何管得住？

    “吴子……”

    叫“吴子”的海寇见梅主从船舱里走出来，脸上瞬间闪过慌乱，担心刚刚的话梅主可有听见？他说的这些话可会让梅主心生不满？

    梅主假装没看见他的慌张，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去按段二说的做，去灶上挖一勺猪油，往那轮子上抹一抹去。”

    吴子点点头，又暗暗看一眼不吭声的段二，怀着忧心，只好匆匆去了。

    待吴子走远，梅主这才看向段二，顿了一瞬，道：“吴子那小子说话直，你莫往心里去。”

    段二却不领情，红着眼眶问他：“吴子说的话，梅主也这般想？”

    这话问的……

    梅主眼皮子直跳，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答。

    这话落在常人身上，都该顺着他道一声“梅主说的是”。

    可这段二却一副直头直脑的傻样，就连梅主亦受不了他这不看人眼色的样子。

    这样让他哑口无言的事不知发生多少回了，可他堂堂梅主，总不能舍下身段去说好话安慰他罢？

    都不是娃儿了，这段二的性儿的确惹人不快。

    无言半晌，段二垂着脑袋，瓮声道：“我晓得了，这回去了月港，梅主便放我下船罢……这数月，多谢梅主照料，日后若有机会，段二再报答您的恩情。”

    说罢，转身便飘远了，便是背影亦透露着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