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于撄宁一行见其他人皆走了，这才到梅主身边去。

    梅主见他们过来，讪笑道：“让几位见笑了。”

    按理说，他人的事儿不该随意过问，但艾琳对那个段二说的“滑轮”一物极感兴趣。

    “梅主，那个段二是何人？竟还会造滑轮？”艾琳用她那带着口音的中原话问道。

    梅主无奈道：“段二是何人我也不清楚，不过他这轮子并非自个儿造的，而是他在广州一个洋人那里拿来的。不过我听他提起过，那洋人是他师父，学的是造火炮的手艺……咱们虽说眼馋火炮，但这玩意儿造价不菲，我这船队也就勉强吃喝不愁，哪能造得起火炮来？何况他说会造火炮，怎地不去朝廷做个官？何苦来跟我们一群海寇混在一处？恐怕他说的手艺，少不得有所吹嘘。”

    于撄宁若有所思。

    因着在海寇船上逗留已久，一阵海风吹过来，几人下意识冷得拢紧衣领，这才注意到天色已晚，就连霞光都黯淡下去了。

    不远处，楼家的商船上已经亮起了油灯，但在夜晚深不见底的海面上，依旧淡不可见。

    海寇这边来护送楼家的只有八只主船，毕竟太多船跟来，也只是耗费人力财力在海上航行。

    于撄宁猜测，梅主手底下的这些海寇，定是在南海上有供他们休憩停留的小岛，否则他们这么庞大的船队，一旦靠近海岸，定会引起官府的注意。

    不过梅主不愿说，她便只当不晓得。

    海寇与朝廷为敌，做的是脑袋时时刻刻栓裤腰的勾当，自然不能暴露藏身之地。

    不过天色已晚，海寇这边船上又是黑灯瞎火的，绳梯自是不便再搭。

    梅主解释一番，留他们在船上暂住一宿。

    因着房间有限，楼家两兄弟同住一间，于撄宁和艾琳、听云听雨四人勉强挤一间。

    第二日，天光微亮，船舱外就传来男子女子说话的声音，伴随着锅碗瓢盆“叮铃桄榔”的声响。

    于撄宁浅眠，再加上海寇船室密集，隔音并不好，因此船上的人刚忙碌起来，她便醒了。

    若是在往日楼家商船的房间，她起早了便会拿本书来看看，但现下手边无书，她亦不想出去打扰，身旁的艾琳小姐还睡得正香，她担心起身的动作会吵醒她，只好按耐下来，睁眼盯着头顶，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

    今日她需得问问梅主，可有要给梅姐姐带的口信。

    她十岁那年，祖父受鸿章书院院首所请，来江南参加评书大会。

    那时父亲只有她一个孩子，祖父对头一个孙辈自是宠爱，哪怕是个不能继承于家衣钵的姑娘。

    因此祖父不顾祖母和父亲反对，将她带在身边，她便是在那时遇见的梅七七。

    江南富庶，达官显贵自然会享受，江南一年一次的百花展便是其中一种。

    这百花展并非展花，而是展人，展的便是达官贵人们四处搜罗来的美貌女子。

    若是在百花展上被其他贵人看中，便可出价买下；若是有人争夺，便是价高者得。

    至于这些女子被买下后的命运如何，无人关心，她们的价值便是与妓子无异。

    彼时尚且只有十岁的于撄宁与祖父坐在于家宽敞舒适的马车上，趁着祖父看书，悄悄地掀开帘子一角，好奇地看着江南这一片与青州北地迥异的喧闹。

    或许缘分天定罢，当时百花展上，正站在街边高台上供路人指点、贵人挑选的人就是梅七七。

    那一幕至今让于撄宁难以忘怀……

    那种如同货物般被人挑选打量的无望，一瞬间让她以为，站在高台上泪流满面的女子是她。

    她定定地盯着台子上的瑟瑟发抖的梅七七，早已落泪，但她并未意识到。

    直到于老太爷注意到浑身发抖的孙女，忙搂在怀里安慰。

    于撄宁惊醒般问他：祖父，我们可否买下那个女子？

    于老太爷顺着她指的方向掀开帘子，这才瞧见外面的人都在做什么恶心勾当。

    他蹙眉，摸着孙女的总角，“你为何想买她？”

    于撄宁揉着含泪酸涩的眸子，“我瞧她可怜，祖母说姑娘家不可让外人瞧见容貌，我……”

    “撄宁，”于老太爷打断她，“你认同你祖母的话否？”

    尚且稚嫩的于撄宁撅嘴想了片刻，眼巴巴看向祖父，道：“我其实觉得祖母说的不对，为何男子可随处行走，女子却要遮掩容貌，不能踏出后宅？撄宁一点也不想变成祖母那样，待我长大了，我也要到处瞧瞧，这世上新奇之事好多，便是这江南，都让撄宁看花了眼。”

    说罢，她眸子转了转，补充道：“就和男人们那般。”

    于老太爷像是满意她这番话，欣慰地笑：“是个有主意的丫头，不过你也不必学男人，万般行事，自有其意，随你的心去做便好。不过……”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你能帮这一个女子，天下不幸之人何其多？你又如何能一一帮得？”

    小于撄宁不解道：“为何不幸之人多？”

    于老太爷不知该如何给她解释，难不成要告诉一个小丫头，这世上的不公与黑暗？

    半晌，他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你想救外头这女子，亦是你一片善心，我自是支持，便让她给你做个丫鬟罢。”

    话落，扬声唤外面的随侍，让他将后头正竞卖的女子买下来。

    于是，梅七七便被于家以百两银子的价钱买下，成了于家身价最高的丫鬟。

    只是梅家落难前，梅七七也是个书香门第的小姐，成了于撄宁的丫鬟后，行事却是处处不妥帖，反倒惹得向来一丝不苟的于老夫人不满。

    再加上于撄宁母亲去的早，她父亲于询又难以忍受于老夫人逼迫再娶添丁，于老太爷便做主，在梅七七同意之后，将她指给于询做了妾。

    好在她不久后便生下男丁，这才让于老夫人瞧她顺眼许多，免去于老夫人搓磨。

    “嗯……”

    于撄宁猛地回过神来，原来是睡在一旁的艾琳似醒非醒地哼了一声。

    她无奈一笑，外头忽地传来一声短促的敲门声。

    “小姐可起了？”

    原来听雨她们起身了，想必天色已大亮，她也不好在外人这里赖床。

    轻声叫醒艾琳，待她二人收拾好，从船室出来，就见楼家兄弟和梅主等人已候在甲板上，楼家商船靠过来。

    有几位身手矫健的年轻海寇正将绳梯架好，他们随时可回楼家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