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尘仙录

第三章 首山石碑,道真留名

    百香镇后,首山山道起点处立着一座汉白玉牌楼,乃是附近县里的善人数年前捐建。牌楼下,三三两两的小贩面前摆着货物,大多数立一块木牌,写着什么“首山山珍”,“老山灵药”。待得附近游人上前问价,便是一顿天花乱坠的吹嘘,仿佛件件都是那仙府妙药。

    南面小镇方向远远走来四道身影,正是韩章和方公子一行人。这时的韩章脱去了铺里帮忙时穿的旧短打,换上了一身厚实的长袖长裤,袖口更是拿麻绳扎紧。边走边对三人说:“现下仲春时分,蛇虫鼠蚁还不多。若是再过两月,登山的人都得备上硫磺,免得被山上虫蚁咬到。三位待会看到有卖驱蚊避蚁的药膏的,不妨买上两瓶备着。”

    “我们出门前一应药膏都有准备齐全,不打紧。”丫鬟翠儿答道,“倒是我家公子身体弱,一会登山途中,还望韩小哥多多照应。”

    韩章连连答应。说话间,三人便已行至牌楼下。

    方墨白抬头,只见中间匾额上书四个大字——

    “天下胜景”。

    他家学渊源,看这四字苍劲有力,入木三分,定是大家之作,不由地驻足欣赏。

    韩章也不催,静静等在一旁,待得方墨白重新迈开步子,方才紧紧跟上。

    首山山道并不难走,附近几个镇的乡贤早年集资修过一回,把上山的主道都用青石细细铺了,连看起来身子虚弱的方墨白也能自己行走。

    仲春时节正是万物萌生,百花争艳之际。一路上春色连绵,各种奇花点缀其间,看得翠儿忍不住摘下那些开得艳的,编了个花环戴在头上。

    花色映巧色,引得韩章频频侧目。

    韩章边走边对着山道旁的一些怪石怪崖向三人介绍,什么公鸡崖,鲤鱼石,反正像什么就说什么。他确实口齿伶俐,一番胡诌倒是逗得翠儿咯咯乱笑。偶有那前人石碑题刻,方墨白总是会停下仔细阅读欣赏。

    如此行了一个多时辰,众人觉得有些疲累,便找了路边一处平整处稍作歇息,补充些食水。

    “韩小哥,不知咱们还有多久才能登上山顶?”临近山腰,山路逐渐陡峭,方墨白走得有些吃力。

    韩章咽下口中面饼,望了一眼山顶方向:“我们走得还算快,按现在的速度,估计还要一个半时辰。”

    说话间,只见山道下方缓缓走来一人。此人三十岁许,一身青衣,文士打扮,头戴逍遥巾,腰间斜插一根玉笔,看上去似乎也是来游玩之人。

    这人注意到山道旁休息的四人,微微一笑致意,而后不停步继续沿着道往山上走去。

    这样的人首山每日不下数十,韩章没甚在意,但他却留意到方伯一直盯着对方背影。直到其消失在转角林间,方伯才收回目光,转头对着方墨白说道:“此人从山脚行至此处,依旧步履稳健,不急不喘。甚至我观其每一步距离,间隔完全一致,至少是入了锻体境的高手。“

    “有可能是我要找的人吗?”方墨白问道,似乎有一丝急切。

    “不能确定。咱们这一路见的世俗高手不少,得了道的高真却一个没见到。总之一会登山必然还会见上,公子有机会问的。”方伯宽慰道。

    韩章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锻体境,什么得道高真。但他在面铺帮忙多年,待人接物见得多了,知道此时不该多嘴,只是默默饮水吃饼。

    片刻后,四人再度起身向着山顶前进。不过似乎有意追赶刚才那人,三人的脚步都加快了些。方墨白呼吸都急促起来,脚步虚浮,靠着翠儿搀扶方才能保持步行速度。

    终于一个时辰后,众人看见了山道的尽头。

    首山山道尽头是山顶的一片平台,地形奇特,方圆百丈,仿佛是一块巨石被直接从侧面劈开,地面浑然一体寸草不生。

    平台边云雾翻滚宛如水浪,这便是首山奇景之一的云潮雾海。若是天气好,更能看到金潮漫天的神仙景色。只是今日天有些阴,无缘得见。

    然而众人此刻无心赏景,四下打量寻找刚才那人。

    只见平台中央有一丈许高石碑,基座与平台融为一体不见半分缝隙,不知怎么开凿而成。

    此时还不到正午,尚无其他人登顶。韩章扫视一圈,发现刚才腰插玉笔的文士正立在那座碑前,静静看着碑文。

    方墨白三人见得此人,也向石碑走去,韩章静静地跟在后面。他自小不识字,当了小二也没机会念书,靠着掌柜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勉强把店里菜牌认全了。这石碑他上次来的时候数过,一共四排二十八个字,掌柜说是一首诗,但没说写的是什么。

    那文士也注意到四人靠近,友善一笑,微微侧身让开石碑,似是以为四人过来也是为了欣赏碑文,为四人空出位置。

    方墨白走到文士身前后,却似乎有些紧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仿佛在斟酌怎么开口。

    文士似乎看出了方墨白的踌躇,笑道:“几位可是有什么事情?”

    方墨白深施一礼,对着文士说道:“在下方墨白,均州天水人士,这两位是在下家仆,后面这位小友是山下小镇的向导,敢问——”

    “嗯?”方墨白还没说完,只听得文士一声惊疑,身形一晃竟是直接越过前方的方墨白三人,到了身后韩章跟前。

    方伯只觉得眼前一花,那文士就到了自己身后。大骇之余,忙对方墨白低声道:“公子,此人修为必然在我之上!至少是存神境,甚至可能是那神秘的玄门中人!”

    “终于,终于……”方墨白听得此话,也变得甚是激动,正要上前继续说话,却见那文士左手抬起,制止了他们上前。

    “道韵明识?嘿!这次偷溜出来,没想成却碰到这等稀罕事!”那文士盯着韩章,有些意外道。

    方墨白这才发现,本来跟在身后的韩章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石碑前,双眼直直盯着碑文但却失了焦距,好似丢了魂一般。

    韩章跟着方墨白一行过来时,随意打量了几眼石碑。这石碑他上次来看时觉得没甚特别,但这次却觉得那二十八个碑文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他的注视下弯曲扭动,让他忍不住感到阵阵眩晕。

    甩甩头再凝神一看,只觉“轰——”地一声,四周突然变得白茫茫一片,自己竟是瞬间到了云海之上。还未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忽地出现一位留着三缕胡须的中年道人,身穿紫金道袍,却看不清面目。

    韩章正要开口问这是何地,却见中年道人不发一言,右手蓦地抬起。而后白玉般修长五指虚虚一握,仿佛一下握住半边天地。霎时间周围的白云都空间凝固一般静止不动。而后五指翻转,半握的右掌携吞天覆地之势向自己脑门印来。

    啊——这样的压迫下,韩章想大叫,声音却堵在了喉咙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如天幕般的右手离自己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被拍成齑粉。

    “咄!”正当韩章准备等死时,脑海内如雷喝声响起,瞬间周围景色晃动,那覆压天地的右手,三缕长须的道人迅速离自己远去。再一定神,自己又回到了首山顶上的石碑前,而那个中年文士,此刻右手持着之前别在腰间的玉笔,笔尖正点在自己额头。

    见韩章回神,文士收回玉笔。但那道吞天覆地的掌印,却在韩章脑中怎么都挥之不去。

    “韩公子,刚才怎么了?突然失了魂一样,怎么喊你也没反应。”见得韩章眼睛回过神,翠儿关心道,递过一块手帕。

    韩章此刻才发现自己脸上流了不少冷汗,忙接过手帕擦干。而后又将刚才自己看到的景象一五一十地同身前几人说了。

    方墨白听完,对旁边地文士说道:“多谢刚才先生出手救我这位朋友,不知他患了何种癔症?”

    “癔症?哈哈哈哈!”那文士听到此话,不禁大笑起来,“若这是癔症,那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修士要抢着得了。”

    而后不管面前几人疑惑,转身指着碑文问道:“你们可知道上面刻的是什么?”

    “如何不知,这些字我还认得哩!”翠儿见这人言语里有些嘲笑他家公子,不禁有些不服气。

    “这上面刻的是:

    妙法千般黄纸昏,

    归藏万剑北海沉。

    此身元是山中鬼,

    仙人委羽洗道真。”

    说完,翠儿得意地冲文士笑了笑。

    “不错,但你们知道这诗说的是什么?”文士对小丫头不以为意,又问道。

    方墨白略一沉吟:“单从字面上看,似乎是某位道家高真讲述自己得授仙人妙法,习得大道的故事。”

    文士微微点头。

    “这与我刚才所见有何关系?”韩章不解。

    中年文士又看向韩章,道:“小友今日得了机缘,日后说不定也是同道中人,这些事本非什么秘密,便同你们说道一番。”

    “三百年前,九州道劫四起,无数宗派卷入,互相攻讦杀伐,期间更有异族入侵。道劫持续百年,世间无辜凡人亦被卷入,可谓赤地千里,民不聊生。而后当时最大的六派有感天心之仁,结成联盟,合力打退异族,筑起镇灵关。再邀各派掌门齐聚首山,定下共治九州的规矩,自此道劫平息,众人终可安稳度日。”

    说道此处,文士转头看向碑文,目光炯炯:“此处,便是当日首山会盟之处,此碑,便是当日会盟众人所立!而这碑文,便是说的当今共治天下的玄门六派!”

    方家三人心中一阵恍惚,饶是方家在俗世中也算高门大户,平时结交能人甚多,知道世上存在那超凡脱俗的玄门,但也从未听过这段历史,此时听来,似是天方夜谭。

    “首山会盟后,六派划地而治。刑州位于镇灵关外且不去提,余下分别是中州元山派,灵州黄纸派,幽州鬼仙宗,青州委羽派,均州藏剑山,最后的苦寒三州地广人稀,尽归北海剑宗。”

    韩章听得此段历史,觉得跟掌柜平时吃饭时胡讲给他的志怪小说大差不差,都是些什么神仙妖怪,求仙问道的故事。惊奇世间真有这修仙炼道之余,不由心驰神往,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出入青冥。

    “当初首山会盟众人,都是各派修为高深的前辈。虽然不知这碑文具体出自哪位之手,但想来是那位前辈随手留下了一点自身道法感悟。此物非是专门的道法传承,能否悟得也和修为无关,全看机缘。难怪传说首山有仙人洞府,我还以为是哪位道友在此潜修,看来恐怕也是有人看了这石碑,传出去的。”那文士一番回答,最后却有恍然大悟之感。

    “听先生所说,您也是修行之人?”方墨白听得中年文士一番言语,此刻上前一步,深施一礼:“墨白此行,名为山川游历,实为寻道求医。可从均州一路而来,沿途遍访名医名士,俱束手无策。若先生真有鬼神之能,还望慈悲援手!”方墨白言语恳切,韩章倒是听得分明。原来这方公子果真身患重疾,难怪一直看着病怏怏的。

    那文士听得此言,左手一抄,已捏住方墨白手腕,而后低眉敛息,仿佛郎中般开始号脉。

    方墨白见得文士出手,心下大喜。当即平复心神,感到手腕被捏住的地方一阵清凉之感蔓延,散入周身四肢百骸消失不见。

    不过数息,文士收回左手,说道:“男身女脉,想不到今天又碰到一件稀罕事。”

    “之前也有名医这么说,说我家公子这是天夭之症,娘胎里就走岔了路,活不过二十。不知我家公子可有救治希望?”听得此话,方伯大喜,立马关切问道。

    那文士沉吟片刻,道:“这种体质在玄门也算罕见,我亦未曾听闻有治愈之法……”

    听得此话,方墨白如遭雷击,嘴唇颤抖,只觉得天大地大,一片灰暗,无自己可再去之处。

    “不过——”文士欲言又止。

    见文士如此,方墨白眼中又燃起希望:“还请先生明言!不管什么方法,墨白都愿一试!”

    那文士见方墨白如此,只得说道:“我知道一桩秘辛:三十年前元山派的那代弟子,亦有一人是男身女脉。虽然不知他是否治愈,但可以肯定,如今他依然活蹦乱跳,不曾早夭。只是此人性格古怪,异于常人,若你想从他那得到解除之法,怕不是一件简单事。”

    方墨白惨然一笑:“在下今年已逾十八,若无良方不过一两年好活,便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了!”

    那文士见此,不由宽慰:“小友不必如此沮丧,虽没有痊愈之法,但你这体质,究其根本乃是阴元化生,阳元遭噬所致。若有阳和之物调和,多活几年不难。”

    “何为阳和之物?”见有一丝希望,方墨白急切问道。

    “最常见的便是地蝼蛄,此虫长于地下,秉阴而生,但阴极阳生,故为阳和之物。将此虫晒干磨粉,每日取半钱用水送服,可暂保你无虞。”

    听得此话,方墨白大喜,纳头便拜:“先生再造之恩,方墨白没齿难忘!”方伯和翠儿见公子如此,也连忙跟着拜倒。

    文士含笑点头:“我救你一命,受你一拜也是应当,能活多久,就看你的造化了。”

    “至于你。”那文士转过头,看着知道自己得了道缘,便在一旁不住窃喜的韩章。

    韩章见文士看过来,立马挺直身体:“先生,不,老神仙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见韩章如此,那文士不禁莞尔:“我非是什么神仙,不过是在修行一途上艰难履步罢了。这石碑道韵是不小的机缘,你有时间可细细揣摩,增强感悟。听小友刚才描述,从中感悟到的是一式印法。天下玄门,论印法首推青州委羽派,若是有心修行,可去碰碰运气。”

    韩章诚心抱拳一礼:“多谢先生指点,小子谨记!”

    “本来你道缘深厚,合该收你为徒的,只是——”那文士一声叹息,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文士环视一圈四人,略施一礼:“今日与四位有缘,可惜闲云野鹤,聚散无端。此间事了,去休,去休!”

    说罢足尖轻点,整个人飘然跃起,落脚便已在数十丈外,再在石台边缘上借力一踏,如一只大鸟扑入云海,茫茫云雾在他脚下却如履平地,双足交替间,化作一道飘逸身影,须臾消失不见。

    石台上,方墨白大急喊道:“未知先生姓名?方家定为先生立长生牌位,日夜供奉!”

    只听得一道声音远远从云海中传来:

    “江山百代须臾中,谁言古今事?秋风替春风。

    胸间万壑独亨通,欲诉平生志。笔锋亦剑锋!”

    声音渐渐远去,只得杳杳余音:

    “北海剑宗,玄书说剑——云清歌!”

    石台上,韩章立在碑前,怔怔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头上正午和煦的阳光破开云层,照着山顶上翻滚的雾海,层层铺开,映出一副波澜壮阔的画卷。

    云霞如水,金潮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