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月华

第十三章 天上人间

    羲江蕴悬在空中看着这场大火烧尽启明山每一个角落,四处都是痛苦哀嚎,山上的动物们四处逃窜,死伤无数。

    突然间她怀中的月华传来声音:“羲姐姐愿你一切安好,愿我们来世还能相遇。”这是她朝思暮想的声音,是晏宸光的声音。

    她听见这声音后赶紧幻出月华,但是任她再怎么呼唤,都得不到下一句回应。她落到绝尘仙子身边解开禁锢,拉着她的袖子哀求道:“我听见他说话了,他在哪?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绝尘仙子甩开羲江蕴,挥动拂尘,收回这场大火。

    此时已是天雷滚滚,她们的天罚来了。

    绝尘仙子眼神复杂的看着羲江蕴,她这么做终究还是改变不了金册的结局,反而让这结局来的更快了。

    羲江蕴又冲上去拉住绝尘仙子:“你说啊,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绝尘仙子道:“我不知道,人生命运从不由我掌控。”

    “那你带我去求一求司命星君,他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不可……”绝尘仙子话未说完,天雷已至。

    第一道雷劈下,劈在绝尘仙子的背上。

    羲江蕴被突如其来的天雷吓住了,她松开了手。

    第二道雷劈下,直冲羲江蕴而去,绝尘仙子推开她挡下这一道。

    羲江蕴摔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人,绝尘仙子现在蓬头垢面,嘴角有鲜血流出。

    这时羲江蕴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这是她的惩罚,怎么能由别人来顶呢?

    羲江蕴站起来,拉住了绝尘仙子的手:“杀生放火的是我,不遵天命的也是我,怎么样都轮不到你来挡劫!”她拉着绝尘仙子旋转半圈,第三道雷劈在她的身上。这雷劈下来真的很疼,就好像要把她撕裂一样,“快回天上去吧,金册之事不必再提,你与我就当做从未相识吧。今日我若能撑过此劫,来日定会冲上天庭搅了那司命星君的天府宫;若是撑不过,命丧于此,那就是命不够硬,等到来世没有金册烦扰,也是不错。”话毕,第四道雷劈下。

    接着第五道,第六道雷接连而下,绝尘仙子想要去挡,却被羲江蕴死死拽住。

    绝尘仙子在凡间懒散惯了,术法日渐衰退,现在早就不是羲江蕴的对手了。

    第七道雷劈下,羲江蕴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划出一道结界推开了绝尘仙子,待雷劈下后她缓缓倒地。

    结界随之破碎,绝尘仙子冲到羲江蕴身边:“为什么会这样?这一次我明明提前了这么久,怎么还是救不了你……”羲江蕴的命运金册自她衣袖中飞出,悬于半空忽闪了几下,突然化作了飞灰。

    天帝降旨,金光四溢的卷轴缓缓落下。

    羲江蕴的天雷劫已过,可等待她的还有无尽的刑期。

    卷轴化作金色锁链绑着羲江蕴和绝尘仙子来到天庭,拖着她们一直到天宫大殿之上。

    天帝威严,端坐在宝座之上俯瞰殿下二人。

    羲江蕴昏迷未醒,蜷缩着躺在地上,绝尘仙子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天帝开口:“尔等知罪?”轻轻一言环绕耳边久不散去。

    绝尘仙子被束缚住手脚,歪歪扭扭的磕了一个头:“小仙知罪,一切罪孽皆由我起,求陛下饶恕这小小金乌。”

    天帝又道:“纵火元凶,罪孽深重,不可轻饶。”

    绝尘仙子恳求:“金册作证,她不该受罚。”其实金册在天雷劫过后就已经消散在人间了,她现在所说皆是谎话。

    天帝似有疑虑,沉思半刻又道:“此等恶行不罚难以服众。”接着他挥手解了绝尘仙子身上的锁链。

    绝尘仙子磕头谢恩:“陛下可重启封魔谷,让她去静心悔过,我愿跟随前往一同受罚。”

    天帝略作思索,同意了这个提议:“准。”他虽是仙界之主,但却也没能力左右金册之事,那金册是九天之上神域里掉下来的东西,若是轻易违背恐怕仙界将有大劫。

    “谢陛下。”

    天帝起身挥手移开宝座,那下面是一片漆黑。原来封魔谷并未消失,入口变换藏于这天宫宝座之下。

    两个天兵拖着羲江蕴,将她扔进了那个无底洞。

    天帝一挥手宝座移回,道:“仙子此去恐无归期,去之前朕准许你安排后事。”主要是绝尘宫不可一日无主,留下一堆烂摊子可怎么是好?还不如让绝尘仙子亲自解决,省得以后麻烦。

    绝尘仙子都已经准备好往下跳了,结果临行之前还被指派了个任务,得了令只好先返回绝尘宫处理事务,将最得力的仙婢破格提拔为新任绝尘仙子之后,又返回天宫大殿入了谷。

    封魔谷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绝尘仙子轻轻落地,却不知羲江蕴身在何处,她拿出照明宝珠,借着一点微弱的光向前行进。

    实在太黑了,她根本分不清方向,在开始走之前,她在离开的地方留下一张金符,结果走了许久又感知那金符越靠越近,怎么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了呢?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人啊。

    羲江蕴浑身都很痛,骨头好像散架了一样,她慢慢睁开眼,周围是无尽的黑暗,她艰难起身,试了好多次都站不起来。她不再挣扎,老老实实的坐在地上,环顾四周,只有一处闪出细小的光亮。

    她在哪?那又是什么?

    羲江蕴冲着那点亮光发出疑问:“什么东西?”那点点光亮越变越大,慢慢靠近了她。

    “你醒了。”是绝尘仙子的声音。

    “我还活着。”羲江蕴很肯定的自言自语道。

    绝尘仙子手捧明珠站在羲江蕴面前:“你不该做违背天命的事。”

    “可天命不公平,我为什么不能违背这不公平的天命?”

    “那你做的事就公平吗?不由分说烧了启明山,造了那么多的杀孽,这就是你要的公平吗?”

    羲江蕴说不出话了,她只是很气,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坏人却活的有滋有味?为什么别人可以改命,晏宸光却不可以?但她却忘了启明山上除了他们的小屋,还有千千万万的生灵,而她的所作所为,让三界的秩序都混乱了。

    绝尘仙子捧着明珠席地而坐:“因为你放的这场大火,启明山变成了荒山,人间再没有当初那个风景秀丽的山崖了;仙界的命簿乱了套,北斗宫和天府宫现在连扫地的仙婢都去帮着改命簿;地府一下子涌入那么多的魂魄,连判官都亲自去管理秩序了。都是因为你这一时冲动,搅得三界不得安宁。”

    “我只是……想证明给你看,金册不是不可逆的。”羲江蕴自知理亏,很小声的替自己辩解。

    绝尘仙子点点头:“那恭喜你,你确实做到了,从今往后再没有金册了。”

    羲江蕴猛的抬起头,不敢置信:“真的吗?”

    “真的。但是六界之中也再没有你容身之处了。”

    “什么意思?”

    绝尘仙子叹了口气,道:“你已铸成大错,留得你一条命已是天帝开恩,但是想出这封魔谷,恐怕是没机会了。此处有进无出,没有神界赦令,任你战法通天也是没法子的。”

    “封魔谷?你不是说早就没了吗?”羲江蕴对于封魔谷的认知只是绝尘仙子曾提起过的一个已经消失的地方,寻思着绝尘仙子刚说的话,她又听出蹊跷,“你说有进无出,那你怎么在这?”

    “我已不再是绝尘仙子,现在自然是来与你一同受罚的。”

    羲江蕴道:“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绝尘仙子似是松了口气:“现在知道对不起了?不是之前发疯扯着嗓子跟我要人的时候了。”

    羲江蕴觉得遗憾,她们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过一辈子,再也无法看见外面的锦绣山川,再也无法品尝外面的美味佳肴了。但是她不后悔,她总归是打破了金册预言,成了这破势的天下第一。只是可惜那些无辜生命,因她而亡,就算她是无心之失,但事情总归是她亲手造成的,她问道:“启明山的那些生灵,如何处置?”

    绝尘仙子冷哼一声:“哼,你倒是帮了他们个大忙,天帝与阎王为了安抚那些涌入地府的魂魄,将阳寿未尽的生灵命簿全都破格提到了天府宫,下一世他们全都能成人了。”

    “可活着的却要承受离别之苦。”羲江蕴叹道,“但愿他们下一世可以过的安生一些。”也愿晏宸光下世安康不再有难。

    封魔谷无日月,过了多少时日都不知晓,没有食物没有水,她们倒是不会饿死渴死,但就这样干巴巴的过活,总觉得度日如年,就好像当初在无念崖修炼洞一样无趣。

    羲江蕴的伤已经好全,平常除了睡觉就是拿着照明珠拉着绝尘仙子在封魔谷转悠,她总说不信外界传言,外面传说封魔谷里全是吃人不眨眼的怪兽,但现在看来除了黑点哪有什么可怕的地方?那所传只有一个出口,恐怕也是不能当真,仔细找找没准就有机会出去呢。

    羲江蕴左手端着珠子在前面照亮,右手牵着绝尘仙子在黑暗中漫无目的的行走,除了她们俩的脚步声哒哒作响在周围回荡,再没有其他声音。羲江蕴觉得这么无言的走下去甚是诡异,不如找点话来说说,想了想问道:“你说你被革职了,怎么连名字都一并被革了去?不如改随我姓跟我同辈,就叫羲江尘如何?”

    绝尘仙子知道她在没话找话,但还是接了下去:“我这名字本就是职位之称,就如司命星君与北斗闲君一般,他们在此之前都有自己的名字,我也一样……”

    “你有别的名字啊?怎么不早说,害得我这些时日苦思冥想都不知再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全部精神力量都跑到脑子里,连伤都好的慢了不少呢。”

    “你可真会找借口,明明就是因为想那晏宸光想的,怎么还能赖到我的名字上去……”绝尘仙子话说出口才觉不妥,这段时日她们都默契的不再提起人间往事,可这话已出口,还怎么收回?

    羲江蕴听见绝尘仙子说出晏宸光的名字明显顿住脚步,但也只是一瞬,她还是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也还是重复着刚才的问题:“所以你到底叫什么啊?”

    绝尘仙子见她没有过多异常,便赶紧接着她的话往下说:“过去太多年了,名字是什么早就忘了,但我可知道北斗仙君叫什么哦。”她变换语气,搞得神神秘秘,若是以前羲江蕴定然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听她继续讲,她也总会在这关键时刻停上那么一会,惹得羲江蕴问个不停。

    “哦,好吧。”羲江蕴声音渐弱,明显不是一开始那种欢脱语气了,现在的她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绝尘仙子见她兴致骤减,也不追问,只好自己接上继续说:“我比那北斗仙君成仙早一些,所以有幸见过他的名册,他被封为北斗仙君的时候名册就挂在北斗宫门口,他那名字真是过目不忘,竟然叫李大勇!哈哈哈哈,你可不知道当时他被嘲笑的有多惨,那段时间同阶的仙君和仙子逮着他都不称官职,全是叫他原名呢。”

    “嗯,确实是个好名字。”羲江蕴显然是没有仔细听,附和得驴唇不对马嘴。

    绝尘仙子知道现在她说什么都没用了,时间是良药,待她每日与羲江蕴讲些有趣之事,最终总是会放下的。

    从这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除了睡觉就是找出路,一路上绝尘仙子总会跟羲江蕴讲一些天宫有趣的往事。

    比如从前那昴日星官也不是日日起早,偶尔贪睡,啼晓之事都是由他的小徒弟代劳,但那小徒弟原身是棵杏树,学了几百年的啼叫也学不到点子上,后来这事被天帝发现了,竟没罚他们,反而是叮嘱那小徒弟要勤加练习,以后就不用让星官他老人家日日早起了,星官听闻此事,羞愧难当,自那之后啼晓之事再不假手于人;再比如有一次牧羊大仙的羊群合起伙来冲破了羊圈,羊群在天宫之中四处乱窜,喝光了瑶池里的仙水,将桃园的绿地啃的一片斑驳,天帝派了不少天兵前去抓羊,闹了好几天羊群就是不愿意回去,最后还是二郎真君派出哮天犬才将羊群悉数赶回牧羊大仙新搭的羊圈里;还比如……

    总之她是绞尽脑汁的想这些趣事,也得亏她活得久记性也不算太差,要不然两人早在这黑暗之中无话可说了。

    羲江蕴拿着照明珠在前探路,这珠子已经不似当初那般明亮了,此株须得白日吸光才能在暗处发亮,若是一直不见光,那照明珠也总有能量耗尽的一天,到那时别说是找出路了,就连对方长什么样都看不见了。她叹道:“不知现在是何年月了……”

    绝尘仙子跟在后面,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封魔谷与人间时间相连,现在大概过了五年……或者六年吧。”

    “竟已这么久了。”

    照明珠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殆尽,封魔谷彻底黑暗无光。

    羲江蕴停下脚步,转身摸索着,将手中的珠子还给了绝尘仙子,接着席地而坐道:“看来,真的没有希望了。”

    绝尘仙子虽然看不见羲江蕴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坐在地上那人的悲伤,这封魔谷真的有进无出,想要出去是再无可能了。

    晏宸光跳下轮回门以后一直飘荡在一片虚无之中,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如何喊叫也得不到回应,但是他能看见一个接一个的魂魄跳下来,直直下坠最后化作一道光点穿过那道他摸不到的墙壁。

    如此就算是投胎了吧?可他却怎么也无法下坠,起初他试图抓住那些下坠的魂魄,期望着他们能将他带到人世之中,可是他根本抓不住那些魂魄,就算飘到正中那些下坠的魂魄也会穿透他的身体无视他的存在。

    后来他放弃了,想着这也许就是他违背天命的下场,怕是要永生永世留在这虚无之地了。

    “第十七万五千五百四个……”晏宸光数着眼前下降的魂魄,他在这待了多久就数了多久,他现在这幅灵体无需吃喝,也无需睡觉,除了数这些魂魄,回忆一下前生的种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什么。

    “轮回门怎么卡了个东西?”不知哪传来的声音,而且这声音雌雄莫辨,晏宸光此前从未听过。

    他能听见声音了!

    晏宸光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喊道:“你是谁?”

    那声音再次响起:“哎呀,原来是个不在命簿中的东西。算了,既然你已跳下轮回门总不好一直卡在这,随便去顶个缺魂少魄的肉身好了。”话毕,一股力量压着晏宸光下坠,须臾之间光芒刺眼,他忍不住伸手去遮挡,眼睛也紧紧闭了起来,过了一会眼前光亮渐暗,他才慢慢睁开双眼。

    面前是一座假山,假山旁有个长满荷花的小池子,再旁边还有一座小桥。他这是……到人间了?

    晏宸光赶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肉嘟嘟的,再一看这双手,肥呼呼的,竟是个孩子!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去摸自己脖子上是否有吊坠,摸到脖子上有细绳赶紧拽了出来,还好还好月华跟着他一起来了,只要月华没丢就好。

    晏宸光将月华放回衣服里又摸了摸自己衣服的料子,竟是蚕丝纺织的锦!他上一世只在成衣店摸过,可却从未穿过。他围着院子转了一圈,这处院子看着清新雅致,围墙的花草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却十分整齐长势也好,必定是经常有人养护的,花匠佣金向来不菲,看来这家绝非小门小户。

    晏宸光推开院门,外面竟一个人都没有,偌大的府邸,怎么会没有护院婢女呢?他走出院子,这府邸甚是眼熟,总感觉在哪见过。沿着路一直走绕了两个弯,这熟悉之感越来越深,这怎么好像靖安王府的布局?

    一路之上没见到半个人影,他就这么误打误撞的走到了本家祠堂。

    也学看一看祠堂里供奉的牌位,就可解心中疑惑了,但愿是他想多了,若他真跟靖安王府扯上关系,带着前世记忆要他如何自处?他推开祠堂的门,里面香烛还未燃尽,显然是刚有人祭拜过,他缓缓走到灵位之前,这正中摆着的牌位是……晏世尘!

    这真是靖安王晏家祠堂!

    晏宸光还在震惊当中,忽听见由远及近的呼唤声:“英儿?英儿?你在哪呢?别再跟祖母捉迷藏啦,祖母给你带了好吃的糖人哦。”

    晏宸光猛然回头,正对上走进祠堂的人,即使她眼角出了细纹,变成了暮春之年的女子,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韩梅,当初在王府中有恃无恐的靖安王妃韩梅。

    “英儿,你怎么跑到这来了?”韩梅边说着边上来牵他的手,又回头对着跟在后面的两人怒道,“你们怎么看的小少爷?让他一个人跑到这祠堂里来,万一不小心碰翻烛台伤着了怎么是好?若是再有下次,你们就不必在此伺候了。”

    韩梅身后的两人听闻此话,吓得赶紧跪到地上低声求饶:“老王妃恕罪,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韩梅冷哼一声,回过头再面对晏宸光时又是一副慈爱模样,牵着他的小手道:“乖英儿,祖母给你带了糖人,咱们不在这玩了好不好?”

    晏宸光不知现在自己是个什么心情,是重生之后的激动?遇见前世仇人的怨恨?还是不知所措的慌张?总之现在心脏砰砰乱跳,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他看着韩梅,吐出两字:“祖、母?”

    韩梅的表情一时间丰富起来,有惊讶,有慌张,还有欣喜,最后竟是笑着流下眼泪,她猛的蹲下抱住他:“英儿,你会说话了!你终于会说话了!”

    晏宸光被她紧紧的抱住,听她所说,难道这副肉身之前是不会说话的?

    “祖母,我要喘不上气了。”晏宸光被勒着挤出这么一句话。

    韩梅赶紧松了手抹去眼泪,又牵上他的手:“乖英儿,祖母是太高兴了,你不知道祖母总跟你祖父念叨你还不会说话这事,想来是他在天有灵,今日将你招来祠堂给你开智呢。”

    韩梅看起来对这“英儿”真的很慈爱,全然不像当初他在王府所见那般冷面无情的样子。

    晏宸光被韩梅拉着走出了祠堂去到刚才的花园,屏退了下人听她絮絮叨叨的讲着这些年的担心。

    一下午的时间,晏宸光倒是听出来不少的信息,比如他现在的身份是老靖安王的嫡孙晏英,再比如他母亲因为早产失血过多而亡,失去母亲的庇佑本该属于他的世子之位被侧妃的儿子抢了去,还比如现在的靖安王妃很不喜欢他等等……总结下来,他算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好在祖母喜欢他,这才平安无事的活到现在。若不是祖母将他放到榆林关的祖宅来,恐怕这样一个到六岁都未开智的孩子早就被继母生吞活剥了吧。

    韩梅对晏英是极好的,可晏宸光却无法感同身受。

    在虚无之地漂浮的这些年,他也想了很多,从忘川之畔与夏正贤的对话可知,楚兆远为了让秘密不被泄露宁可错杀一百不会放过一个,晏家徐家皆是因为那半枚可定皇位的玉符而亡,那玉符到底在哪里呢?当初韩梅带走的也是龙纹玉制品,那玉佩会不会就藏在那个玉瓶里?还有当时舅舅明明已经中毒命不久矣,又何必大费周章制造天灾?天灾所需的火药配方只有仁康王知晓,而韩梅正是仁康王世子楚梅,这些事串联在一起,很难不将天灾一事按在现在的老靖安王妃韩梅身上。

    也许是她为了逃命躲避楚兆远的追杀,将送玉符的商队除去阻断线索,带着镶嵌着龙纹玉佩的玉瓶远走他乡呢。虽然这一推论没有任何证据,但这猜想却在晏宸光心中深深的扎下了根。

    几日后,韩梅要走了,她摸了摸晏英的头道:“乖英儿,祖母下次再来看你,你要快快长大,学得聪明一些,世子之位终究还是你的。”

    晏英点点头,向她挥了挥手。

    韩梅的车驾走远了,晏宸光还站在门口,如果他真的是晏英就好了,不必背负什么,只需接受来自祖母的疼爱,风风光光的过这一生。

    “少爷咱们回去吧。”婢女在他身后唤道。

    整个府邸只有两位常住的奴仆,一个管家一个婢女。

    “我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晏宸光转身回府,这些天他还如以往的晏英一样不开口说话,现在突然一句完整的话说出来,还把婢女吓了一跳。

    管家稍稍推了一下愣住的婢女,示意她赶快跟上,边走边回答道:“小人名唤庆丰,旁边这是云兰。”

    “多谢两位多年来的照顾。”晏宸光知道,他们若是有私心,那老王妃送来的宝贝不可能一样不差的落到他的手里。

    云兰听闻此话瞬间感动的落下泪来,她顾不上尊卑有别,跑到晏宸光身前蹲下将他抱在怀里:“少爷您终于开智了!云兰等这一天等的好久!”

    庆丰轻咳两声,道:“云兰,注意分寸。”

    云兰赶紧松开,又站回到晏英的身后。

    “没关系的,云兰姑姑,我想同你说说话。”晏宸光迈开小步,走到云兰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若是想探知什么消息,很显然云兰是最佳人选,庆丰看上去可有些严谨,大概不太好相与。

    云兰高兴的牵起晏英的小手,答道:“好,那我们去花园里坐着说,您可是最喜欢花园那块了呢。”

    庆丰微不可闻的叹了声气,与云兰叮嘱几句过后就与他们分开了,云兰则牵着晏英去了花园。

    他们坐在花园的长廊上,晏宸光觉得刚才说话语气形态不似孩童,于是乎现在装着稚嫩的语调与云兰交谈:“云兰姑姑,为什么我们这么大的房子只有三个人住啊?”

    云兰道:“因为老王妃喜爱您呀,特意赏了大宅子给咱们住呢。”若她面前的真是六岁的晏英那一定会相信这套说辞的,可惜他不是。

    “可是祖母说是因为家里有吃人的妖怪,所以才让我到这来的。”晏英眨巴着小眼睛看着云兰。

    云兰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没想到老王妃竟然与少爷说了那么多,这些话不该让一个孩子知道的吧。她想了想又道:“那是老王妃在说笑呢,少爷可不能当真,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妖怪呢?”她摸了摸晏英的头,“少爷还是不要想这些了,以后云兰和庆丰会好好照顾您,等到过些年您学有所成就可以回到王爷身边了。”

    云兰将他当做小孩子,看来想要从她那知道些什么也不是个简单的事。

    接下来就是云兰一个劲的跟他说要好好学习快快长大之类的话,他也没再插话嘴一直细细听着,真没想到无人应和云兰也能自顾自的说上一个下午。等到傍晚时,云兰才发觉自己太多言了,赶紧带着晏英回房间去了。

    饭菜早已备好,皆是庆丰亲手所制,晏英坐在桌前用膳,云兰和庆丰站在身后不敢逾矩。

    晚膳过后云兰带着晏英回他的房间,在门口又说了几句可以看看书但是不要看到太晚,要早些休息,明日早起之类的话,他都一一应下来,云兰才满意离开。

    晏宸光躺在床上看着房梁发呆,晏英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呢?大概和现在一样每日听着云兰的唠叨,却无法回应吧。

    也可能在此之前云兰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他突然开智,才将多年积攒的话全部抖落了出来。

    总之,现在跟他前世的生活大不相同,以前他小时候每日就是爬树钻洞不务正业,下人们也不似庆丰和云兰一般那么疏远,他们总会同他一起玩闹。要说学习也是从八岁开始才步入正途,母亲成天盯着他在书案前看书,虽然苦累了一点,但也算是有些用处,总不至于让他大字不识,道理不通。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在回到人间的这几天里,他总是能梦到前世,两国大战,晏府覆灭,林间小屋,梦境有好有坏,全是他不愿忘记的曾经,不知前世的父母投胎到了何处过的是否安好,不知羲江蕴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越想越清醒,索性起身下床出去走走吧。他推开门,看外面的天色大概已过了亥时,按理说现在应该都睡下了才是,可对面的房间却还亮着。他向着传出光亮的房间走去,门窗紧闭,但还是依稀能听见里面的对话。

    “今天白天的时候,少爷竟问起了王府的事。”是云兰的声音。

    “你怎么答的?”是庆丰的询问。

    听起来他们是在谈论晏英的事,也就是占了晏英身体的晏宸光的事。他将耳朵贴在门框上,蹲着身子听里面的对话。

    云兰道:“我自是不敢与他说明,可没想到老王妃竟跟他讲了不少王府里的事。”

    庆丰道:“那不是我们该管的,我们只需将少爷保护好,让他学些本事,待到他再长大些再与他说王府的事。”

    云兰大概是有些愤慨,声音大了不少:“王府那毒妇害了我家王妃,又想害我家小少爷,幸好老王妃慈爱,少爷也开智了,不然可真是遂了她的愿!”

    庆丰道:“小点声,别把少爷吵醒了。”

    云兰降下声调,还是有些愤愤:“王爷明明那么爱王妃,若不是那毒妇横插一脚怎么会有如今这般场景?待到少爷长大,定要把属于他的一切都给夺回来!”

    庆丰沉默没再接话。

    有椅子挪动的声音,他们要出来了,晏宸光赶紧收回贴在门框上的耳朵,跑到拐角处隐蔽了身形。庆丰从云兰的房间出来回了自己的房间。

    等到外面再无响动,晏宸光才悄悄摸摸的回到自己的房间。看来晏英处境艰难,他还有好多事都搞不明白,如今既然以这副身躯重归人世,就定然不能如前世一般不明不白的活着,不明不白的死去。

    晏宸光将月华摘下握在手中,启明山的大火起的蹊跷,他在虚无之地时曾试着用月华呼唤过羲江蕴,可皆无回应,回到人间之后他也试着呼唤,结果都是一样,没有回应。

    他也想去启明山寻人,但以他现在的身体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出府门都是个问题,更何谈去遥远的都城了。

    确实如韩梅和云兰所说那般,要快快长大才能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第二日卯时二刻,云兰敲响了晏英的房门:“少爷,该起床了。”

    晏宸光此时已醒,应道:“已经起了。”

    云兰推门进入,欢喜之色浮于面上:“少爷真是变了好多,以前总是要磨蹭到快辰时了才起呢。”

    晏宸光也笑着答道:“我也不能总是给云兰姑姑添乱呀。”

    从这以后晏宸光每日卯时二刻起床,亥时二刻入眠,期间读书练武刻苦非凡,持续十年从未更改。

    十二年后。

    晏英已长成少年,褪去稚嫩模样,他在花园中舞剑,踏上假山又飞上树梢,寒光一闪剑气击落花瓣与树叶,随着他一同落地。

    “喂!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把我姐妹的头发卷掉啊?”荷花池里突然跃出一尾锦鲤,变幻成蓝衣少女站在晏宸光面前。“你跟小时候可大不一样了,以前你呆呆笨笨的甚是可爱,现在就知道舞刀弄剑伤害草木真是坏透了!”

    这是花园池塘中的鲤鱼精,在晏宸光刚回到人间的时候她还不会化形,但是已经会说话了。那时庆丰每日清晨教晏宸光练剑,要看到日上三竿才会离去,紧接着云兰就会来这嘘寒问暖,又是看到快中午才舍得离去,小鲤鱼就趁着院子里没其他人的时候与他说上几句话。

    起初是把晏宸光吓了一大跳的,院里只有他一人,怎么还多出个声音来?小鲤鱼嘻嘻直笑,这笑声却是越发吓人。

    后来晏宸光壮了胆子,四处循声,他连地府都下过一遭,还有什么好怕的?那笑声似是从池子里发出来的,难道这池子吸了什么灵气变成池子精了?以前倒是从没想过水池子也能成精,但是想想红梅也是石头变得,好像池子成精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走到池子边问道:“你是池子精?”幸好此院中只有他一人,要不然真得被当做疯子,毕竟没有哪个正常人会趴在一个荷花池边跟池子说话。

    “我是池子精,我要把你吃掉!”一个压的很低的声音从池子里传了出来。

    晏宸光赶紧道:“不可不可,你若吃人是要遭天罚的。”这池子精看起来不太聪明,竟然想要吃人,要真是将他吃了,那它恐怕也活不过明天了。

    小鲤鱼将头探出水面,道:“你这人好生无趣,居然一点也不害怕。”它又侧过头仔细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小孩,“你居然会说话了,真是稀奇。”

    晏宸光看见水里探出的脑袋,自言自语道:“原来不是池子是鲤鱼啊。”听这小鲤鱼所说,它应该在这住了很久了,至少比他久一些,“你认识我?”

    “我不仅认识你,你爹,你奶奶,我都认识。”幸好鲤鱼脸上做不出任何表情,不然它现在应该是翻着白眼用鼻孔看人呢吧。

    晏宸光也不气恼它的无理,反而是点点头应和着说:“看来你很早就住在这了。”既然他想知道的消息无法从云兰和庆丰那得知,那从小鲤鱼这应该能问出些什么吧。

    “真是没见过你这么奇怪的人,连妖怪都不怕吗?”

    “我见过的妖怪很多,他们都不是坏人,为何要怕?”

    “小小年纪就会说大话,你从小长在这府中,何时出过门?更别提遇见什么其他妖怪了。”小鲤鱼不以为然,将他所说当做了孩童的玩笑话。

    晏宸光也没再去解释什么,拿起木剑继续练习去了。

    之后的每一天,晏宸光都会趁着没人的时候与小鲤鱼说上一会话,从她那问一些王府的往事,还经常给它投喂糕点,小鲤鱼很是高兴,每天心情愉悦似乎也有利于修行,没过几年竟然能幻形成人上岸来了。

    刚上岸的小鲤鱼还不太会走路,衣服似乎也变得有些大拖在地上直绊脚。快到中午了,云兰大概快要来叫晏宸光去吃饭了,晏宸光已经收了木剑,坐在长廊上发呆。

    “晏英!你看我变得怎么样?”小鲤鱼歪歪扭扭的向着长廊跑去。

    晏宸光被这一声呼唤叫的回了神,只见一个蓝色的布团子向他扑来,眼瞅着就要扑到他身上了,他赶紧挪了挪位置,那蓝布团子一下趴到了他的脚边。

    “晏英!你怎么不接着我?”蓝布团子里露出一个小脑瓜,气鼓鼓的瞪着晏宸光。

    看上去是个小女孩,十一二岁的样子,倒是跟现在的晏英长得有些相似。

    “你竟是个女孩?”晏宸光惊叹道。

    小鲤鱼爬起来抱着裙子坐在晏宸光的身边,没好气的说:“什么叫‘竟是个女孩’?我本来就是女孩!”

    晏宸光皱了皱眉,大概是一开始池子里发出的低沉声音太过深入人心,他一直以为这鲤鱼是个男孩。他又往侧面挪了挪,跟小鲤鱼隔出一段距离。

    小鲤鱼四处张望,这可是她第一次幻成人身来到陆地上,虽然在这院子里住了几十年,但是却从未离长廊这么近过,也从未在地平面上看过院中花草,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新鲜。

    “少爷,该吃饭了。”云兰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晏宸光听见云兰的声音,提醒小鲤鱼躲起来:“兰姨来了,不能让她发现你。”

    小鲤鱼赶紧抱着裙子歪歪扭扭的往池子跑,在云兰推门进来之前跳回了池子里。

    晏宸光每日上午练剑,下午读书,这院子通常只有上午才来,但这天下午他却来了,他站在池子边看着小鲤鱼,道:“下次再出来可以将衣服变得再合身一些,这样就不会被绊倒了。”

    小鲤鱼吐了个泡泡,像是没有仔细听晏宸光说的话,反而是问起无关紧要的事来:“你以前都是叫云兰姑姑的,怎么突然改叫兰姨了?”

    本是在说小鲤鱼的事,怎么突然扯到他对别人的称呼上来了?但他也仔仔细细的回答了起来:“你昨日与我说,云兰是同我母亲陪嫁来的,以前我以为她本就是王府的人所以才叫姑姑,现在既已知晓她与我母亲情同姐妹,那自然是要改个称呼了。”

    后来他们又在池边说了许久的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晏宸光在说,他告诉小鲤鱼如何在人间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如何不被发现,如何得到流通的货币,还有不能伤害人类,也要注意保护自己……总之就好像交代后事一样,好像他们就要永生不见了一样。

    晏宸光以为,小鲤鱼幻成人形是要走的,她不会再待在这小池塘里。但是她没有走,一如既往的住在这里,每天临近中午的时候都会跳出来和他说上一会话,又在云兰进门之前跳回水池里。

    如此过了很多年,晏宸光手里的剑从木剑变成铁剑,他们从孩童长到少年,直到今天。

    小鲤鱼是和晏英一起长大的,她似乎和人类一样,也会随着年龄变换容貌,而不是和晏宸光见过的其他妖一样有着一成不变的样貌。

    晏宸光将剑收入鞘中,回头看着小鲤鱼道:“剑气带下的只是已经脱落的花瓣与树叶,并不会伤了她们。”

    小鲤鱼冷哼一声:“哼,就你有理。”她走到长廊边坐下,“明天你奶奶该来了吧,肯定又会带不少好东西,记得分我一些。”

    晏宸光嗯了一声没再搭话,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如今的样子跟前世的他简直一模一样,前年开始韩梅看他的目光明显是多了一层疑虑,去年更甚,都不知今年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小鲤鱼蹦起来,跳到晏宸光面前挥了挥手:“你在想什么呢?”

    晏宸光笑了笑:“没什么,到中午了,兰姨该叫我去吃饭了吧。”

    小鲤鱼抬头看了看太阳:“嗯,确实到点了,你明天早上给我带点米糕来,我想吃。”

    “好。”

    皇宫,御书房。

    楚楠身着龙袍皱着眉头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章,骞州水患泛滥冲垮不少良田,今年的粮食产出成了问题,农户损失惨重,不知要饿死多少人了。

    老皇帝楚兆远病倒后就写了禅位诏书,太子楚楠顺理成章的当上了皇帝。

    自楚楠即位,便改了国号为和辰。嘉辰四十而止,如今正是和辰十八年。

    郑贵妃端着甜汤等在御书房门口,李总管已经劝了多次说皇帝日理万机无暇其他,可她就是不肯离去,眼巴巴的等着楚楠能给她开门。

    李总管的劝阻声,透过门缝传到了楚楠的耳朵里,本就被水患急的焦头烂额,偏偏后宫里还有这么不知轻重的女人。他重重一锤桌子,吼道:“让她进来!”

    李总管听闻,赶紧让出进门的路,郑贵妃端着甜汤兴冲冲的进门了。李总管叹了口气,这郑贵妃长得是挺漂亮,可惜那脑子却不怎么好使。

    郑贵妃将甜汤放在书案上,正想开口说话,楚楠一巴掌打翻了甜汤,溅了郑贵妃一身,紧接着他站起身来,绕过书案站在郑贵妃的面前,不等她说什么,又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郑贵妃就算再傻也能感觉到现在楚楠的气愤,坐在地上小声抽泣不敢说话。楚楠蹲下身子,将她的脸扭了过来,她大气都不敢喘,低着眼睛不敢看他。

    楚楠松开手,道:“你若是有你姐姐一半机敏,也不会有现在这般丑态了。”他瞟了一眼打翻的甜汤,“以后没有召见,不要出现在朕的视线之内。再有下次,就不是一巴掌能解决的事了。”

    楚楠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剜心,郑贵妃爬起来行了个礼,哭着跑出了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