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九号，星期天。

    俗话说得好，天无三日晴。

    这话尤其适合进入初汛的坛州。

    狂风加暴雨的组合从七号下午开始席卷整座城市，几乎一刻也未停歇，不少地方的积水已经能淹没成年人的小腿。

    “这屋子真是没法住人了！”金野的妈妈李美珍抱怨着递上一把钳子，侧腰躲着从房梁不停滴落的水线。

    金仕成接过递来的钳子，瞅了眼正在扫水的儿子，低声安慰道：“石厂长说了，只要这次我把那几个零配件给做出来，林铁牛占房这事他一定帮我弄妥了。”

    不说这话还好，一提这事李美珍肚子里的委屈和怨气一股脑全蹦了出来，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石新华是厂长，你好歹也是副厂长，凭什么整个厂全他说了算。”

    “让你一个修理工去仿制那种精密零件，摆明是在故意刁难。”

    “所有人都知道你老实，好欺负！”

    “林铁牛是，石新华也一样！”

    ……

    李美珍的性格属于不爆则以，一爆就收不住的那种，逐渐加大的音量引来大屋内其余住户的注意。

    不过大家也都知道房子这事，当初刚建成时还提早庆祝过。

    相比于后世高楼大厦里的冷漠，如今的邻里关系近得多，平时互相帮衬，可遇到这种事也无可奈何。

    妻子的突然爆发让金仕成陷入沉默之中，换成以前他一定会阻止李美珍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刚上任的副厂长也还要点脸。

    但今天他也被引燃了心中那股怒火，将锤子钳子往腰上一插：“我去找林铁牛。”

    李美珍性子直，脑子却拎得清，一下就回过神来，拉住金仕成的衣服：“要闹咱们就去石新华那闹，房子是他分的，就该他管。”

    林铁牛销售出身，狐朋狗友一大帮，犯不着跟他去杠。

    这下轮到金仕成怂了，老实人犯了脾气敢和流氓拼命，却不一定有勇气面对领导。

    石新华在服装厂干了十多年厂长，威望无人能比，眼瞅着还有两年就退休了，作风更是开始霸道起来。

    一厂有句话：局长的桌子可以随便拍，石厂长的花瓶千万别碰。

    看着那架势，金野知道父亲那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没了，现在别说让他去找石新华，林铁牛都不会去找了。

    “哗！”

    将一波污水赶入天井，融入飘满杂物的水池，半堵塞的水道已经无法消化暴雨带来的庞大水量，没掉小腿的长筒套鞋一不小心就会被水灌满。

    “野子哥，你在外面那么威风，怎么不叫人去把那林铁牛赶出去啊。”

    蹲在外面的小田小俊凑上前来，脸上满是不解。

    自从金野让伍凡带人去他们学校溜达了一圈后，这两小子的地位直线提高，再也没有混混敢惹他们了，爱出风头的小俊甚至成了班上新老大。

    所以在他们眼中，野子哥是非常牛的，只要往门口一站，什么林铁牛林铜牛的，通通给你丢到江里喂鱼去。

    金野没打算让两人养成任何事都可以依靠武力解决的思维，开始引导：“我问你们啊，若是大黑咬了你们一口，你们会去咬大黑吗？”

    他的本意是告诉两人，被狗咬了得想别的办法，蛮干吃会让自己更吃亏。

    谁知两娃琢磨了半天，憨憨的小田嘴里蹦出句：“野子哥你上回被大黑咬了，是不是咬回去了？我记得大黑那几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咬它腿了吗？”

    金野脸色一黑：“滚蛋，都回家待着去，水凉。”

    娘的，明明就是峰丫头她爸打的。

    见到野子哥发怒，小俊立马扯着小田踏着积水跑了，正拿着钩子疏通水道的小田他爸田富力走到金野身旁，压低声音说道：“石新华还有一年多退休，厂里很多人支持你爸接他的班。所以不是你爸胆小，是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儿子的新跑鞋失而复得肯定不是因为小混混大发慈悲，可做为家长，田富力也只能对这事装不知道，心底里还是挺谢谢金野的。

    不是谢金野为小田出头，而是谢他让性格懦弱的儿子找到了勇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金野心中也算是明白了其中的因由，原来正主在这呢。

    记忆中明年夏末搬进新屋，九零年初老爸接任厂长，这中间肯定没少和石新华斗法。

    挺好的，他就怕老爸太老实。

    金野轻轻嗯了一声，对田富力说道：“田叔，我最近一直在跟着体校的田径教练训练，小田不也是田径队的吗，让他跟我一起练吧。”

    田富力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体校在小升初的时候可是有输送名额的，若是小田能拿到……

    “好！”

    短短的一个字，里面包含着的意思却很多。

    金野笑了笑，回屋继续扫水。

    田富力是一车间的主任，在厂里有不小的发言权。

    他和老爸其实都有资格去旁边的独户宿舍，但因为惦记着新房选择了放弃。

    结果分房的时候，他却没在名单上。

    大概九点钟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影跑进大屋，直接冲到金野家里。

    “小易，你怎么来了？”

    金仕成停下手中的活，一脸诧异的看着脱下雨衣的易宇君。

    李美珍连忙递过一条毛巾，顺手泡了杯热腾腾的茶。

    “谢谢嫂子。”易宇君拿着毛巾将脸上的雨水抹干净，端过茶：“仕成哥，我给你送零件来了。”

    金仕成有点迷糊，零件？他好像没要易宇君帮他买什么零件吧。

    等到易宇君从包包里将东西拿出来后，金仕成眼睛开始发亮，竟然正是自己花费了巨大时间和精力都没做好的那几种凤眼机零件。

    “转动轴，弯针，针矩轨……小易，这都是谁做出来？”金仕成激动得说话都带着点颤抖了。

    最近几个月，天天在想办法仿制这几件东西，尺寸合不合适他基本光靠看和摸就能估算出个大概。

    “小野……”易宇君看了一眼金野，连忙改口道：“那天遇到小野，他说你最近天天加班忙这个。刚好我上个月认识了造船厂的八级钳工王师傅，就请他帮忙把这几个东西做出来了。”

    “八级钳工？”金仕成一听这职称，完全不担心尺寸问题了，让八级钳工来做这个，简直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

    欣喜过后，金仕成脸色开始变得有些凝重：“这也不是我做出来的，我怕厂里那边不认啊。”

    李美珍霸气的插进话来：“什么怕不怕的，说自己做的怎么啦！”

    “早就让你去找专业师傅来做了，你总说厂里也去请了，人家时间太忙过不来。”

    “就你们厂那体量，想请人家八级钳工？正眼都不带瞧的……”

    对老公一顿埋怨后，李美珍笑容满面的对易宇君说道：“小易，你这真是帮大忙了，还冒着这么大雨跑过来。中午在家吃饭，我买菜去。”

    “不用了不用了。”易宇君连连摆手，随便找了个借口：“家里亲戚今天给介绍一姑娘。”

    李美珍这下不好客气了，说下次约个时间再请，总不能耽误人家终身大事吧。

    两个大男人坐下聊了会技术上的事，易宇君按照和金野提前商量的话题，很好的让金仕成在思想上来了个大大的进步。

    李美珍抓住机会，时不时来个助攻。

    金野偷摸着在边上看好戏，依旧扮演着啥也不懂的中二少年，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

    不是他不想自己出面，现在的父母都忙着生计，没时间管学习，更没时间和孩子讨论成人的世界，贸然伸手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

    看着屋外那不见停歇的大雨，他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件事。

    当年，好像，这大堤崩过一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