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梅达灵山

春梦秋云 之 人生两面

    人生早在三岁那年就定型了。

    看见了吗?那个又丑又脏的黄毛丫头,鼻涕糊得满脸满手,在土埂子上,一群大小孩围住她,笑得前伏后仰。不!不止是他们在笑,连那些刨地的合作社社员都在笑。他们太高了,即便她抬起头,也看不到他们的眼睛。

    “妈妈呀!妈妈呀!”她左躲右闪,歇斯底里地尖叫。

    他们慢慢涌上前来,圈子越来越小。“六妹子,把癞疙宝(癞蛤蟆)放进她衣领。”

    “不要啊!妈妈呀!”

    那丑陋无比的怪物在六妹子的手里蹬腿,快碰到她的眼睛了,妈妈不知道在哪里,哥哥姐姐呢?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救她。这是难得的游戏,可以消遣一两个小时。小丫头叫得越凄惨,他们越觉得有看头。

    那时候,空气清新得可以大把大把吃下去,大人干活只为了多挣工分,能吃的都塞进肚子里,年成不好时,连米都见不着一粒,冬天煮红薯,夏天南瓜汤就着几根泡萝卜便算是一顿饱。他们中有几个姑娘,辫子特长,黑溜溜搭在胸前,穿的蓝布衣裳虽说打满了补丁,脸蛋儿却光鲜红润,整日闲得无聊,带着村里的娃娃疯耍。这几个姑娘要耍她是没有前奏的,突然之间便开始了。看她徒劳地呼救,哭呀,跳呀,吓得眼直唇紫,直耍到索然无味才罢手。

    刨地的孃孃们问,“怕啥呢?不就是只癞疙宝。”她瘫坐在黄土上,头懵懵的,说不出话,伤伤心心地哭。天慢慢黑了,风有些凉,妈妈扛着锄头经过,拉起女儿就是一巴掌,“冤孽,哪个又惹你了?嚎尸嚎够没有?”女儿一脚高一脚低跟在母亲身后。天都黑透了,爸爸才下班回来,抱她在膝盖,细声地哄慰,“三儿莫哭,莫哭。”

    长达三年?还是四年?他们用癞蛤蟆耍她,没有一个人给过她一只手,那怕一根手指头。成年以后,数不清多少个梦里回到70年代,走进熟悉的鄙陋的村寨,企图扭转整个乾坤,等到的总是一次又一次凌迟。她无法安睡,不停地买床换床,后来索性把床拆掉在地板上做了个榻榻米,弗兰西斯科半夜醒来还是找不到妻子。那时是睡在儿子床榻边?楼下客厅沙发上?阁楼?地下室?从前、现在、将来,孜孜以求的不就是一隅寸土睡个囫囵觉?在需要自尊的场所,这个女人温柔恬静脸上洋溢着幸福之光,这仅仅是为了展示。人生早在三岁那年就画上了休止符号,后来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霎那间,信仰和追求腐烂发臭,所有的所有变得毫无意义,替之于尖叫,于哭嚷,于摧毁。当然,她只在娘家和婆家发作,而且是周期性发作。

    哪怕K不告诉她他的隐疾,既成事实后再坦白,她也会原谅他。这个被社会放逐、无药可治的可怜之人会倾其所有来爱她,是的,他会爱她,至死不渝。他就是她要找的最安全的老鼠洞。

    她对长子说,“妈笀不离开,妈笀的心就会疯掉,我情愿你们有一个在某处还活着的妈笀,有所挂念而不是彻底失去妈笀这个人。不管妈笀飘于何处,你们都是有妈笀的孩子,你们的家在米国,妈笀的家在华夏。当初为了你们,妈笀选择了留下。一晃便是十三年,人的一生有多少十年哪!内心的失衡、对故国的眷念时时折磨着妈笀。记忆里是否还残留着妈笀歇斯底里的哭嚷?那一幕幕不但伤害了你们,也深深伤害了我自己。我怎么可以再自虐?生命是我父母给予的,我除了你们,还有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自虐自残是在践踏亲人们的爱。但遗憾的是,你们的父亲到如今还是不理解妈笀,我也并不怨恨他,你们长大后就会懂得。做你们父亲的好儿子,也做你们波玛(祖母)的好孙子,尊重并爱戴他们,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最爱你们的人,你们要抱着感恩的心,快乐地生活。妈笀在另一处,会以另一种方式和你们心心相系。”

    长子伏在母亲肩上发抖,害怕永远失去母亲,不停地说“好的,妈笀,好的,好的

    ……”他求母亲去做喜欢做的事,他会好好照顾弟弟。八月间,祖母曾诱使他打电话到疯人院,祖母和父亲是不是不谋而合要送母亲去那个地方与世隔绝?

    婆婆怀疑媳妇在偷窃资产为出走做准备。小姑子悄悄告诉她,“我再也不想载妈笀去档案馆了,她得了臆想症,三天两头去查房屋合同。”房子里到处都是婆婆的眼睛,绿幽幽阴森森,有时在楼梯口一闪而过,令人毛骨悚然。小乖乖夜里醒来还要找妈笀,怎么可以一走了之?他以为妈笀回老家过新年,吵着要什么礼物。四目相接,孩子的父亲热泪纵横,不说话。时间到了,他们仨儿目送她走进机场安检。

    一个男人展开双臂拦住她,“打扰了,女士,请脱下你的外套。”她的手臂一抖一抖,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模糊了视线。那个男人帮着把行李箱提上运输带。他们并没检查什么,示意她可以走了。她的手还在发抖,刚才那个男人默默走上前来,把笔记本计算机和充电器放进黑色背包,拉好拉链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她缓慢地检查了两三遍随身行李,确定没有落下任何东西,这才向14号登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