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八十四章凭什么

    就是云墨这一拦,给了祁修足够的时间从屋内风度翩翩,威风八面的走出来,望着阿柔低喝:“你闹够了没有?”

    这时,草庐外已经零零散散聚集了一些灾民。站在草庐外值守的亲卫们,见状上前驱赶。那些灾民非但不走,反而越聚越多。

    祁修不由皱了眉头,望着阿柔:“这下你高兴了?被人当猴子一样看。”

    阿柔即走不脱,又不想理会祁修,嘟着嘴不说话。

    这时,蔡懋从厢房里走了出来,望着那些围观的灾民们拱了拱手,笑道:“大家散了吧。咱们家王爷和娘娘有要紧事情要谈。”

    有妇人道:“咱们娘娘明明不高兴的样子。”

    蔡懋佯作难言:“那小两口的事,咱们外人又怎么说得清楚呢?”

    “这样啊……”围观的众人恍然大悟,这才纷纷散去。

    有妇人走了一段还特意转回来,隔着那些值守的亲卫们嘱咐阿柔:“马娘娘,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没有说不开的事儿。”

    云墨接口道:“对啊,对啊。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娘娘,咱们还是回去吧。”

    阿柔无奈的看着云墨:“你到底是南人啊。”

    云墨跪伏在地上:“娘娘,咱们到底也只是女子,又何必这样在乎南北之分呢?”

    阿柔也不瞒她,说道:“我永远不能忘记,我的亲人死在南国人的刀下的情景。”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那些灾民?他们可都是我南国百姓。”祁修冷眼望着阿柔。

    阿柔语塞。她恨南国人,可是又不忍心眼睁睁看着那些灾民病死。就好像当年她的父母,明明恨极了南国人,却又在暗间之中,为那个救了她全家性命的南国人,偷偷供奉长生牌位。这种恨与感恩交织的矛盾,好像从一开始就根植在了阿柔的骨血里,令她无法对于凄苦的南国百姓袖手旁观。

    祁修看她踟蹰,目中的冰冷渐渐融化:“回到宣平府之后,再不要提你是北国人这件事。你要记住,你是马良辰的妹子,我的侧妃。你可以不在乎我的处境,但是我不信你能不顾马良辰的死活。他身为南国大将,私通北人,罪名可非同小可。你以为,我逼迫他将你嫁给我,真的只是想要要挟于他吗?我实在救他,你懂不懂?以马良辰的秉性,倘若我不把你和他分开,他极有可能做出不计后果之事来。

    我和玉颜幼年时全仗国公爷庇护,和马良辰一起长大。抛开君臣之义,我们还有兄弟之情。如果他不让步,我宁可杀了你,让他恨我一辈子你信不信?”

    阿柔默然。不管祁修的目的是什么,但他说马良辰会做不计后果之事是对的。马良辰是义气男儿……

    马家老夫人的话言犹在耳。她曾说,如果马良辰愿意,她是情愿舍出去老脸,替他争一争的。可是,如今的马家已然不是三代以前的马家。老夫人想的太简单了。若真的因为一个北国女子,争执起来,只怕整个马家危矣,马良辰危矣。

    阿柔对于危险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当时她用装糊涂,婉拒了。

    “云墨,替马娘娘收拾东西去。”

    “是。”云墨转身向屋中走去,片刻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出来。她们主仆原本是因为疫病留在此地,所以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行礼可收拾。

    祁修看了一眼云墨背上小小的包裹,转头又在院子里环视了一周。躬身侍立在大门边的蔡懋察觉到祁修的目光扫过来,将身躬的更低。

    祁修的目光在蔡懋身上略作停留,这才收了回来。抬脚向门外走去:“走吧。”

    云墨伸手扶住阿柔的胳膊,另一只手暗暗揪着下腹处的衣襟。脸色十分苍白,低声道:“娘娘。”

    阿柔伸手反扶住她:“对不住,累你受苦了。”

    云墨轻轻摇了摇头。

    主仆二人相依相偎穿过草庐院子的大门,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清油马车。马车缓缓走动起来,刚刚散去的百姓看见阿柔要走,纷纷又聚拢过来,围住马车祈求:“娘娘,您要是走了,我们可怎么办?”

    祁修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跨在马上抬眼望去,原本只有百十个灾民聚拢起来的地方,现在沿着沼泽的边缘,不知何时绵延出十几里。无数百姓得知阿柔要走,纷纷从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来。

    亲卫见状,催促祁修:“王爷快走,迟了怕就走不脱了。”

    祁修略抬手,制止那亲卫再说下去。望着那些跪伏的百姓:“大家放心,本王不会不管大家的。只是我和王妃少年夫妻,总这样离散也是不成的。还望大家多多谅解。”

    百姓们见他说的也合情合理,于是纷纷向两边推开,从中间闪出一条道路来。许多人乱纷纷的叮嘱:“王爷,您可要善待我们娘娘啊。”

    “王爷,您可不要忘记了我们啊。”

    “娘娘,路上保重。”

    更有许多妇人,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这里的地面原本是沼泽,百姓们开垦山坡上的土石填充起来的高低。看上去平坦,但其实不乏坑洼之处。围拢来的人越来越多,哭声,说话声越来越大,惊了驾车的马儿。马儿向前奔跑起来,车轮落入一处坑洼之中,猛然卡住。车身剧烈的颠簸了一下,车内的二人受惯性影像,滚做一团。

    云墨原先是挨了祁修一记窝心脚的,受此颠簸,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云墨。”阿柔连忙将她扶住。

    马车被卡住,驾车的马儿越发挣扎的厉害,车厢跟着剧烈的摇晃。车中的二人从这边又被甩向另一边。阿柔紧紧护着云墨,脊背重重磕在马车壁上,顿时痛的倒抽一口凉气。

    “娘娘……”云墨的眼眶红了:“奴婢贱命一条,您又何必……”

    阿柔一手紧紧抓着马车的窗框,以固定身体,一手紧紧搂着云墨:“莫说这样的话。都是娘生爹养的,谁又比谁高贵了?”

    云墨伏在阿柔怀中,再也忍不住目中泪水。

    这时,车夫在祁修亲卫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发惊的马。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帮娘娘抬车啊。”

    百姓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马车抬了起来。大家就那样抬着马车,一路浩浩荡荡翻过沼泽旁边的山岭,一直将阿柔送到大路上来。阿柔从车窗里探出头,车子距离那沼泽盆地的入口已经很远了,那些送行的百姓还影影绰绰的站在那里不肯回去。

    阿柔将头缩回车内,向云墨道:“云墨,你说他们这是为什么?”

    云墨摇头。

    阿柔靠在车中的软垫上,伴随着粼粼的车轮声陷入沉思。她想到那一年,她在乡亲们的尸体间穿行,第一次遇见公子时的心境。那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在黑暗中飞行的蛾子,忽然看见了光明。

    这些百姓又何尝不是当初的自己。也许他们比当初的自己还要绝望无助。家乡被洪水冲没,身患疫病,走投无路。而她,是不是正好扮演了这些人黑暗中跳跃的那簇火光呢?

    她觉得也许是,但又不敢确定。因为她并不相信,自己有成为火光的本事。

    云墨蜷缩在阿柔的脚边:“娘娘,自从遇见您,奴婢总是有种忽然活过来的感觉。”

    阿柔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不烫,于是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云墨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奴婢被太子妃娘娘救起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候只是庆幸,并不感到幸福。奴婢见过的那些人,经历过的那些事,就好像戏台上演戏一般。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奴婢想着想着,都有种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感觉。”

    “幸福……”

    “对。奴婢只要跟着娘娘,每天能看见娘娘,就觉得幸福呢。”

    阿柔轻叹了一声,却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叹息。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一天,夜色深沉才到了宣平府。

    这里原本不叫宣平府,只是北羊关内一个相对繁华一些的变成。因为祁修的封号是宣平,才改名为宣平府。因为地气向北,要比南国很多地方的州府要寒冷贫瘠。

    多年的战乱,令这一带十室九空。祁修的封地方圆八百里,却只有宣平府附近方圆百里才勉强人烟稠密些。再往别处,百里无人烟,荒凉的连盗匪都不生。

    祁修带领亲兵家眷,千里就藩,已经给这个萧条的地方注入了不少生机。可是比起繁华的南都,这里还是太过于穷困潦倒了。

    府城连城墙都没有,外围是一片散乱的泥坯茅草房。靠近内城的地方才有零落的青砖瓦房,也不甚高大。其中,占地最广,房屋最多的砖瓦房,就是祁修的宣平王府了。

    这王府原本是马良辰祖上驻守北羊关,换防时为了休憩方便修筑的临时府邸。马家老国公和几个儿子相继战死之后,马家军在北羊关的主将就只剩下了马良辰。现在马良辰也被撤去北羊关主将之职。马家军在北羊关,乃至整个南国都已经成了历史。这座临时府邸也就闲置了下来,如今成了祁修的宣平王府。

    阿柔扶着云墨下了车,宣平王府大门外的灯笼模模糊糊在门前投下一片光晕。两个亲卫值守在大门两旁,可惜就好比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平白的就少了些许威风凛凛的气势。

    “走吧。”祁修走过来,伸手扶住了阿柔另一边的胳膊。暗地里紧紧握着她,仿佛怕她跑了一般。

    阿柔甩了甩胳膊:“我自己能走。”

    祁修道:“此时夜深了,大街上又没有人,你怕什么?”不由分说,挟着阿柔就向门内走。

    阿柔站定在大门外,抬眼望着门内黑黢黢的夜色:“真不喜欢这样的房子。”

    祁修会错了意,以为她嫌弃这房子破旧,黯然道:“等日后,我修座金屋给你。”

    阿柔转头:“你放我海阔天空就行。”

    祁修握着她胳膊的手下意识收紧:“做梦。”

    祁修带携着两个女孩子,从偏厅旁边的甬道走到右跨院中。跨院里迎面五间正房,西侧有厢房若干。东侧墙上开着一个月亮门,通往另一边的院子。月亮门的南边靠着南墙又有两间耳房。

    此时上房里亮着灯,门口有两名侍女侍立着。这两名侍女还是阿柔出嫁之时,马良辰为她挑选的婢女。不过阿柔和这两个侍女并不亲近。比寻常的主仆还要冷淡些。

    此时,那两个侍女看见阿柔,也并没有表现的怎样亲热,只是找规矩行礼罢了。

    云墨支撑着,非要在跟前伺候,被阿柔拒绝了,她这才去了厢房里休息。

    这边,阿柔从王府里带出来的小丫头已经打了洗漱的水来。阿柔正要洗漱,祁修挥手屏退了屋里的侍女,亲自拧了手巾递给她。阿柔并无上妆,随便擦擦手脸就行。

    擦完了,正要睡觉。祁修道:“我和你商量个事。”

    “说。”阿柔一向不愿意和祁修多说什么。可以说,看见祁修她就一肚子气。

    祁修道:“前日,北羊关总兵谢之东来府上喝酒,说他有个庶妹,想送来府上。”

    阿柔一愣,有些不明白祁修什么意思。

    祁修接着道:“我的意思呢。谢之东不管怎么说都是北羊关的主将,他的妹妹就算是庶出,也不好过于怠慢。宾客总是要宴请几桌的,你说呢?”

    阿柔这才有些明白祁修什么意思:“你想讨小老婆?”

    祁修喝茶,默认。

    阿柔顿时有些气急:“公主知道这件事吗?”

    祁修道:“这种事情,我怎好主动和她说。再说她身上有孕,也不方便出面主持此事。”

    “所以你火急火燎的把我整回来?”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你一并说了吧。”

    “府中不能长时间没人主持中馈这是其二,其三……”祁修抬眼看向阿柔:“自去年九十月间到现在,你我成亲已经多半年了。总这样不在一处,算个什么说道。”

    “呸……”阿柔狠狠啐了他一口:“不要脸。”

    祁修手中茶杯喀的一声轻响,额头青筋微不可见的跳了跳。之后抬手将杯中残茶喝完:“就这样说定了。你定个日子,备几桌酒席,再请个戏班子,务必要把事情办的热热闹闹,漂漂亮亮。”说完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放,起身大踏步走了。

    阿柔望着他的背影:“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