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一百四十二章真性情

    

    齐献掀了掀眼皮:“我今天并没有见过你。”

    玲珑一笑,小小年纪竟然露出十分的凄凉之色:“谢王爷不杀之恩。”

    齐献接着吩咐:“把这几个稳婆拖出去,处置了。”

    那些妇人们顿时吓得瘫软在地,连喊冤的力气都没有了。

    齐献吩咐完这些之后,转身便要离开。似乎根本就没看浑身是血,瘫坐在地上的发妻一般。

    阿柔问道:“你知道有人要害你的妻儿,或者这就是你的意思?”

    齐献冷冷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冷血的人吗?或者我就那样无能,要杀一个女人和孩子,用得着这样的手段?”

    阿柔接着问道:“你知道她们想怎样害死这母子俩么?”

    齐献抬脚欲走。

    “她们堵住产门,不让孩子出生。要生生憋死孩子和大人。令你妻儿胎死腹中,母子双亡。”

    齐献冰冷道:“如今不是没事么?”他抬起脚,又放下,似乎在等着阿柔继续说什么,然而阿柔已然无语。她发现并不是现在的齐献变陌生了,而是自己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

    祁修曾经说过,齐献曾经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那时候阿柔是无论如何不信的。如今,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她十分明白,倘若这时她没有出现,献王妃必定遭人毒手。

    要说此事齐献毫不知情,只怕傻子都不信。

    子不杀伯牙,伯牙因你而死。

    阿柔那颗支离破碎的心,飘飘忽忽往下落,仿佛坠入了无尽的冰渊之中。

    齐献等不到阿柔的话,终于还是抬脚走了。

    钱婆子将王妃从地上扶起来,扶到床榻上。这时,王妃那些贴身侍女们才被允许进来伺候。

    阿柔将孩子抱到王妃面前,交到她怀里:“我能帮你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王妃抱着自己的儿子,早已潸然泪下:“做个女人怎么就这样难呢?”

    阿柔跟着长叹一声,却连自身都不知如何开销,更无力去安慰别人。

    “钱妈,你说要是换了哪位叫八两的女子,她会怎么做?”

    钱妈一边扶着她慢慢的走,一边仔细想了想:“不知道。她是个从不回为自身着想的女子。”钱婆子说完,又想了想,补充道:“奇女子。”

    阿柔幽幽道:“我可不想做什么奇女子。只要能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也就足够了。”

    钱妈道:“那咱们还回三山镇吗?”

    阿柔点头。

    钱妈顿时高兴起来,笑的仿佛一个孩子:“咱们什么时候走?”

    “回去收拾一下就走。”

    “哎。”钱妈松开阿柔就跑,跑出去一段才想起阿柔眼神儿不好。连忙又跑回来牵她。

    “瞧你,像个孩子。”阿柔忍不住被她的愉快感染。

    钱婆子高兴道:“小姐,你是不知道。老奴老早就想回去了。三山镇多好啊。有山有水,有朋友有邻居的。”

    两人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刚出佛堂的房门,赫然看见齐献站在院子当中。钱婆子一愣,福身行礼:“见过王爷。”

    齐献根本不理会她,只是望着阿柔:“你要走?”

    阿柔点头:“此间事了,从哪里来的,自然要回哪里去。”

    齐献道:“这样匆忙,连我都不告诉一声。为了什么呢?”

    阿柔有些听不明白:“回家,还得有原因吗?”

    “家?”齐献的语气陡然一挑:“那里倒成你的家了?那我这里又算什么?莫非你还记着和薛文鼎之事?”

    阿柔摇头,要不是齐献提起来,她几乎都把那件事给忘记了。

    “那,三山镇怎么又成了你的家了呢?”

    阿柔也说不清楚,她面对齐献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脑子不够用,讷讷道:“我住在那里。”

    “仅此而已?”

    阿柔点头。

    齐献话锋忽然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着急把孙吉道除掉吗?”

    阿柔摇头。

    “因为他觊觎你的容貌,而我,不想你再成为别人的新娘。就算是做戏也不愿意。”

    “……”

    齐献见她不语,向后退了一步:“既然你愿意回去,那我就派人先送你回去好了。现在这样,确实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等我挑个好日子再去接你。”

    阿柔没有多说什么。如果说她之前见到齐献,是不知所措,那么现在是真的无话可说。

    阿柔从侧门出了献王府,上了门前准备的马车。马车走动起来,钱婆子往后看了一眼。转头看向阿柔,低低唤了一声:“小姐。”

    阿柔轻轻合上了眼睛,没有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多半天,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鸦啼。阿柔猛然睁开眼睛。登城虽然荒凉,但是因为那场疫病,很多百姓都从原本分散居住的四面八方聚集到了登城方圆几十里之内。人口聚集之处,怎么会有鸦雀啼鸣?

    钱婆子见她骤然间神色紧张起来。下意识的探头向车外看了一眼。这一看魂儿都吓飞了,眼前荒草连天,渺无人烟,根本就不是通往三山镇的路。

    好在她并非寻常没有见过世面的妇人,当下里并没有惊动那赶车之人,缩身回来,在阿柔掌心写道:“路径不对。”

    阿柔示意她叫那车夫停车。

    钱婆子会意,强自镇定心神,唤道:“那赶车的师傅,麻烦路边停一下。老婆子有些内急。”

    马车渐渐缓了下来,之后在路边停了下来。然后,不等钱婆子打起车帘,那车夫就将车帘掀了起来:“此地荒僻,莫要走远了,快去快回。”

    钱婆子并不认得马良辰,闻言点了点头。阿柔却瞬间怔住,失声道:“哥哥……”

    马良辰伸出手来,想要抚摸一下她的发顶,但是手悬在半空又收了回去:“我来接你回家。”

    只一言,阿柔瞬间泪如雨下,低呼了一声:“哥哥。”扑向马良辰怀中。

    马良辰将她圈在怀里,许久默然无语。

    钱婆子见状,劝慰阿柔:“小姐,您眼睛不好,还是保重些好。莫要这般流泪了。”

    马良辰闻言,扶着阿柔的肩膀,将她略略推离自己的胸膛,仔细望着阿柔的眼睛:“阿柔,你眼睛怎么了?”

    阿柔不愿提起那些不堪的往事,摇头道:“没事。”

    马良辰心疼道:“等到了宣平府,我一定找最好的大夫来,把你的眼睛治好。”

    “宣平府?”阿柔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我不想去哪里。”

    “为什么?你家在那里啊。莫非祁修欺负你了?倘若那样,哥哥为你做主。”

    阿柔摇头:“我是北国人,不喜欢南国的地方,也不喜欢南国人。”

    马良辰微蹙了浓眉,但旋即就微微一笑:“说什么傻话。这和你是哪国人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还嫌弃我,不认我做哥哥了吗?祁修那人虽然骄傲一些,但是人品还行,是个可以托付之人。倘若你并不肯跟他,当初又为何……”他说到这里一顿,神色略略黯然:“不说这些了。女孩儿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是千古至理。祁修的身份不好走动,所以我自己来了。你不要怪他。跟我回去吧,免得他牵挂。”

    阿柔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哥哥,我记得当初你和祁修说过,我嫁给他不过是权宜之计,做不得数的。怎么如今我不喜欢,你反而要认真起来?难道在你心里,女孩儿家就非得受人摆布么?”

    钱婆子在一旁目瞪口呆,她从来不知道一向不爱言语的阿柔,讲起话来竟然也能这样连珠炮一般。

    马良辰却毫不意外,望着阿柔,只是当作任性:“好了,咱不闹了。回去再说。我的身份,在这里要是被人识破还是有些麻烦。”

    阿柔倔犟道:“不。我是说什么都不会再回那个地方的了。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北国的土地上。”说完,也不管前面是沟是坎,转身迈步便走。

    “阿柔。”马良辰追上她,将她捉住:“莫要任性好不好?我原本也是不甘心将你嫁于祁修的。当初背你上轿,每一步我都心如刀割。可是怎么办?你只是把我当成哥哥。”

    阿柔转身:“你在责怪我么?”

    马良辰的唇线绷直成一条直线,没有说话。

    阿柔伸手推了他一把:“我还不是为了你?祁修以你的性命相要挟,我能怎么办?”

    马良辰道:“他并不会真的杀了我。”

    阿柔忽然冷静了下来:“是了。他并不会真的杀了你。可你若是不低头,他会真的杀了我。”她垂下头:“是我累了你。哥哥,对不起。”

    马良辰望着她,心痛万分:“是我无能,累你受苦。倘若……”他扬起头来,遮掩眸中神色:“倘若你真的不喜欢祁修,我不勉强你就是了。”

    阿柔依旧摇头:“不,我不会再让祁修有要挟你的把柄握在手上。”

    “如今的他,断然不会再那么做了。”

    “那是他的事。”阿柔向着马良辰福身一礼:“哥哥,倘若你心中还记挂着我,就让努力让南北两国少些兵戈。我替这边地百姓,先谢谢你了。”

    马良辰道:“你真的不肯跟我回去么?”

    阿柔点头:“是。”

    马良辰也是无奈:“那你准备去哪里,我送你。”

    阿柔抬起头来,本就茫然的眼神,更加的茫然:“我想回家。”

    马良辰怔了片刻:“好。”

    马车重新走动起来,却不是南出羊牢关,而是转向一片荒草丛生的原野之中。走了一程,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马良辰升起了火堆,拿出干粮放在火上烤着。阿柔则依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发呆。

    钱婆子默默的坐在火堆另一边装隐形人。

    马良辰递了一块烤好的干粮给阿柔,低声问道:“在想什么?”他的声音低沉醇厚,仿佛陈年的村酿,刚从窖封中开启出来,带着泥土的芬芳。

    阿柔拿着那块干粮并没有往嘴里放,而是看着眼前朦胧的火堆:“哥哥,倘若当初没有南兵屠村,你说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马良辰垂头:“不知道。”

    阿柔接着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都长大了,再盖上两间房子,成亲。或许还会养上两个娃。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爹、娘,奶奶……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生活在一起……”阿柔的声音哽咽了。两行清泪缓缓而下。

    马良辰看见了,伸手帮她拭去泪痕:“莫哭,对你的眼睛不好。”

    阿柔将脑袋迈进他的怀里,闷闷道:“我想爹娘和奶奶了。他们死的好惨……”

    “对不起。”马良辰抬起一只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落在她的发上:“都是我不好,倘若不是我,田家村也就不会被屠。”

    阿柔哭道:“哥哥,你把我和爹娘,奶奶埋在一块儿好不好?我好累,我好累……”她真的很累。放眼世间,能让她显露出真性情的,世间也只有马良辰一人。

    “对不起,对不起……”马良辰能说的,也只有这三个字。

    田家村被屠,他真是是罪魁祸首。当初南北一战,南国大败。仓惶之中,年少的马良辰迷了路径,失落在北国边庭。晕头转向走到田家村,被大病初愈,在门外晒太阳的阿柔搭救,藏在阿柔家的炕洞里,得意保全了一条性命。

    马家军都以为他死了,为了给他报仇,他叔叔带兵连屠北国三百里,其中就包括田家村。马良辰为了救阿柔,险些被自己的马家军刺死当场。马家军这才急忙收兵,将马良辰送回南国修养,堪堪捡回一条性命。

    可是,这些他不敢对阿柔说。

    阿柔是那样的痛恨屠戮她村庄的南人,倘若马良辰将当年实情告诉了她,他不知道阿柔会怎样对他。

    田家村所在之地早已荒草丛生,树木都长到碗口粗了。别说马车,就连人步行都走不进去。只能站在当年村口的山顶上,遥望一眼那荒草丛生之地。

    马良辰蹙眉望着四周渺无人烟的环境:“阿柔,你真的要住在这里吗?”

    阿柔无比坚定的点头。

    马良辰无奈,只好就地取材,用随身佩刀当斧钺,砍伐来树木,帮阿柔建起一座小小的茅屋。又在茅屋附近步下无数机关陷阱。仍旧不放心,又在茅屋底下,给阿柔挖了一个藏身的地窖,教她万一有危险,第一时间藏进地窖里。

    等马良辰做完这些,早已是半个月之后。他又花了两天两夜,从距离这座茅屋最近的市镇,买了油盐、米面,换洗的衣服并御寒的被褥等等生活用品,这才一步三回头辞别了阿柔和钱婆子,转回南国去了。

    原先田家村虽然荒僻,要去一趟镇上,少说也要翻山越岭走上一天的时间。可至少那时候附近还是有村庄人家的。现在,这里除了山下当年死于战乱的那些魂灵,漫山遍野放眼望去,除了阿柔和钱婆子外,再没有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