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一百七十二章一线银白

    元妃忽然冲到她面前,扬手重重打了她一个耳光,骂道:“大逆不道的孽子……”一语未完,转而声音又哽咽了,一把将龙洋搂进怀里哭道:“你去哪儿了?母妃到处找都找不到你,她们抱个丫头片子来骗我,说你是个女的。我的龙洋,怎么可能是个女的呢?我的龙洋都娶媳妇了呢?女的怎么能娶媳妇呢?我的龙洋都有儿子了呢?哈哈……哈哈……”她忽然又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摇摇欲坠,好像要生生笑的晕厥过去一般。

    “母妃……”龙洋复将她抱住:“咱们先回去好不好?”

    “好。母妃最喜欢龙洋,龙洋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着那母女二人走了,韩戍城才微不可见的舒了一口气。而阿柔则直接瘫软在了地上。

    韩戍城将她扶起:“你好好歇着,旁的事都不用操心。我自有决断。”

    阿柔此刻,惊魂未定,一心只牵挂孩子的安危,哪里有力气去想其他。闻言点了点头:“谢谢。”

    韩戍城看这里一切安定下来,这才带着人走了。

    三天之后,韩无图和元后才双双回来。不过,阿柔母子经历的惊心动魄一幕,涉及到占据着韩无图心底最柔软处的那个人。他除了对阿柔母子一重又一重的赏赐外,内里暗暗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连元妃宫中的侍女都没有调动一二。可见这个疯癫的元妃,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多重要。

    云墨对此愤愤不平,但阿柔却淡淡的。她和韩无图原本就不是因情爱而结合的夫妻。韩无图用她来笼络民心,而她借助韩无图这棵大树的庇护,寻求安身立命罢了。

    那些后宫女人,绞尽脑汁争取的东西,韩无图毫不犹豫的给了她。她现在有子傍身,有尊崇的身份护持。就算那一天韩无图驾崩,她也可以凭借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孩子,尽享荣华富贵,一世无忧。

    不过,前提是她得让那些处心积虑生恐自己的孩子挡了她们道路的人,放下心来。这样,她和孩子才能真正的安心过日子。

    韩无图显然明白阿柔的心思,也或许他心中也从未将阿柔的孩子当成继承人。一切只不过是那些人自己臆想的罢了。

    为了弥补阿柔母子所受的惊吓,韩无图回来之后第二天,便在朝堂上颁布谕旨,册封刚刚落地的小皇子为瑞亲王,食邑八百里。也就是说,小皇子韩瑞,刚出生就封了藩王。皇子们一旦封了藩王,基本上就和皇位绝缘了。

    自此阿柔在宫中安心养育幼子,将养身体。昭和宫再次锁闭宫门,断绝了和宫外的一切联系。虽说韩瑞封了藩王,但在他长大就藩之前,一切皆有变数。想要孩子平安长大,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反正阿柔也没想他将来能有多大能耐,能局多高的位置。只要母子平安也就足够了。

    她的身份在那里摆着,就算关闭宫门,那些奴才们也不敢轻视于她。这样大家都清净。

    韩无图和元后偶尔会来坐一坐,不过自小皇子出生之后,韩无图和阿柔便又恢复到以前那种各不相扰的状态。不像夫妻,更像朋友。

    一年之后,元后病逝。宫中无主。此时的韩无图已经六十岁了,没有精力再为自己的后宫选一个得力的皇后。应百官谏言,请阿柔执掌中宫。

    阿柔身居后位,这件事责无旁贷。不得已,她重开了昭和宫大门。

    她原本就跟韩无图没有男女情爱,心中无爱,做事自然没有偏颇。西邦人性格直爽,宫中那些女人也多半有些直爽的性子。加上韩无图的年纪眼看着大了,阿柔的孩儿年纪还幼小。因着西邦的传统,上位者,有德有才者居之。这个奶娃娃就算天纵奇才,想要一争帝王之位,那也得是他长大成人之后。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韩无图眼看着精气神儿一天不如一天。谁还有心情把眼睛盯在一个毫无威胁的小奶娃身上。

    大家彼此之间没有利益纠葛,阿柔处事又端正。宫中竟然难得的一片生平景象。这令韩无图还着实惊讶了一把。因为,他是知道三山圣母这个人物是虚构出来的。

    他之前,之所以那样做作,不过是为了做足了样子,为自己博取更多利益,从来没想到,阿柔一个冒牌的宋将军遗孀,竟然真的有执掌后宫的本领。

    他只是懒得再寻个皇后出来,将阿柔推在那个位置,做做样子罢了。没想到,阿柔竟然真的一板一眼将偌大后宫管理的井井有条。

    要是韩无图再年轻几岁。对于阿柔这样的才干,必然会引起他的猜忌。可惜他现在真的老了,没有那么多精力。看阿柔不懂声色就将后宫那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镇压下去。他心中竟然还有些感动和发自内心的尊敬。

    他这一感动不要紧,继韩瑞之后,岚月公主呱呱坠地了。阿柔这时,儿女双全,智珠在握。说实话,生而为人三十年,除了小时候在家中时,窝在奶奶怀里时以外,就数现在的日子过的舒心。

    她在宫中之所以能这般顺利,其实还仰仗了一个人……龙洋公主。

    自那次韩戍城骗元妃,说韩瑞是她的孙子之后。元妃的疯病便有所好转起来。虽然还是糊涂的厉害,将自己女儿当成儿子,将阿柔当成儿媳妇,将韩瑞当成自己的孙子。但不再发疯,不知道的人看了,很难看出她其实是个有疯病的女人。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有的心思都心想事成。她想元后死,就算元后活着的时候,在她的世界里,元后也是死了的。她想龙洋是儿子,就算所有人都告诉她,龙洋是女儿,在她的世界里,龙洋也是儿子。

    对于一个自幼看着母亲疯疯癫癫了二十多年的孩子来说。母亲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侥天之幸了。一向飞扬跋扈的龙洋,渐渐便归拢到了阿柔的麾下。有了这样一个在宫中横着走的公主相助,阿柔这个皇后做的想不顺风顺水都难。

    只不过,龙洋和阿柔的年纪相仿,女孩儿家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嫁人,这件事挺令阿柔头疼的。

    但是,好景不长。韩无图终于还是没有在帝位上度过他六十一岁的生辰。

    国不可一日无君。好在阿柔三十岁了。膝下有儿有女,不用担心会被新帝按照旧俗接受为妻。韩无图去世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就在朝中一众势力争夺王位,新帝还没有确立之时。她连发三道懿旨。

    第一道,择日将韩无图入殓,由瑞王扶棺归葬。

    西邦皇室信奉自己来自遥远的天湖之畔。帝王殡天,都是要水葬到天湖中去的。天湖遥远,自然不可能所有皇亲国戚都去送行。不过,但凡被选去送行的,肯定就不能参加皇位之争这是真的。天湖那么远,国不可一日无君。等送葬的王爷回来,黄花菜都凉了。自来,前去送葬,都是放弃争权的象征。

    第二道,阿柔身为皇后,和韩无图伉俪情深。要去天湖给韩无图守灵去。

    这一条,她自己都不信。她和韩无图有个鬼的感情。不过是想趁机带着孩子远走高飞,过自在日子罢了。

    第三道,岚月公主年幼。自古有云,为女子者,在家从父,父死从兄。虽瑞王送葬之后,待年长兄妹一并归入藩地。嫁娶由其兄定夺。

    韩无图死了,岚月自然要跟着自己的哥哥过日子。至于嫁娶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是借口罢了。

    韩瑞现在三岁,岚月还在襁褓。俩屁孩子知道个毛线。

    但是,这三道懿旨即合情合理,又自动滚蛋一个大大威胁,那些争权夺势的人,自然举双手同意。

    于是,新帝确立之后,阿柔并没有想韩无图的元后那般,接着当自己的皇后,而是一跃成了西邦太后。直到新帝带着皇后来行礼那一刻,她都不知道新帝是谁。

    当她看见韩戍城携着端庄的皇后向自己走来时,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

    接下来便是守灵。韩无图已经死了,他的灵堂阿柔并不担心,谁还会把一个死人怎么样?她的全部心思都在两个孩子身上。一刻没有离宫,一刻没有到达天湖。她都无法彻底放心。

    昭和宫中静悄悄的,灯影在素练之间摇晃。

    阿柔守着熟睡的两个孩子,不敢离开半步。

    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的靠近:“你为什么那样做?”

    阿柔抬起头,十分意外的看向穿着帝王常服的韩戍城:“什么?”

    韩戍城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来试图去握住她的手。阿柔下意识的将手缩了回去:“皇上请自重。”

    韩戍城将手收回:“我以为,我的心意早在回来的路上,你就知道了的。”

    阿柔垂下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是太后,你是新帝。”

    韩戍城的手攥了攥拳头:“你这样将我兄妹玩弄于股掌之上,对你有什么好处?”

    阿柔实在冤枉:“我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如何我就玩弄于谁了呢?”她直直的看向韩戍城,不光是说给他听,也是讲自己心底压抑的不平说出来:“我从不曾和谁虚情假意,如何到头来是我负了你们呢?难道你喜欢了,我就一定要配合吗?”

    韩戍城有些语塞,点了点头:“咱们不说那些。咱们只说现在。你还这样年轻,难道就甘心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去到那天湖边守灵么?”

    阿柔反问:“这不是为人妻,为人子应该做的吗?”

    “我以为,你和先帝,不过是逢场作戏。你不会告诉我,你和先帝真的有感情吧。”

    “不,你错了。我和先帝也许没有世人眼中的男女之情,但我们之间也并非一无所有。若非要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想那大约就是家人之间才会有的亲情。”

    “亲情?”韩戍城语气讽刺起来:“你也信?先帝不过是把你当成笼络民心的工具罢了。在你看来,他赐予你两个孩子,就和你有亲情么?那你真的是太不了解男人了。男人的情是可以和行为分开的。”

    阿柔不急不躁:“我不在乎。”

    韩戍城又向前一步,伸手将阿柔拥在怀中:“嘘……莫要惊动了孩子。”

    孩子是阿柔的软肋,闻言她立刻放弃了挣扎。望着韩无图:“你想干什么?我可是太后。先帝尸骨未寒,你想要大逆不道么?”

    “你可知道太后意味着什么吗?那意味着,你接下来的一生,都得为了先帝守身如玉,倘若有一丝一毫违逆,那么不但是你,就连瑞王和岚月公主都要受到牵连。万劫不复。现在,先帝还没有启程,你要是改变主意,一切都还来得及。”

    “为了先帝,我心甘情愿。”

    韩戍城猛然将阿柔抱起,旋身压在了地板上:“如果被人看见,你勾引孤王,会是怎样的结果,你想过没有?”

    阿柔望着他:“你若是单纯的想要这具身子,拿去就是。只是,皇上如此未免令人小看。难道偌大西邦,竟然都贫瘠到,连能令皇上可心可意的人都找不着了吗?逼迫得皇上,宁愿冒天下人嗤笑的风险,来昭和宫强迫我这个皇太后。倘若传扬出去,西邦自然是没有人说您什么。可是您别忘了,我是从北国来的。

    这么多年,我在外的风评如何,想必皇上比我清楚。贸然出了我勾引您的事情。您觉得北国百姓会相信吗?”

    “你在威胁我?”韩戍城的浓眉竖了起来:“你以为我会怕齐献么?”

    阿柔依旧面色如水:“圣心难测,恕本宫驽钝。”

    可是,韩戍城到底还是有些忌惮的。连年征战,四国皆民疲兵困。阿柔正好赶上那个节点,自她进宫,这几年西邦再无战事发生。加上韩无图在位时刻意的宣扬,这个身居宫中的皇后,在民间确实风评不是一般的好。

    韩戍城新登基,根基不稳。倘若在这个时候传出去点儿什么,实在的得不偿失。

    他恹恹的爬起来,看着从地上坐起来的阿柔:“你好,你很好……”

    阿柔忽然就想起,曾经有一个人,也想韩戍城这般,对着她咬牙切齿:“你好,你很好……”

    那时候,她心碎成片,几度成灰。如今想起,竟然恍如隔世。

    “娘娘,您怎么坐在地上?”云墨走进来,连忙来扶她。

    阿柔这才发觉,韩戍城早已不知走了多久了。她由云墨搀扶起来:“走神了。”

    云墨轻叹了一声,转身去看床上睡的两个孩子。

    阿柔猛然间发现,她的鬓角一线银白。

    “云墨……”阿柔低呼了一声,走到她面前,伸手将那根白发拔了下来:“你看……”胭脂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