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二百三十五章

    阿柔望着他:“我知道。我欠齐献一个交代。倘若一日不说明白,不独是他,连我也终是难以释怀的。毕竟,他救了我,将我养大。毕竟……”

    祁修借口,语气中满是酸意:“毕竟,他做了那么久马良辰的替身。”

    阿柔一笑:“是啊。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第一眼看见他时的情景。他是那样的干净,那样的温暖,让我情不自禁。就连死亡都顾不上了。那怕他是一团火焰,我也情愿做那扑火的飞蛾。”

    祁修轻叹:“怎不是我?”

    阿柔笑道:“倘若是你,估计我应该是捡起刀剑,义无反顾的冲向你的吧。”

    祁修笑了笑,没有接话。

    阿柔忽然咦了一声。

    祁修问道:“怎么了?”

    “那跛子又回来了。”

    祁修掀帘出去,果然看见那跛子肩上背着一个包袱,正拖着一只跛足向这边急匆匆赶来。

    祁修低头看着车中:“你怎么知道?”

    阿柔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祁修愕然。他一旦和阿柔在一起,便会忘乎所以,所以,这一路后来再不敢有所妄动。没想到,阿柔倒是比他更惊醒些。顿时有些汗颜:“你好好休息。我在外头吹吹风。”

    阿柔点了点头。

    那跛子气喘吁吁赶上来,先是冲祁修行了一礼,而后道:“我还以为赶不上了呢,还好赶上来了。”

    祁修道:“不是让你回家团聚去了么?你怎么又来了?”

    跛子道:“我和爹娘说了,要报恩的。爹娘同意了的。”

    祁修笑着看着他:“看你家中好些妻妾,难道不怕你出门太久,她们给你戴绿帽子?”

    跛子笑道:“如今,谁家的男人不是当宝贝看着,一个个都累得跟孙子似的。她们倒是想给我戴绿帽子,可也得有男人愿意不是。”

    祁修笑起来:“你这想法倒是绝妙。”说着轻叹一声:“我要是像能像你这般就好了。”

    那跛子不敢接话,只是嘿嘿的笑。

    这里距离北都已经很近了,再走三天之后,已经能遥遥看见北都的城墙。路上来往的行人也比别处多很多。不过,但凡行脚贩夫,都是些女流之辈。那些乘车坐马的,倒是大部分都是男子,但是身边无不依红偎翠姹紫嫣红。

    祁修道:“这北地风光,倒是别致。”

    跛子道:“还别说,跟着您这一路,我才发现,这人间原来真的是处处美景。”

    祁修反问:“难道以前你都没有看到过什么景致吗?”

    “光是活着就已经十分辛苦了,哪里还顾得上去看什么景致。不过,还好。托圣上的福,这些年老百姓的时日好过多了。要不,我也不能跟着您到处走,开眼界啊。”

    “这么说,你们圣上还是一位明君了?”

    “那是。”跛子无不自豪道:“当今圣上,那可是大大的明君。自他登基,这战事便一年年的少起来。老百姓实在是被打仗打怕了,像现在这样安居乐业多好。还有啊,当今圣上,不但免了徭役,要免了田亩地税。这可是古往今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

    “齐献竟然免了徭役赋税?”祁修有些不可置信。

    跛子一怔:“齐献是谁?”

    祁修愣住,感情这跛子说了半天自家皇帝的好,竟然连自家皇帝的性命都不知道。

    他想了想,估计自己国家的百姓,更加不知道自己这个只做了很短一段时间皇帝的人叫什么名字。话说他这里为了天下,为了百姓鞠躬尽瘁,不知道割舍多少,失去多少。到头来百姓们竟然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这种感觉可真的不太好啊。

    说话间,马车到了城门口。只见路边站着几个面容姣好,皮肤细腻的女子。看见马车走来,纷纷走到车前,当前一个女子拱手道:“敢问可是田夫人的车驾?”

    祁修脸色一沉:“这么迫不及待。”

    那女子冲着他躬身一礼:“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家主子,只邀请了田夫人。”

    祁修是不屑于和她说话的,转身进了车中。却拿眼睛看着阿柔。

    阿柔看了他一眼:“你啊,既来之则安之,怎么这般不自信起来?”

    祁修一笑,笑容有些苍白:“我真的很担心,你会一去不回头。”

    阿柔扯了扯自己头上的白发:“你看看,我都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祁修道:“岂不闻,情人眼中出西施么?”

    阿柔在他耳边低语:“莫要杞人忧天。”说完,从车中走了出去。

    马车前站立的女子看见她,下意识的怔了怔,但随即便恢复如常:“请田夫人移步。”

    阿柔从车上下来,早有人搬来锦櫈。她踩着锦櫈上了旁边早已等候的马车之上。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祁修从马车里探出身来:“我等你。倘若你不来,我就真的寻个春楼,去做一做那头牌公子。”

    阿柔轻笑一声:“你敢。”

    祁修骤然安心下来,却仍然赌气一般道:“你试试。”说着,情不自禁抛了一个媚眼儿过来。将两旁进城的人全都震蒙圈了。一个男人,怎么能够魅惑成这个样子。

    祁修的心情却忽然好了一起来,向着阿柔道:“你看,我是有这个本钱的。”

    阿柔上了另一辆马车。车子走动起来。

    阿柔问道:“咱们去哪里?”

    随车的女子道:“回夫人的话,去天福楼。”

    “哦。”阿柔其实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车子进了城,顺着城中繁华的街道前行,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在一处热闹的街上停住。那女子道:“回禀夫人,到了。”

    阿柔从车中出来,环视四周,只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栉比,行人来往如织,当真是十分的繁荣。

    阿柔不由感叹:“如今的北都,竟是这般的好了。”

    女子笑道:“可不是,在咱们北都,无论南来的还是北往的,但凡是世上有的物件,就没有什么是没有的。”

    “真是不错。”

    “夫人这边请。”那女子带着阿柔,顺着天福楼喧闹的大堂一侧的楼梯向上走。

    阿柔的身体不行,走了几步便喘息起来。那女子见了,连忙将她扶住:“夫人仔细脚下。”

    阿柔细细喘息着:“老了。想当年,我可是一口气跑上几十里都不带大喘气的。如今走两步路就这样。”

    女子笑道:“妾身原是听圣上提起过的,对您真的很是敬佩。”

    阿柔一怔,讶异的看向那女子。

    那女子微微赫然:“回禀夫人,妾身蒙圣上青眼,赐号慧,忝具妃位。”

    阿柔后知后觉:“你就是慧贵妃么?”

    女子惭愧道:“在夫人面前,如何敢自称娘娘呢?您可是真正的母仪天下之人呐。”

    阿柔道:“竟是我的不是了,怎可劳烦贵妃娘娘亲自来迎接我呢。”

    “能够迎接您,是妾身的荣幸呢。”那女子说着,招呼另一个女子:“姐姐,帮我扶夫人一把,我毛手毛脚的,倘若有差池,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女子闻言走了过来。扶住了阿柔另一边手臂。

    阿柔看那女子,也不像寻常的侍女。于是问道:“这位是……”

    “回禀夫人,妾身长春宫锦妃。”

    阿柔转头看向身后跟着的女子们。

    慧贵妃笑道:“夫人就别为难她们了,这楼梯之上,不上不下的,您要是一一问起来,她们有心恭敬却也无法行礼。”

    在两个宫妃的鼎力搀扶之下,阿柔总算走的轻松了不少。

    饶是如此,上了顶楼之时,也累出了一身细汗。

    齐献席地而坐,膝盖上摆着一张瑶琴,低着头似乎要调琴的模样。但他浑身的僵硬,出卖了他。显然他是完全没有心情弹琴的。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因为低着头,所以阿柔无法看到他的容颜,但是,昔日那通身的温润已然不见了,换之是一身孤高自绝,俯瞰众生的帝王之气。

    这也难怪,他毕竟做了许多年帝王。身具帝王之气是必然的。

    阿柔从袖袋中掏出一只四寸多高的天青色仿佛玉石一般的瓷瓶,跪坐在齐献面前,双手将那瓷瓶递了过去:“我这多半年都在外头,这些药是路上炼制的。”

    齐献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去接那瓷瓶,声音极低道:“我日前已经派人取回足够半年用的药了。”

    阿柔固执的伸着手:“有备无患。”

    齐献这才抬起头来,正要伸手将那药接过。一眼看见阿柔满头的白发,顿时呆住:“你这……”他的眼圈渐渐红了,目中升起了湿意:“祁修对你不好。”

    阿柔将瓷瓶塞进他的手中,轻轻摇了摇头:“并不是。我生了一场病,病好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齐献望着那一头欺霜赛雪的白发,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将自己激荡的情绪压下,哑着嗓音道:“回来吧。”

    阿柔心头一荡,若说不动心,那是假的。

    不管曾经,她是不是真的将齐献当成马良辰的替身,她都是真的全心全意依赖过他的。她一直都很清楚,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没有任何人能够真的替代别人。更重要的是,阿柔是北国人。北国是她的根。

    祁修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人,即便可以拒绝旧爱,但是绝对难以拒绝故乡对她召唤。阿柔又是十分的眷念故土的一个人。她可以为了故国乡亲之仇,一再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弃之如鄙履。

    “回来吧。”齐献将那瓷瓶扔在一旁,伸手捉住了她的双肩,目中尽是迫切的渴盼:“我也老了,无数次,梦回午夜,我都梦见你在一片梨花丛中,翩翩而舞。可是,每一次当我想要走近的时候,你都不见了。

    我很惶恐,我很害怕。”

    他深深望着阿柔:“我真的老了,回来吧,陪陪我。”

    “我……”阿柔真的很想就此答应了齐献。可是……“我再为你舞一曲吧。”

    “不……”齐献摇头,接着苦笑一声:“我不要看什么舞蹈。我不要……”说完,他松开阿柔,举起面前的瑶琴,狠狠的摔了出去。一把将阿柔抱在怀中:“我要你,我要你……”他低喃着,任性的像个孩子。

    对于在危机四伏之中长大,性格多疑的齐献来说,这般显露真性情简直是天大的奢侈。可他今日,什么都不想,就想任性一回。

    阿柔这些天真的很不舒服,几乎整天都昏昏沉沉的。来见齐献已然是强打起了精神的。此刻被齐献紧紧抱住,压迫到了胸膈。一阵极度的反胃令她无法忍耐,推了推齐献,没有推开。一口酸辣苦涩的冲进了口腔之中。

    “怎么了?”齐献吃了一惊,回过神来。

    阿柔这才挣脱他的怀抱,哇的吐出一口黄绿色的酸水。

    “阿柔,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齐献手忙脚乱起来,将她扶住。

    阿柔摇了摇头:“没事。”

    齐献道:“你的脸色那样差,怎么可能没事?你且休息一下,我让人唤御医来。”

    阿柔苍白一笑:“叫什么御医,我自己就是医生。”

    “那你到底怎么了?不要这般吓唬我,我会受不了的。”

    “我……”阿柔还真没想想过自己到底怎么了这件事。她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旅途太过劳累了而已。这是齐献问起,她忽然怔住,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怀孕了。

    天知道,她已经不年轻了。做梦都没想想到,自己还能够再有身孕。

    齐献望着她:“到底怎么了?”

    阿柔抬头:“我好像怀孕了。”

    ‘扑通’,齐献一跤向后跌倒:“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阿柔有些无奈道:“我也没想到。”

    齐献从地上爬起身,仿佛没头苍蝇一般在屋子里转圈。

    阿柔坐在地上,默默的看着他。

    齐献也不知道在屋子里转了多少圈,忽然转头望向阿柔:“这孩子……”他咬着牙,似乎在做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我认了。”

    阿柔惊诧的看着他,齐献半生流离,处境艰难。也正是如此,养成他多疑猜忌,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反应在他的帝王生涯中,便是对于政事极度的严苛。百官他尚且不容许有一步行差踏错,更何况是帝王子嗣这种十分严肃又严重的事情。

    阿柔都有些怀疑,眼前这个齐献是不是冒充的了。

    “你不相信么?”齐献扑到阿柔面前,握着她冰凉的手,将她的手塞进自己怀中:“你摸摸,我的心不会说谎。我是认真的。”他的唇距离阿柔的耳畔十分近:“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可是又怎么样呢?我不还是在那个位置上,坐了那样久,而且,我还会一直坐下去,直到百年之后。所以,一个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柔想要将手缩回去,但是没有成功:“容我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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