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二百四十二章

    阿柔神色微微一缓:“我也是北国人呢。”

    风如晦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许久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他望向阿柔:“这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更不是看在南国百姓的面子上。而是因为……”他的语气黯淡下去。

    阿柔明白,他想说,是因为祁玉颜的缘故。对于一个逝去的心爱之人,活着的每提起一次,想起一次都是一次疼痛的经历。于是,不等风如晦说完,阿柔便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十三都拜托给您了。”说着又对着风如晦深深一躬。

    风如晦坦然受之。

    “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祁修的声音忽然传来。

    阿柔转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醒来,站在内室门外。

    风如晦显然早就知道他醒了的,对于他斜刺里插进来的话,一点儿都不意外,问道:“既然是不情之请,那就不要说了。”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祁修的。

    祁修走到他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褐色的木牌,就那么单手拿着,递到风如晦面前。

    “什么?”风如晦眼皮都没垂一下,看都没看一眼那个木牌。

    “是怀柔堂的令牌。”祁修解释道:“那是我还在宣平府的时候,成立的一个暗卫营。如今,一并交给你了。”

    “不要。”风如晦冷傲道:“我又不是你家的鹰犬,才不会帮你做事。”

    祁修将那牌子硬塞进风如晦的手中:“我一生,亏欠玉颜最多。以至于她自幼便没有安全感,总觉得无所依傍。如今,我将儿子和江山都一并交付在你手上,就好比交在玉颜手上一样。有了这个依仗,但愿她在九泉之下,能少些凄惶无助。”

    “我说了,我不要。”风如晦忽然勃然大怒起来,作势就要将手中的令牌摔了。

    “风如晦……”祁修猛然大喝了一声,制止了他的举动,厉声道:“你以为,凭你真的能够给玉颜足够的安全感吗?那么请问,这么多年,你带着她可曾有过一日安定,可曾有过一日无忧?”

    风如晦被问的哑口无言。

    祁修已经替他回答了:“你没有。你带着她颠沛流离,餐风露宿。连唯一的儿子都无法带在身边,只能托付给阿柔。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做的很好吗?”

    风如晦明显心虚起来:“她说过,她不在乎的,她心甘情愿,她高兴和我一起,纵马江湖,恣意自在的。”

    “那你让她说什么?怎么说?你自己问问你自己,那样的生活,就算你一个男人,过的不累吗?更何况,玉颜只是一个女子,一个自幼锦衣玉食长大的女子。你想过没有,她累不累?倘若她不累,为什么会这样早早的便睡在了地下?倘若她不累,身为一个母亲,怎会愿意将自己唯一的儿子寄放在别人家中?”

    风如晦准备将那令牌摔出去的手,缓缓收紧,变成了将那令牌紧紧握在掌心,许久垂下头,黯然道:“这令牌,我收着了。”说完,转身逃也似的出门而去。

    阿柔看着情绪尚且激动不能自抑的祁修:“你怎么敢将那样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一个异国之人呢?”

    刚刚的吼,似乎耗尽了祁修全身的力气,他踉跄了一下,弯腰扶住桌子,缓缓的在椅子上坐下。这一刻,他虽然还是少年人俊美的容颜,可是神情动作,都显露出了他曾经的沧桑岁月。

    他将整个身体的重量依靠在桌子上,求助一般的望着阿柔:“你来抱抱我好不好,我冷,我浑身难受。”

    阿柔走过去,拥住他的脑袋。

    祁修将脸埋在她怀中,深深嗅着她身上的气息,闭着眼睛道:“我忽然想明白了,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我,既然选择了放下,索性就放个干净,放个彻底。从此只做好我自己就行。阿柔,我也会累啊。我真的……累了……”

    阿柔不想打扰他,但还是忍不住想问:“风如晦的真实身份,你知道吗?他可是北国的皇嗣。”

    “又有什么要紧呢?你知,我知,南国人不知,北国人也不知。倘若你不提,我不提,他便只能是风如晦,是一个江湖游侠,被故国追杀的无有立足之地的,风家的不肖子孙。”

    阿柔道:“你倒是看的透彻,这一点上,我不如你多矣。”

    “率性而为,跟你学的。”祁修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但是不难听得出,他此刻内心是宁静的。

    “再去休息一下吧,还有大事要办。”

    “你在心疼我么?”祁修抬眸望着她。

    “算是吧。”

    祁修又将头垂进她的怀中:“谢谢。”

    阿柔一笑:“这可不像你。”

    “无不光是为自己向你道谢,也是为了玉颜。我们兄妹遇见你,真的是一生之中最大的幸事。倘若没有你,我或许会走和齐献一样的路,给南国带来战争。战争,真的比任何天灾人祸都更具有毁灭性啊。如果没有你,玉颜可能毕生都不会有出走的勇气,那她的一生,必然会是和幸福相去甚远。”

    阿柔汗颜:“你说的我都不好意思起来了。我就是一个孤女罢了,哪里有那样大的能量呢?我这多半生,除了身不由己,除了年轻时候的任性,其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

    “怎么会呢?你把仁爱之心,播向天下,便是你最大的贡献。可不是谁都能够将仇恨和仁爱分的那样清晰的。”

    阿柔哑然的摇头:“你蛊惑不了我的,我自己有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

    祁修从她怀中抬起头来,仰望着她的脸,忽然一笑,不似方才的苍白,仿佛春日里绽放的百花,一片灿烂,生机勃勃。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走了。不能承诺你什么。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等着我。希望此间事了,我还活着。我随你隐居红叶谷,从此不问世事。”

    阿柔点点头:“倘若真的闹将起来,十三有风如晦在,料想无虞,你只照顾好你自己便罢。”

    祁修转身走了几步,本来想着不要回头,可最终还是没忍住,转过头来道:“你以为,我真的和你一样冷血无情么?我大约是做不到弃十三而不顾,独自逃生的。”

    阿柔一怔:“这句话,你很早就想说了是不是?”

    祁修点头:“我似乎早已说过的,只是你不曾在意,所以今日再说一遍。只此一遍,以后就算你再想听,也是不能够了的。我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阿柔一笑:“保重。”

    祁修点头,这次转身,真的走了。

    风如晦说京中忽然多了许多来历不明的行伍之人,更加切实了阿柔和祁修的揣度。事态迫在眉睫,虽然此刻忽然知道了祁玉颜去世的消息,但是真的没有给祁修留下太多悲伤的时间。

    阿柔站在门内,一直目送祁修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心中忽然一阵感叹,正要叹息起来,猛然省起,自己之前下定决心不再叹息的,免得到了真正需要叹息的时候,叹息不出来。那种滋味真的不好受。

    于是,她改成了独自莞尔一笑,暗道:我原本以为,只我一人身不由己。如今看来,这世间的人,又有几个不是被命运赶着走呢?

    “你自己站在这里傻笑什么?”齐思甜走进来,就看见阿柔站在那里自己傻笑的样子,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阿柔这才回过神来:“你来了。布置的怎么样了?”

    “那自然……”齐思甜抛给她一个含着嗔怪的眼神:“别具一格。”

    阿柔自然是知道原因的,闻言顿时更加笑了起来:“都是我这大嘴巴惹的,若不然我替您打它两巴掌吧。”说着作势抬手。

    齐思甜也不拉她:“你打,你打,你要不打你是小狗儿。”话说阿柔此时已经白头白发,齐思甜比阿柔还要大两岁,自然也早已头发花白,不再年轻。可是,她此刻睨着眼睛,目光中神采斐然的样子,像极了十七八岁的少女。

    阿柔自然是不会真的打自己嘴巴的,见状故意佯装看直了眼睛,赞叹道:“公主殿下果然神仙一般的人物啊。”

    齐思甜没想到她会忽然将话头扯到自己身上,一怔,随即笑开:“你这油嘴滑舌的本事,比起君上年轻的时候,可是差远了。”

    阿柔挽住她的胳膊:“我为什么要和别人比呢?我说的可都是真话。当年,我们在北都城门外辞别百官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样貌,那时候便惊为天人。我这多半生,见过数不清的公主、王妃,见过数不清的豪门贵胄家的女孩儿,没有一个是能比得过您的美貌和身姿的。”

    齐思甜闻言,目中顿时流露出羡慕之色:“你就好了,一生见识生过男儿。而我,却只是从一个笼子里,换到另一个笼子关着而已。”

    阿柔听出她话中的伤感来,连忙岔开话题:“公主啊,你要是信得过我,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去游山玩水啊?”

    齐思甜也知道自己的颓废和伤感不应该,于是勉强提起精神:“你说的是真的?”

    阿柔点头:“那自然。有件事你还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做过跑山帮的领头羊的。”

    “跑山帮是什么帮派?领头羊又是什么?”

    “这时也没有那么多功夫细说。等闲了,我再讲给你听。”

    齐思甜道:“我倒是不稀罕你那些典故,只一样,我自少年时离开故国,离开爹娘,这么多年竟是再没有机会一见。进来可能是上了些年纪,每每想起旧时光,心里总是难过。你要真的能够带着我出去,我也不求别的,只求在我闭眼之前,能再回一次家门,见一见家里得人罢了。”

    阿柔道:“公主吩咐,莫不敢从。”

    “你啊……”齐思甜轻轻拍了她一下:“莫要哄骗我就是了。”

    阿柔道:“自然不会。公主的家乡,自然也是我的家乡。”

    齐思甜忽然想起什么:“怎不听你提起自己的家乡和亲人?”

    阿柔一笑:“我是孤女来着。也曾回去寻找过亲人遗骨安葬之地,可惜,日久年深,蓬蒿满目。竟是连方位都找不到了。”

    齐思甜见她笑容中隐约有苦意,轻叹一声:“原是我错了,就不该提这些的。”

    “提不提的,也总是在心里。您过来,莫非赏花宴都安排停当了么?”

    齐思甜点头:“这不就缺你这一位顶顶重要的圣母皇太后了么?”

    阿柔笑道:“您支使个小丫头子来唤我一声,我必然脚踩风火轮一样的赶过去,如何劳您大驾?可是折煞我也。”

    “你就贫吧。”齐思甜拉着她,两人一起向外走去。

    一旁伺候的宋氏看见了,连忙拿了披风,亲自给阿柔披在肩上,嘱咐道:“母妃,您身子不好,自己当心些。”

    阿柔点头:“我知道的。”

    宋氏便袖手跟在阿柔身后,准备和她一起赴宴的架势。

    阿柔转头:“我就去隔壁走一走,又不是去龙潭虎穴。你留在家里照顾孩子吧。”其实,她是怕城中真的有了变故,孩子们无人照看。

    宋氏闻言,点头应是。

    赏花宴设置在别宫旁边的花园之中。这座别宫并不大,那花园却不小。阿柔去了的时候,花园中已经聚集了许多莺莺燕燕的女孩儿们,远远看去,姹紫嫣红,竟是比春日里齐放的百花还要惹人眼目。

    阿柔和齐思甜携手在早已准备好的主位上坐下。那些内命妇们便纷纷带着自家女孩儿过来给二人行礼问安。

    阿柔闪目看去,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于是指着那妇人问道:“不知哪位是谁家的夫人?”

    齐思甜目光闪了闪。原本热闹的花园,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仿佛阿柔指着的不是一个妇人,而是一位瘟神。

    阿柔有些奇怪:“这都是怎么了?”

    齐思甜正要压低声音告诉她那妇人的身份。阿柔却将袖子一摆,摆出一副威仪天成,霸气侧露的姿态。她可是几经辗转,做过西邦皇后,做过高贤王妃,更是身兼两国太后的女人。若论摆架子,她还真的不会输给谁。

    齐思甜被她身上忽然都涨的气势一压,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里有侍女有官眷内命妇,无论谁答阿柔的一句话都可以,但若是她这个圣母皇太后来回答,就有些不像话了。因为她的身份,认真说起来,可要比阿柔这个半路过来的圣母皇太后有分量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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