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莉雅回到了每天在廊亭翻土睡午觉的日子。一切顺利自然最好，如果有意外的话自己还有一次让魔王帮忙实现愿望的机会，保命应该是足够的。

    天气晴朗，微风和畅，经过莉雅不算辛勤的耕耘，这片荒芜的亭廊也稍微有了点样子。杂草被齐根切断，散落的枯枝败叶清理一空，满地的石头和金属收集到了墙边。一小片开垦过的田地方方正正，土壤被刨得很蓬松。用一整块床单做成的吊床栓在掉光了叶子的树木和只剩半截的石柱间。除了场地里有些莉雅实在搬不动的石头，这里已经颇有农家后院的样貌。西红柿自然是长不出来的，莉雅一开始就把土里所有会发芽的植物都捡出来了。莉雅每天的工作就是在什么也长不出的田地里浇水施肥，然后在吊床里等太阳西斜。如果不是有些寂寞的话，这应该是莉雅一生中最悠闲的日子。

    天色还早，太阳的威力刚刚驱散冬初早晨的寒冷，气温在慢慢拔高，扩散到空气里的露水让这里显得有些潮湿。

    “莉雅莱昂。”

    维特的声音将莉雅从假寐中吵醒，莉雅慌乱中从吊床上翻身而下。维特轻蔑地看着莉雅从地上慌忙爬起。

    “跟我来。”

    维特在前带路，莉雅小心翼翼跟在后头。

    维特把莉雅带到了餐厅，莉雅之前偷偷来过，但从未在这里吃过饭。

    餐厅里已经坐了五个人，魔王莉雅是认识的，另外四个莉雅是第一次见，但她非常确定这就是魔城四狂。魔王座下的四大魔族首领，他们的形象同魔王一起家喻户晓，是各种故事中的常客。虽然实际见到感觉比想象中要和蔼普通得多，但本能依旧告诉莉雅眼前的这些人都很危险。

    “魔王大人，莉雅莱昂带到。”

    魔王正和四人闲聊着，虽然看似魔王位高权重，四狂谦卑恭谨，但席间氛围非常轻松。对这份轻松氛围贡献最多的应该就是一位高大的牛头人了吧，他嘴巴不停地在咀嚼着放在篮子里的水果，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流进茂密的毛发里。

    “坐。”

    魔王招呼道。

    莉雅走到桌角，选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轻轻坐下，尽可能离众人远一些。维特则侍立在魔王身后。

    “我亲爱的公主，我决定采纳你的方案。”

    魔王单刀直入，直接说出了结果。

    “啊？“

    在莉雅每天睡午觉的这段时间里，魔王一方面在核实莉雅所讲是否属实，一方面等待自己之前计划的结果。

    莉雅所说和探查到的消息基本吻合，但莉雅在别人口中似乎要阴险得多，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野心家。

    而之前定下的勇者培育方案进展缓慢，魔王军攻城掠地才刚起步，成果要过几年才能显现，提升悬赏的确增加了冒险者数量。但既然是为财，所以大多惜命，冒险者队伍以前是五人上下的小队，现在居然结成了将近一百人的探险大军，他们抱团狩猎，虽然每人能分到的少了，但风险低效率高。至于迷宫的修改则毁誉参半，一方面是各种恶意陷阱减少之后让冒险者不再疑神疑鬼战战兢兢，另一方面是宝箱中的物品不再有以前那么吸引人，经常有费尽心思找到宝箱后里面只有几枚灰暗的银币，据说里面还找到过欠条和兑奖券，可凭券到魔王处换取奖品。

    但让魔王下定决心采纳莉雅主意的还是勇者的培育计划，一个人是否有反抗精神虽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引导，但给予其暴力和恐怖之后，更多地催生出了顺从和逃避。据萨秋波丝所说，这应该是人类对魔域，对魔王多年来根深蒂固的畏惧所带来的。而这种恐惧应该大多是来自于未知，毕竟挑战过魔王的都已经死了，魔王的能力现在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已经有了崇拜魔王的新宗教正在萌芽。

    这时候，有一个熟悉魔域的人类出现就是非常必要的事情了，莉雅可以作为引导者，为冒险者指出方法提出建议。魔王其实也考虑过指派血魔或者暗精灵一类的魔族去，但种族差异是难以绕开的坎，很多种族相互对立和敌视。就算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伪装，长期接触中也很容易被发现，发现之后会很麻烦，而且魔域在普遍崇拜魔王的大环境下，派出的人选很难去真心帮助冒险者成长。

    “我决定让你去作为勇者的领路人，去寻找适合的人选，指导他们帮助他们，直到他们成长到能战胜我。“

    魔王重复了一遍。

    “哦，当然，没错，感谢魔王大人的信任，谢谢您的赏识。“

    莉雅这时候才明白魔王在说什么，之前提的意见主要是情势所迫，眼看自己被说成没有什么价值了很有可能被处理掉时的无奈之举，没想到居然被认真考虑还被采纳了。无论如何，如果能离开这里，就总有逃跑的希望。

    “你对此有什么详细的计划吗？”

    “嗯……那个……有的，当然有的，我会先去找到勇者，对，我会先去冒险者工会看看，从那里找到有实力的人，然后劝他来魔域……”

    魔王摆摆手打断了莉雅的发言，皱着眉头说道：“这些是你现在想出来的吧？”

    莉雅习惯性想否认和粉饰，话都到嗓子眼了，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在魔王面前撒谎从没好下场。

    魔王看出了莉雅的窘态，但也没有继续纠结在这个问题上。

    “你说话前应该好好想清楚可能会带来的后果，这里不是你的阿兰尼亚，能用社交宴会解决一切。”

    莉雅战战兢兢点了点头，自始至终都没敢和魔王视线相交。

    “我刚才和四狂说了，他们会给你提供协助，也会告诉你一些魔域的秘密。如果有什么问题和困难你可以和维特说，他会酌情处理的。我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内我要看到勇者出现在魔王殿。可以办到吧？”

    无论是否可以办到，讲条件是一切谈判的基本组成，要求更加充裕的时间，更多的资源倾斜，更大的权力和最后可得到的利益。莉雅作为王室成员对此类问题驾轻就熟。

    “魔王大人，一年的时间远远不够勇者成长起来，而且我对于魔域也不是很了解，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可以办到吧？”魔王打断了她。

    谈判的大前提是地位基本对等，但在这里并不成立。莉雅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了，魔王只是说话和气而已，但他终究是魔王，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并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我尽力。”

    “很好，希望你能真的尽力。当然了，如果你随便找两个村民，通过从米诺陶这里要到的迷宫信息绕开所有危险把他们送到魔王殿，这种不入流的勇者我是不会承认的。如果最后你真的带来了一名能杀了我的勇者，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小愿望，当然了，如果你让我失望了，我准备拿走你一枚眼球，如何？我觉得挺公平的，毕竟你有两次失败的机会。“

    莉雅紧咬着牙齿，眼睛盯着木桌上的纹路一动不动，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但一旦答应下来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如何？“

    魔王提高音量又问了一声，维特一脸不耐烦地向前迈了一小步，让魔王大人在同一个问题上问两次似乎触怒了他。

    “我明白了，魔王大人。“

    即使无可挽回，但莉雅现在别无选择，未来可能会死，但她现在可不想再遭罪了，指甲才刚长出来没多久，那种痛苦她现在还记得。

    “很好，还有什么问题吗？“

    “魔王大人，您为何想要一个勇者呢？“

    “这个与你无关，但我觉得你没有理由拒绝，如果可能的话，你应该也想找个人杀了我吧。还有什么问题吗？“

    “魔王大人，如果勇者击败了您，那您该如何实现我的愿望？“这个抖机灵的问题其实是莉雅抛出来拖时间的，她现在正在组织语言，提出自己真正的要求。

    “放肆，魔王大人说的话怎容你质疑？“维特说道。

    “凡人的愿望何必我亲自动手，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为你达成。“

    “我明白了，魔王大人，那您说话算话吗？“

    莉雅突然不能动弹了，一股巨大的恐惧侵占了她的内心，这种经历不是第一次了，一定又是维特干的。

    魔王轻轻挥手让维特收手，说：“这不是约定而是交易，我对交易向来守信。而且这对你而言是最优解，别忘了你现在的立场，我大可让寇斯特抽走你的灵魂然后换一个听话的游魂进去，能让你坐在桌边和我这样对话已经体现了我最大的诚意。还有问题吗？“

    莉雅努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尽己可能不去在意魔王身后的维特，说：“魔王大人，之前您说过可以满足我的一个愿望，我现在说出来可以吗？”

    “——就是之前你问我为何要逃到博德城，我说了我以前的事情，你说你可以满足我个愿望。“

    莉雅看到魔王短暂的楞了下神，明显是把这个事情忘掉了，她赶忙补充道，对于可能损害魔王威严的事情，维特可不会放过。

    “嗯，姑且先讲来听听。“

    “魔王大人，我希望能夺回我的国家。“

    莉雅想了很久，也犹豫过要不要让魔王放了自己，但就算获得自由，自己又能去哪里呢，回国就可能被抓，逃到其它国家也保不齐会被作为外交礼物送回去，如果隐姓埋名倒可能平稳地度过余生，但那种随便找个满口黄牙的农夫或者铁匠嫁了，生七八个甩着鼻涕的脏孩子，每天在农田里拔杂草的日子莉雅可不感兴趣。

    “哈，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放你走。“魔王冷笑一声，和四狂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看来我们的莉雅也学聪明了呢。“

    “那您会放我走吗？“莉雅知道这个问题很蠢，但还是怀抱着那一丝丝希望这么问了。

    “你觉得呢？“

    虽然莉雅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但此刻依旧感到了沮丧。

    “既然说到这里了，我也顺便提醒你一句，千万别想着逃跑，想知道后果会怎样吗？“

    “会怎样？“刚说出口莉雅就后悔了。

    “会这样。“

    魔王弹了个响指，莉雅感觉自己的脑门像是被重锤给砸了一下，就是之前魔王给她戳印章的地方，莉雅双手抱头忍不住发出了悲鸣，她感觉自己的头裂开了。她发现一只眼睛的视野被映成了红色，温暖且粘稠，是血。血液从脑门流到了眼睛里，头痛欲裂并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现实。

    魔王的语调轻描淡写：”如果哪天你真的跑了，我会用响指打着节拍为你唱一支欢快的歌。而且你可以指定曲目，这点要求我还是能够满足的。“

    莉雅完全没听到魔王在说什么，剧烈的头痛和凄惨的哀嚎已经让她呼吸困难了。

    “你老这样对话可没法继续下去，维特。“

    维特走上前，一巴掌糊在了莉雅头上，就像拍西瓜一样，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之后疼痛瞬间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莉雅喘着粗气，浸透冷汗的后背和眼睛里的血红告诉莉雅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她也知道维特不会好心帮自己治好创伤，他只是为自己止痛而已。莉雅试探性摸了摸脑门，原先平坦光洁的额头出现了一条扭曲贯通的竖向伤口，穿过眼皮直至脸颊。

    “别太担心，只是骨头和皮肤裂了而已，涂点口水就能粘回去。这个印是我亲自盖的，只有我能对你施加处罚，如果我死了，你也就自由了。还你自由的同时还能满足你一个愿望，这么慷慨的交易我可是很少做的。“

    “这么说魔王大人能帮我夺回阿兰尼亚了？“莉雅一边双手扶着脑袋，生怕它从中间裂开，一边问道。

    “这我可没说过，虽然我记不太清之前是如何承诺的了，但按我的性格，话不可能说那么满，当时应该说的是我会满足你一个小小的小愿望，或者是在我方便的时候顺手帮你解决个小麻烦什么的，而且我应该说的是‘可以’帮你达成心愿，我当然也能选择‘不可以’。“

    “对魔王大人来说帮我夺回阿兰尼亚很难吗？“莉雅大着胆子说了出来，正嚼着梨子的米诺陶停下了动作，萨秋波丝倒吸了一口气，维特都楞住了，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魔王眯着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放弃似的叹了口气，说：“我亲爱的公主大人，阿兰尼亚从来就不是你的，没有夺回一说，不要在我面前用言语粉饰自己。另外，你我都清楚，你想当阿兰尼亚的女王，但政变失败了，你想要的是王权而不是王位。我大可以让人把除你以外的所有王室血脉屠干净，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你能成为女王，你需要的不是宫殿和城堡，而是所有贵族、军队以及人民的认同。要帮你完成这个事情可不算小愿望。我没有陪你玩文字游戏糊弄你，而是和你说了这么些话，已经算是我最大的让步了，希望你不要再消磨我的耐心，试探我的底线。你是讲了一个可以取悦我的小故事，我在兴头上似乎是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承诺，但这个故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有价值，帮你实现愿望是我给你的赏赐，我不会因为一个承诺而围着你转，希望你能分清好歹，想一个实际些的愿望。“

    “莉雅公主，如果你真要杀光王族这个倒不难，“萨秋波丝看魔王最终没有发怒，也松了一口气，她直接对莉雅说：”只要魔王下令，我能在一个月内杀光所有王室血亲。但也正如魔王大人所说，国王继承人都死了也不意味着你就顺理成章登基为王，如果你有兴趣，之后我会和你详细说说你现在的名声在阿兰尼亚有多臭，吟游诗人们已经把你的事迹编写成了诗歌，我的手下花了十个铜币听了整整一下午呢。信不信由你，如果王族突然全员暴毙，谁都能第一时间想到你身上，这时候你再出现在阿兰尼亚，呵呵呵呵，那乐子可就大了，说不定杀了你的那个人会被加冕为王呢。“

    萨秋波丝的声音自带魅惑效果，即使同为女性的莉雅听着也不禁心旌荡漾。

    在魔王与他人对话中插话可能会引起魔王的不悦，但看魔王的神态似乎并没有不愉快的样子。这一次替魔王解围的发言让萨秋波丝有些得意。

    “所以莉雅公主，您还是换一个愿望吧。财富、力量、悠久的寿命、绝世的美貌、理想的伴侣、稀世的宝物，这些我都可以帮你准备。作为女性，有梦想有勇气的确是美德，但希望您同样拥有配得上这份美德的智慧，不要让您鲁莽的发言成为自己生命中最后的话语。“

    莉雅虽然年轻，但并不笨，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权力才是一切的顶点，财富和力量都会伴着权力而野蛮生长，权力之下美貌和伴侣都是虚妄，永恒的生命那也必须是在权力之上才有锦上添花的效果，莉雅可不愿意每天用无限的生命去伺候家门前贫瘠的土地。

    莉雅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血，温热的血液变得有些粘稠，已经浸湿了莉雅的衣领。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说道：

    “魔王大人，我记得您刚才说如果我能顺利找到能击败你的勇者就能满足我一个愿望。“

    “你想说什么？“

    莉雅咽了口唾沫，用几乎为不可察，但坚定的语气说：“我把两个愿望合并，如果我完成了您的愿望，还请您让我成为阿兰尼亚的女王。“

    壁炉里的火轰隆一声爆裂燃烧起来，就像有人在上面浇了一盏灯油。魔王双手交叉撑住嘴和下巴，眯起眼睛盯着莉雅。

    莉雅冷汗像瀑布一样冒出来，心脏咚咚敲击着鼓膜，她尽全力不让自己颤抖，拼命让自己的目光不要离开魔王的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火炉里攒动的火苗慢慢平息了下去，魔王向后靠到椅子里，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冷酷而诡异。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虽然魔王并没有明确承诺什么，但莉雅明白，这已经是魔王的最大让步了。这种模棱两可的承诺不知为何，让莉雅觉得比国家间用镶金边的细腻羊皮纸签下的协约还要可靠。

    “谢……谢谢，谢谢魔王大人。“

    即使莉雅为后世留下了许多事迹，但她从不怀疑这是自己生命中最勇敢的时刻，即使她颤抖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魔王做了一个手势，维特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莉雅一眼就看出这盒子价值不菲。维特把盒子放到莉雅身前并打开，里面是一枚拇指大小的黄金印章，莉雅知道这印章应该别有意义，否则盒子的价值远超这一小块黄金。

    “这是魔王赐你的魔王图章，由魔王亲自雕刻制作，代表着至高的权力和地位。你这枚是用黄金制作的，属于最低档次，但依旧在魔域内可以通行无阻，只要你亮出图章，任何魔物不会伤害你，除非你主动招惹他们。如果有消息需要传递给魔王大人，就在信笺上用自己的血盖上图章，然后到空旷的地方轻轻挥舞，邮差会过去收信的。“

    维特介绍完后轻轻把盖子合上，回到魔王身后。：

    “还有什么问题吗？“魔王问道，语气里已经充满了不耐烦的意味。

    “我……能吃一个吗？“

    莉雅指着桌上的那篮水果问道。

    魔王面无表情地比了个请的手势。

    还不等莉雅去拿，坐在身旁的米诺陶洛斯已经挑了一个梨子，在胸前被水果汁液浸染得黏糊糊湿哒哒的长毛上胡乱蹭了蹭，递给了莉雅。

    米诺陶洛斯的牛脸是做不出表情的，但莉雅却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