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铜三部曲:金枝

第20章 散了吧,王爷无力地摆了摆手(9)

    庄子上空,早已红透了。原本只顾着逃的王香,耳朵里除了风声和火声,什么也听不到,现在,出了着火带,在这地沟,突然地,各种声响都响了起来。有猪嗷,有狗吠,有鸡叫,更多的,是人,有喊救命,有喊救火,还有喊着家人名字,一时间,风声,火声,人声,如从庄上抽离出来,一直地抽,抽,抽,抽到那红透了的天空中,突然又爆开来,落向四周。

    这时,王爷醒了过来,挣扎着要坐起身。王香忙伸手扶了他。王爷哑着嗓子,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说着什么?

    王香问,是这个吗?然后将她冒死从火中抢出来的那个小木箱亮给王爷看。在这里呢。

    王爷摇了摇头,还是哑着嗓子,仍是说。

    王香就凑近仔细听。

    终于听清了,他反复在说着少爷。

    少爷——王香对土根,不,也不是对土根,是不知对着谁地解释了一声,然后回王爷,说小少爷不在宅子里。

    可王爷仍还是继续说。

    藤花望着王爷,说是大少爷?

    王爷这才点了点头。

    土根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说你们俩在这护着王爷,我去找。说完,沿着地埂歪歪扭扭地向庄子上跑去,那长长的影子一抻一抻地抻在王香还有王爷和藤花的眼里……

    天渐渐亮了——这亮的,是两天后也就是第三天的天……

    分不清雾还是烟,天地间,一片蒙蒙。不知是冷的,还是一番惶恐后的后怕,王爷浑身开始发抖,眼睛闭着,嘴微张,呼呼地喘着气。王香用手抚了一下他额头,说王爷病了。瑟缩在一边的藤花也伸过手来拭了拭,又缩了回去,没说话。冷吗?王香问藤花。藤花望了眼王爷,又望了望已一片朦胧的庄子,站了起来,说我们回吧。

    回?

    看不到庄子上的人影,但王香知道,庄子上的人陆续回了。因为有哭声忽尖忽细地从庄外向庄中移动。

    土根不知找到少爷没有?藤花说回,但人站在那并没动,忧郁地自己问着自己。大少爷在南庄,四边都是枣树;还有树和枝……

    小少爷我看了,我们走时他已不在房间里了,也不知他跑没跑出去。王香也故自念叨起来。

    王爷这时睁开了眼,伸着手指着庄子,仍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说什么,慢点说。藤花如王香先前一样将耳朵贴近王爷。王爷的手就更厉害地抖着,指着庄子,只说一个字,回。

    这次,王香与藤花都听清了。

    她们扶起王爷,一个架着他一支胳膊,开始往庄子上走。

    地上一片灰烬。

    一开始,他们还没觉出什么悲伤,可等到进入庄子,看到有人跪在被烧得浑身焦黑几乎无法辨认的尸体边,呼天抢地,一种莫名的情绪就如一根绳索般勒住了王香的脖子,且随着离王府越来越近,勒得越来越紧,让她不得不张开嘴,呼吸。可呼进去的,全是烟味。浓重的烟味,直呛到心里肺里腑里,咳咳不出,哭哭不出,就连眼泪,也流不出。

    少爷——

    王爷跌跌撞撞地在王香与藤花的拖拽下(他连两腿,也几乎迈不开了)走向宅子。有人认出了他们,一边拍着地,一边唱不是唱念不是念地说着天塌了王爷。王爷哪顾得上什么天塌不塌,他自己的命也顾不过来了。但他嘴中仍在那含混地念着少爷。

    小少爷。他们刚到府前,还没来得及对那烧成一片废墟的宅子痛苦,藤花指着一边叫了起来。

    果然,王尚学与土根从那冒着烟的枣树中,其实应该不能算是树,而是一小墩一小墩的桩,黑桩,走了过来。

    爷,我的枣树保住了。一看到王爷,王尚学连忙跑了过来,边跑边大声地说着。及至跑到跟前,才发现,爷只有半条命了,他伸手从藤花手里接过他的一支胳膊,与王香俩架着,四面看了看,不知将爷应该带往哪里。

    那——王香用嘴努了一下原来长工住的屋子,那边,有一面墙竖着,有人在里面扒着,将那冒着烟的灰烬全清理了出来,也不知是为王爷还是为自己,抑或是在寻找什么。几个人就向那边走去。

    长工一见是王爷,停了手,嘴张着,竟然说不出来话,半天,才叫了一声王爷,不得了了。

    不得了的,还有大少爷。

    大少爷不见了。

    土根在对王香和藤花说过他去找后,却并没能立即进到庄上,直待这又一个黎明,火势下去了,他才进。进到庄上,先寻找的是小少爷王尚学,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他站在那片苗园前,一手仍拿着那把镰刀,另一手,则拿了一根带了枝的桠,“严防死守”着,直至土根叫了一声小少爷,他才似一个激灵般地醒过来,望望四周,四周已在一片天亮中没有了火,只有烟东一摇西一晃地摇晃着,他才意识到,他的苗,他的枣树苗保住了。苗保住了,才想起他的家。想到家,他转过身,就往王府跑。土根紧追慢追勉强才跟上。可王府他是再也见不到了,早已化成了一片灰烬,好在,他见到了王爷和王香他们。而大少爷,土根在见王尚学与王爷相会后,再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尽管找到了大少奶奶和树与枝,他们全躲在庄外一口平时用来浇水的小水塘边的坎下。大少爷呢?土根问。大少奶奶愣怔了半天,似乎才想起来,说火起时,他们都没发觉,待发觉时,火已烧得连成片了,他将他们娘三个连拖带拽地给弄到这坎下后,说了声蹲这别乱跑,自己则又回了。回了哪?是屋子里、庄子上还是王爷府宅,大少奶奶说不上来。树就纠正大少奶奶,说那不是爷,是九根,九根将我们送到水塘边的。那你爷呢?土根问。树抽噎了一下,说爷早就出去了。早就出去了?对,是早就出去了。大少奶奶这时似乎也想了起来。他说他去南庄看看。那就快去南庄。可是,南庄除了一片焦黑的废墟就是一片倾圮的泥墙……王爷虽然只有了一口气,但听过没找到大少爷后,还是勉强地一再地吐着一个字,找,而且一直干着的眼睛,竟然流出了泪水——他知道,找不到,意味着什么。可是,将这场大火共烧死的十六具面目全非的尸首翻过来颠过去,也没找着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