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香听见王尚学的那个“看”字和藤花的这声讶然，知道有惊喜，但她并没有诧异，通过这一系列的变故，她似乎对什么，譬如天掉下来了，也不再一惊一乍。

    这时，邻近的另一个窝棚里却传来惊乍。鸟。是大少奶奶。接着是树和枝。树和枝跑了过来，王香听到了那脚踏在雪地上的声音还有枝跑得急了，跌了又一骨碌爬了起来的声音。

    慢点。大少奶奶在后面笑望着树与枝。飞不了。

    飞不了。

    王香的心绪突然就暗了下来，她想到了自己，还有前几天娘带过来的二子先生说的话……

    其实，二子先生那天没来，来的是他的徒弟初三，初三将他的话带了来——

    那天，天好不容易晴了。这天也是，去年腊月几乎没见过一场雨一场雪，可在王庄遭了一场大火过了年开了春，却一直下个不停。黧黑的庄子，先是雪后是雨，呼呼的北风，这一幕，就是天上的老鹰看了，也不忍落下来。可经过几天的阴，今天放晴了。天一晴，人的心情也晴了。王香扶了王爷出了窝棚，久未见阳光，她要让阳光晒晒王爷身上的晦气，晒晒王庄的晦气。树与枝见王香扶了王爷出来，也跑了过来，帮着王香扶王爷坐下后，便找了个树兜一边一个地坐在他身边。大少奶奶大概在洗衣服，这时端了一盆脏水出来泼了，然后站在那一手拎着盆，一手去捋耷在额上的发，就在抬手的一刻，也许她是想看一看阳光下的那些烧得黑秃秃的枣树，就看到了那光秃秃中，有几个人走了来。

    会是谁呢？大少奶奶仔细望了望，没认出，就招呼王香，说看那是什么人，是逃荒的回了吗？

    王香就看。

    一看，王香怔住了——她一眼便认出了，走在最前面的，竟是户爷的三夫人，她的娘，大概走得急了，扶着她的户红子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紧跟着要搀扶她，她扭了一下身子，不让。也多亏了她的一双小脚，在这野地里，走得竟是如此快；后面是五更子推着一辆小车，还有另一个人。五更子她当然认得，另一个人，啊，是初三，二子先生的徒弟。

    见王香微张着嘴，站在那半天没吱声，大少奶奶就轻轻地问，你认得？

    王香点了点头。

    你娘家的？

    王香又点了点头。

    大少奶奶就不再说话，与王香一起望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近，近到他们也看到了这边窝棚下的王香他们，王香才叫了一声娘，一边抹着泪一边跑了过去……

    在大火烧过后王庄的人们落荒四散的最初，藤花还有九根多次劝王香也走，回户庄去，户庄毕竟是她的娘家，不管怎么说，至少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挨饥受饿。可王香坚决地摇了摇头，说只要户庄上的那五十棵枣树在，她就生是王庄的人，死是王庄的鬼，在户庄，她有娘，但没有家。劝过几次，王香都是如此决绝，藤花与九根也就不再劝了。

    可内心里，她又怎么能真的与户庄决绝！

    看着跑过来的王香，三夫人反倒不走了，站在那，用手遮着额头，望着王香，似乎是在确认眼前跑过来的人是不是她的女儿。

    娘。

    香。

    母女终于抱在了一起。

    我香吃苦了，快，让娘看看。

    王香就让娘看。

    一看，娘的眼泪又出来了，说娘早就想过来看你——

    这时，户红子抹了把泪，接上说，当天看到王庄着了火，三夫人就急着要过来，可是这天一直下着，路一踩一个坑不说，还打滑，她那一双小脚，却怎么也走不来，直到这些天晴了。这时，五更子打断了户红子，说红子姐，我们先过去将吃的卸下。这时，王香才往车上看。

    车上装的是粮。

    看到粮，王香这才仔细地望向初三。

    初三见王香望向他，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说我师父让我过来的。

    二子先生？

    是的。三夫人说。你爷请了二子先生给你看了看。三夫人抚摸了一下王香的脸。说这场火是天注定的。

    天注定的，天火？

    是的，三夫人继续道，说这火是“烤”验我香。

    考验我？

    烤，就是烧。初三说（嗯？不是这个“考”），师父说香小姐你命中本是凤凰，但究竟是不是，得靠这场火验。

    这火都烧过了多少天了，验出来了吗？户红子眼睛瞪着初三。

    初三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说了，说验过了，师父说香小姐凤凰是凤凰，只是，飞不了……

    飞不了还能是凤凰？户红子笑了起来。那不是鸡？

    不是。初三红了红脸。凤凰就是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