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帝京

第八章 内情

    “侥幸,竟然让我真的再见到她!”那名青年男子,在内心又暗自惊叹了一句。

    仿佛和那天一样,两个姑娘拉着手并排地走了出来。

    左边那位应当是谢家的小姐,那日听她喊谢二少爷做“二哥”的;右边那位,娉娉婷婷,容色清丽,分明就是那天那个穿白色绣花外袍、戴象牙小插梳的姑娘。

    没想到,日里夜里脑海中想过千百次的人,竟然就是今日的主角许大小姐。

    身为主角的许令姿,对此却浑然不觉,此刻,她正在被重新包围和打量。

    拜见过谢老太爷,重新回后堂之后,太太们的态度就热烈多了,唤了令姿近前来,拉手的拉手,摸脸的摸脸,从发钗一直评论到鞋样,一边说些夸奖的话,一边打听她的家事。

    眼见她快抵挡不住了,谢大太太出声解围:“你们小姑娘家,后头去玩吧,我这里好和人说说话。”

    令姿如获大赦,连谢雅珍都悄悄舒了口气,一把拉起令姿,喊上蒲家姐妹,几个人一起去了后头小花厅。

    见身边没有闲杂人等了,谢雅珍才小声对令姿说:“本来我们都很喜欢你,只是没想到……咱们竟是这种方式做了一家人。”

    令姿黯然,过了好一阵才说:“不至于沦为城中笑话,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蒲云纤说:“都怪我,那天要是我们看住你堂妹,就没有这些破事了。”

    令姿苦笑着说:“怎么能怪你,我自己的妹妹自己没看住!……再说了,她有心要说这些话,什么时候不能说呢。”

    谢雅珍点了点头:“也是,那杯茶就是故意的,就是想甩开你,……依我看,她早就有预谋了。”

    云岫年纪最小,性格也最耿直,她左右看看,确认丫环都不在附近,才低声说:“令姿,那你以后见到小谢怎么办?”

    “云岫!”见妹妹口无遮拦的,云纤连忙喝了她一声,又悄悄踢了一下她的鞋子。

    “以后?”令姿有一丝恍惚,“以后还要再见面吗?”

    相见争如不见,就算见到了,除了彼此徒增难堪,又能如何?

    难道她管小谢叫哥哥,小谢管她叫妹妹,大家就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云岫素来心直口快,大家又是从小相熟的,没有那么多顾忌,所以反而挑开来对令姿说:

    “你也不要怪小谢,小谢都差不多要闹翻天了,那天先是跟姑妈大闹了一场,又闹着要自己先回泉州去,说以后再不来这个地方了。”

    谢大太太娘家姓蒲,蒲家姐妹是她大哥的女儿,所以云岫管她叫姑妈。

    云纤拦不住妹妹,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些事就别再提了,你这不是让令姿更难受吗。”

    谢雅珍怕令姿误会,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把话说开,她先叹了口气:

    “哎,这事说来,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本来伯母说你怎么好,我爷爷都不为所动,是听说了你嫁妆的事以后,才赞成的……”

    话犹未了,云岫就瞪大了眼睛反驳道:“怎么可能?!我不信!老太爷不是这样的人!”

    虽然来潮州的时日不多,听到的都是谢老太爷如何玩世不恭的事,但是云岫还是能判断,老爷子肯定不是钻进钱眼子就出不来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令姿嫁妆丰厚就动心呢?

    “是真的,你听我说,爷爷是因为听说,许大员外把一半身家分给了弟弟,现在又留给令姿做嫁妆,觉得许大员外是慷慨仗义的人,许家值得结交,所以才同意的,可是谁想到,你堂妹竟是那种样子,爷爷就觉得……”

    说到这里,谢雅珍才发现后面的话不合适说出来,顿时卡了壳,过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爷爷就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其实谢老太爷当时的原话是:“养出那种女儿来,这许大的后宅,肯定是乱的,说不定将来还要被后院女人连累,这门亲,我看还是算了吧。”

    只是这话太过冒犯许家,谢雅珍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避重就轻地含糊过去,然后她又继续说起另一件事:

    “其实我大哥二哥也都想帮小谢说话的,可是爷爷说,现在这事肯定不合适了,都知道那是个孤女,搞不好以为我们谢家是贪图孤女的产业呢……所以,他才对伯母说,那个女孩子要真有那么好,你真喜欢的话,收她做义女也是一样的。”

    她这番话娓娓道来,不但云纤姐妹叹惜,令姿内心也不免自嘲,没想到自己嫁妆丰厚,最后倒成了障碍了,怪不得谢雅珍要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她也才明白,谢家曾经转过这么多心思,怪不得要把收义女的事办得这么正式隆重。

    只是明白归明白,除了更难过,什么意义都没有。

    正在这时,又听得谢雅珍说:

    “我们潮州人常说,姿娘仔跋桶命,女孩子的命运好歹,都是操纵在别人手里。谁就一定比谁好呢?又说不定,将错就错也是更好的呢。”

    跋桶就是从水井里打水的小吊桶,这句潮汕俗语是说,女孩子的婚姻好坏,全靠碰运气,恰似跋桶打水一样,一把甩出去,甩得好的话,装得满满的,甩得不好的话,只有半桶水,甚至什么都没有。

    就像她姐姐谢素珍,十里红妆嫁到了辜昔巷王家,姐夫青年进士,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人都说她嫁得好夫婿。

    可是姐夫外出做官,带着妾室去侍候,姐姐这个正室却只能在家侍候公婆,这样的婚姻是否真的如意呢,也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在座的都是待字闺中的女子,听了这些话,难免联想到自己身上,不由都有些伤感。

    令姿再转念一想,连着刚才那些话,都是谢大太太借着谢雅珍的嘴,来向她解释谢家的立场吧。

    其实,即使他们不解释,自己还能赖上谢家不成?

    这个念头一起,她本来的满腔自怜就消减了一些。

    这世上,又有谁是一定要被你倚赖的呢?

    此际对自己而言,最好的解脱办法,除了“你既无心我便休”,还能怎样呢?

    她对谢雅珍理解地笑了一笑,又对云纤和云岫说:

    “不说那些扫大家兴的话了……只是如今,我继续留在潮州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倒不如趁着你们要回泉州去,把我也带回去吧……我、我想我舅舅了。”

    啊?这样可以吗?

    云纤和云岫一时措手不及,不知如何答话才好,窗外却传来一个大家熟悉的声音:

    “可是伍先生上京了呀?你能回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