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赖婚(下)
“就当没有发生过吧。”舅舅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他托着一个案盘走了进来,上面是一碗热腾腾的白粥,米粒都熬到开花,旁边还配着几份送粥的小菜碟。
一小碟姑苏香腐,一小碟香油乌榄,一小碟虾干,还有一小碟甜豆。
把案盘在她面前摆好,舅舅接着说:“那样的人家,不值得你生气,更不值得你记在心里。”
令姿没情没绪地接了过来,昨晚吃太多了,现在一点都不想吃喝。
船是伍家的,宽大舒适,除了客房和起居空间,她知道后舱那里,足足塞了半船的箱笼。
伍舅舅带来的半船礼物,原来是预备着成亲后再给她,算是她的私房,可是还没拆封,又只能原样带回了。
跟她一样,灰头土脸地被打包带回泉州去。
她心底里最恼恨的,不是婚事不成,而是被当众羞辱。
就因为她曾经看上去比别人离幸福更近一点,所以上天就要这样把她狠狠地打落尘埃吗?
“虽然,要你忘了这件事很难,但是,我也庆幸这件事发生了,”伍舅舅说,“现在就出事,总好过你嫁过去以后,才发现那是一个多么龌龊的人家。”
嗯?令姿意外地看着他。
伍骞越自失地摇了摇头:“所以错的还是我,从一开始议亲时我就应该反对的。”
他见过林氏兄弟,对大的那个观感还不错,小的那个,说实在话,催妆日见到时他并不满意。
林文佐相貌固然不错,但有谢允嘉珠玉在前,天下男子在伍骞越眼里,就没谁值得他夸一句好看了。
更别说那天林文佐眼神游离,神思不属,若不是木已成舟迎亲在即,他一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实际上,他带着许伯钊冲向林府的时候,就已经预感到,这事不是什么少爷晕倒那么简单了。
当他看到林知府那一脸便秘的神情时,就更加明白大事不妙了。
但是,在林府书房内,从林崇礼林大人嘴里冒出来的那些话,还是深深把他惊呆了。
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家,怎么说得出这么无耻的话?
先说那林文佐本人,按林知府回忆的,其实早在迎亲前一阵,他就提出过不想娶许令姿,而要娶令姿的堂妹许芳姿!
这小子还说什么大不了上许家摊牌,说他和许芳姿已经私订终身,许令姿为了自尊一定会主动退出,许家为了遮盖家丑一定会同意他临阵换人,那就“一床锦被遮盖什么事都没了”。
这样还能叫“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等自私凉薄之人,真不知林家是怎么养出来的!
没想到有其子必有其父,而且林崇礼比起儿子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崇礼先是满脸歉疚地自我检讨了一番,说没能及时察觉儿子的心思,制止他的越礼行为,他这个父亲确有责任。
紧接着,他话风一转,痛心疾首地看着许伯钊说,像他儿子这么读书守礼的人,居然被个女子盅惑到这种田地,可见红颜祸水误人子弟啊!真不知那姑娘是怎么教养出来的。
转头看向伍骞越时,他又换了副凛然大义的面孔,拍着胸口说,放心,两家婚约必须履行,我一定会把儿子抓回来,押着他迎娶你们家大小姐。
还没等伍骞越说什么,他又摆出推心置腹的姿态低声说道:
倒是许家另一个女儿,名节有亏,以后也不好出嫁吧?要不这样,林家愿意在事态平息后,娶回来做贵妾甚至当平妻都行——如果许芳姿的嫁妆也配得上平妻身份的话。
他这番唱念做打俱佳的表演使将出来,饶是伍骞越见多识广,许伯钊老于江湖,也不由得万般佩服:
敢情到了这个时候,您还在打两份嫁妆的主意呢!
林知府自己唱了半天独角戏,见许伯钊含愤不语,伍骞越冷着声说这门亲他退定了,又连忙说,前面说的,只是他妻子的建议,他本人其实还有另一个方案。
这个方案比前一个还要让人叫绝!
林知府提议说,要不许家改一改,把许令姿改为许配给他长子林书佑。
反正大儿媳也是等死的人了,林书佑总是要续弦的,许令姿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女,嫁给知府家的嫡长子做个继室,也不算亏待了她。
然后呢,林文佐就可以安心去娶他的许芳姿了。
林崇礼一边说一边还悄悄观察许伯钊的神情,可能在他看来,这个方案完美解决了许芳姿的名节问题和终身大事,对许伯钊应该有很大吸引力。
我呸,果然真敢说啊。
伍骞越连骂他都嫌费力,只是拿眼斜睨着许伯钊,看他敢不敢答应。
他要是敢说一句赞成,自己就与他割袍断义,令姿以后都不用再认这个伯父了。
许伯钊面色悲怆,站起身对着林知府打了一个躬:
“大人何必如此羞辱我等,我女儿有失妇德,是我家门不幸,又何必牵连我清清白白的侄女儿,令姿的父亲也是忠于王事殁于任上的,是清官遗孤,大人就是看在曾经同朝为官份上,也不当提这种无礼的建议。”
林崇礼提出用长子联姻,是以退为进,能保住一头是一头,但也确实有舍不得错过许令姿的意思。
在他看来,这个姑娘论钱有钱,论家世有家世,可比许芳姿好出几条街去。
可是,许伯钊又不是和他一样无耻,怎么能让侄女儿去给那位还没死的林家大少奶奶当替补?
当下许伯钊心灰意冷地说:“我舅兄方才已经说了,我这做伯父的也是这个意见,这门亲,许家要退。”
伍骞越阴森森地补上了一句:“大人的公子,以后还要科考的吧?”
这句话立刻让本来肆无忌惮的林崇礼收敛了。
是的,儿子以后还要参加科举,在士林的口碑还是要的,伍家和谢家都得罪不起,所以他林家还是忍一口气,从最实惠的角度打算吧。
他马上从善如流地说:“在下接受贵府为大姑娘退亲。贵府的庚帖,我这便让人取来交还……只是,许二姑娘的事又待如何?”
伍伯骞也不奈烦听他废话了:“你们两家的事,我也管不着了,庚帖拿来,伍某就此告辞。我的外甥女也不能再住在潮州了,我这就带她回泉州去,将来她的婚事,我自然会主张。”
本来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突然听到大管家回报,林知府派出去找人的亲信林勇回来了。
也难为这林勇能干,把林文佐和许芳姿都找到了。
而且这家伙做事还把细,悄悄把林文佐送进了后宅,却没敢让许芳姿进林府,怕以后有什么事说不清,竟是命家中仆妇,先把许芳姿一抬小轿送回许家去!
这神来一笔,座中人谁也没料到,伍伯骞暗叫不好,站起身来,夺过庚帖拱手说声告辞,往外就走。
身后许伯钊还想喊住他,他也不理,但却听到林崇礼说:“许员外,没时间磨叽了,就一句话,我儿子娶你女儿,答不答应?”
回想到这里,伍骞越忍不住冷哼了一声,终于还是被林文佐那小畜牲得逞了。
这混蛋“一床锦被遮盖”摆平了自家的事,只牺牲了许令姿一个。
更可气的是,由于他还是迟回了一步,导致令姿被那个臭丫头当场羞辱了。
也罢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幸中之万幸的是,许令姿因祸得福,摆脱了林府这样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