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帝京

第27章 放下

    许家这些家事,潮州这些传言,许令姿此时一概不知。

    自从船过了南澳岛,开始折而北上之后,可能是呼吸到清新海风的缘故,也可能是听说了林家的凉薄和算计,她心中的忿闷也消散了一点。

    这是她第二次单独和伍舅舅一起赶路。

    她还记得第一次和舅舅一起赶路的日子,虽然那时她只有三岁,舅舅以为她应该不会记得。

    但是也许是那时的情形太过刺激了吧,所以她不但记得,有时还会在梦里梦到相似的情景。

    只要梦到那种要逃、而且是要拼命逃的事情时,那情形就会出现。

    她记得,她被舅舅绑在他的身前,舅舅不时地用一只手揽着她,或者托着她,想让她的姿势舒服一点。

    他们骑着马,不停地赶路,她都颠到吐了还不停。

    她看不清沿途的风景,恍惚都是些山崖和深涧,记忆里只有风在耳边呼啸着,还有舅舅的急促的呼吸声。

    后来才换成了坐车,但那时她已经处在一种不是昏睡就是醒过来吐的状态了。

    那时舅舅为什么要带着她逃呢,按照大家一直的说法,父母突然去世后,是舅舅去接她回家的,乳公乳娘则说是她舅舅去“救”她回家的。

    她问过舅舅,但舅舅只是怜悯地摸摸她的头,神情难过,慢慢地她也就不问了。

    也没有人能向她说清,她的父母为什么会突然离世,甚至大家都忌讳在她面前提起她的父母。

    可是小孩子总是会在某些时刻,去想我的父母是谁,为什么别人有父母,我却没有。

    她的父母只在她的梦中出现,而那些梦的情形,又是少得那么可怜,以至于她只能重复地回忆着那几个场景。

    她记得,有一个横风夹着雨粒的日子,场景灰暗,父亲却在这时要出门,她能见到的就是父亲瘦高的背影,黑色面料的披风被风吹得掀起。

    梦里她想喊爹爹要记得早点回来哦,又好像是想哭着喊爹爹不要走,却怎么也喊不出声,于是最后都是急得眼泪直流地醒来。

    还有一个梦境,好像是在一个公廨里,地下是大块方砖,顶棚很高,但是光线昏暗,公廨里立着高大的柱子,一个瘦弱的身影就扑向那柱子,一头撞了上去。

    她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却知道那是她的母亲,她想冲过去,却像被人抱住了不能动,想喊,喉咙却出不了声,最后满头大汗地醒来。

    关于她的父母的往事,她能记得的,能想到的或者能梦到的,就只有这么多。

    那是她人生里最暗色的东西了,后面在舅舅家,见到的场景就是漂亮的大花园。

    轩敞的大书房和大花厅,屋子总是大开着窗,光线明亮,屋前总是有西府海棠和山茶花,屋后总是有竹子。

    可能是那一路骑马颠簸把她折磨得失了形,舅舅花了很大力气才把她养了回来。

    舅舅最大的喜好就是使劲投喂,一天六顿地让她吃,不到一年功夫,把她从小豆芽菜养成一个肥壮的妹子。

    然后她的生活就一直是明亮美好的,泉州有舅舅,有舅母……还有小谢,一切都是那么好。

    在她那十来年的生命里,最为色彩鲜明又印象深刻的男孩子,一直就是小谢了,她甚至从没想过如果对方不是小谢,她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直到她被接到潮州,一切就截然不同了!

    是在潮州,她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转折,是那种看到反复地峰回路转,一次次被希望和绝望反复惊扰的变动不安。

    她终于明确地收到了“谢家不愿意娶她”这个信号,也鼓起勇气准备开始新的人生,接受和一个陌生人订亲。

    却没有想到,这才是一次真正让她感到心灰意冷的悲伤。

    她想过,对方的性情喜好可能不合自己的意思,也想过婚后和翁姑相处的生活可能并不如意。

    甚至还想过,万一彼此过不下去了她将怎么办,却从未想过连嫁都没能嫁出去的情形。

    她都做了那么悲观的准备了,觉得完全有了足够的勇气去迎接未来,没想到命运会给她开这么大的一个玩笑,当众扇她这么大的一记耳光。

    她觉得只有自己就地消失,或者眼前的世界完全消失掉,才可以抹掉这一个耻辱。

    令姿回想起自己及笄那天,林文佐那温和礼貌的微笑,现在回想起来,却是让她毛骨悚然的诡异!

    明明那时就已经有苗头了,只是她没有去留意。

    她又回想起出嫁日那天,许芳姿对着自己的甜美一笑:姐姐还在等着林家的花轿么?可惜啊,那人不会来了……

    你还在等着么?你还在等着么?你还在等着么……

    这些天的梦里,这一幕一直在重演,只是说这话的人在梦里变成了更多的人,有时是丁姨娘,有时是田氏,有时是庄小姐她们……

    就像眼前的世界不会消失,那些关于耻辱的记忆却又怎么抹得掉?!

    只能自己默默地咀嚼,去吞咽……直到痛楚到麻木,直到羞耻到无力再羞耻。

    一滴泪水打在了手背上,她低头去看,视线却已经模糊一片。

    伸手拭了拭眼泪,才看到,船栏上已经滴落了她的一小摊泪水。

    “令姿啊,”舅舅不知几时在她身边出现了,“你看过船下的这些江水吗?”

    她当然看过,这些天,她没事在甲板上发呆,看得最多的,除了远处的白云和水鸟,就是船下这些快速后退的波浪和泛起的白沫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也许那个时候,孔子也在江上,和我们现在一样,看着江水这样滔滔不停地流去,就像时光流逝,把人和故事都无情带走。”

    舅舅双手袖在背后,望着远处,若有所思地说。

    令姿有点不懂地看着舅舅:“您在想舅母了吗,还是说,您怕时间久了,您也会忘了她?”

    “都不是。”舅舅微笑着说。

    那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呢,令姿仰头看着舅舅。

    舅舅依然望着远方的天边,说:“人生就像是逝水,眼下最得意的事,或者是最难过的事,都会成为过去。这才是我想跟你说的。”

    他又悠然地补了一句:“事情来的时候,都是像山一样大,你以为翻不过去了,但是等你过去了以后再回头看,那些艰险和难堪,都不算得是什么。”

    “可是,现在还是很难过的时候啊。”令姿小声地说。

    “那就,先难过着吧,”舅舅温言道,“或者,我们先进去吃个牛肉丸汤,再出来看着江水难过?”

    令姿想笑,然后眼睛又有点潮意,她抽了一下鼻子,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