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之南洋王

第三章

    凭着要将不同人丢进海里喂鱼的信念,赵雄和泰山终于貌合神离地合议完捉拿白三的计策。此刻天色已近黄昏,昔归的黄昏有种令人着迷的魅力,日头慵懒地浸入海里,万丈金光被海水融化,再晕染到整个昔归的天际,但泰山却无心欣赏,他匆忙赶往四海酒楼,星辰阁包房里,一群人已备好酒菜等待泰山多时。

    泰山一到,众人立马起身迎上,为首的吕祖德,江湖人称阿德,也是昔归有名的大混混,说来阿德还是泰山的远房表弟,鬼仔街里,就有他不少生意。昔归黑道上,唯一能力压阿德一头的,也只有赵雄的头马,诨名光头的彭光宗。

    阿德上来就一把搂住泰山肩膀,泰山想要躲开,臂膀一抬,反而牵动了被老辛撞到的痛处,他咧咧嘴,招呼阿德他们坐下。道上混的人,心思都是玲珑剔透,阿德见状忙问:“表哥,守灯塔的那个老光棍真敢朝你动手?”

    泰山捂着胸口坐下,摆手道:“打一辈子鹰,被麻雀啄了眼。这老辛还真他妈的一身蛮力,不过他也是点背,遇到赵雄这个活阎王。”又笑道:“自家兄弟吃酒自是随意,但在场面上你可别叫我表哥,免得被小人抓了咱们把柄。”

    阿德当着手下坐实了和泰山的表亲关系,已经心满意足。谄笑道:“我已吩咐里面的弟兄去招呼过他了,泰山头上动土,他怕是不想活了!”

    泰山失笑道:“我叫泰山,不叫太岁。”又道:“你是嫌事情不够多,还是是嫌这世道穷人不够难?”看阿德有些悻悻,又和缓语气道:“放过他吧,这年月最要紧的是求财不是求气,今天请兄弟们来,就是要合谋一场大富贵。”

    听话听音,阿德不再提老辛的话茬,何况他派的人以多对一都没占到便宜,也不是什么露脸的事。阿德最大的产业就是妓院赌档,偶尔做些别的黑道勾当,只要不出人命,泰山都睁眼闭眼。投桃报李,阿德对泰山也是惟命是从。

    听闻泰山此言,众人纷纷眼中放光,

    “你们听说过白三么?”泰山一字一顿道。

    七嘴八舌的众人立马噤若寒蝉,要说没听过,背着三十六条人命亡命天涯,这白三的名号,在整个南洋黑道早已传遍。但要说听过,这话总归从昔归指挥使嘴里问出来的,即便他是阿德的表哥,也没人愿意自找麻烦。

    眼见冷场,阿德吞口酒,壮着胆子道:“听别人提过,但我们和这天罡地煞可没半点关系,那就是个混世的魔王啊。”

    泰山正色道:“我管他是三十六天罡,还是七十二地煞,我只知道他关系着你我兄弟的一场富贵!在昔归,赵雄压着我,彭光宗压着你们,邓云清压着所有人,但若是我们拿住了白三,就是拿住了新知府,就是拿住了春申将军的心意。大家明白么?”

    阿德等人听得热血澎湃,连连点头称是。随即,泰山又将自己在昔归全城索拿白三的安排和盘托出,众人自然无不遵从,众人端起酒杯,大笑着一饮而尽。

    因为白三,昔归的流浪狗都走了好运。昨日还在街边浪荡,求点残羹冷炙,一夜之间,就被人们一抢而空,牵回家去看家护院。

    有幸运的,自然就有倒霉的,比如老辛。

    因为阿德,老辛刚度了一劫。

    因为赵雄,老辛又要去趟鬼门关。

    他被刻意换到新的牢房,门一打开,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就转过身来,狠狠打量老辛。牢房角落里另有一个流浪汉,鼻青脸肿,披头散发,正抱头蹲在墙角呻吟,看样子刚被打完不久,还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

    老辛确实害怕,也确实后悔不该当着那么多人顶撞一个千户,可他真没看出那是泰山啊,再说花姐为小毒的事强出头,难道他还能看着花姐被欺负不管么?但没人听他解释,这让老辛很委屈。老实人委屈起来,很容易闹出人命。他之前就想闹出人命,可对方命硬,只掉了半嘴牙齿。就好像他那个命硬的继父,被刀砍了那么多下,也不会死。可为什么自己娘亲的命就不硬呢,就那么容易死呢?

    想到这里,老辛不禁悲从中来。眼见昨天的事又要重演一次,他在拼死一搏还是苟且偷生之间犹豫不决,心内最后的念想,无非是不愿意让小毒也成孤儿。

    “哈哈,角还没开唱呢,你倒先听哭了?”牢门一关,大汉们就狞笑着围了过来。为首的矮子,正是昔归势力最大的混混,诨名光头的彭光宗。此刻他袒胸露腹,五短身材,一脸横肉,一嘴络腮胡,满胸护心毛,真真是让老辛一见难忘。

    和其它人身上龙飞凤舞不同,光头在右手前臂纹了个硕大的“忍”字,但近来发福,上半截“刃”字略有拉伸,以至看来更像个“怂”字。

    老辛认字不多,并不知道什么是怂。他抬起头,和光头目光对视。

    光头有些纳闷,老辛刚才眼见要哭,怎的突然又来了气势?

    “为啥进来的?”光头问。得知赵雄震怒,光头不敢怠慢,亲自带人进来招呼老辛,顺便还拿边上的流浪汉活动了下筋骨。但之所以能在昔归黑道傲视群雄,光头自问不仅是因为赵雄,更重要的还是他有勇有谋有头脑,有头脑的人,自然喜欢刨根问底。

    “闹了府衙,打了泰山。”老辛梗着脖子道。

    “在昔归,这也算大闹天宫了,失敬失敬,敢问尊姓大名?”

    “辛富贵。”

    “那没错了,打的就是你!”光头说罢,突然发难,甩手重重一记耳光,老辛羞愤难当就要拼命,却被光头手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光头从容上前左右开弓,打得老辛两颊红肿,又看够了老辛徒劳挣扎,才笑问道:“冤有头,债有主,晓得是谁要收拾你么?”

    “管毬是谁,老子都跟你们拼了!”老辛说话都已含糊不清。

    “胆色不错,可惜人蠢点。”光头漫不经心摇晃着脖子,叹道:“空有一身蛮力,却既不知为什么打人,又不知为什么被打,就算要拼命,你也得拼得过啊。”说罢,他看看天窗,眼见天色已黑,又道:“不早了,睡吧,你也好好想想,明日我再来问,若还答不出,可就不是一顿耳光了。”

    猫玩老鼠,老辛是见过的。他捂着脸走到离马桶最近的铺位,自顾自躺下,不多会鼾声渐起,似乎真睡了过去。光头冷冷看着老辛的背影,就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这天的太阳落得特别慢,慢到老辛都觉得是一种煎熬。终于天色全黑,门外过道里的油灯,晃得牢房里影影绰绰,等死不如寻死,老辛偷偷折断马桶刷的竹柄,在地上磨得满手血泡,终于做出一把竹刀。老辛死命攥住,只待恶人再来,就换个同归于尽。

    暑夏天,海滨之夜本就燥热。富人们可以在观海大宅里大排筵宴,美酒佳肴,冰镇瓜果,歌姬舞女,在椰风中惬意消磨海滨仲夏。老辛虽过不上这样的日子,却也能带着小毒,在灯塔岛上的海边闲坐。小岛上再无旁人,父子俩提着马灯,吃着自晾鱼干,喝着米酒椰汁,直到海风渐冷,人已微醺,才慢悠悠踱步回到石头房子里睡觉,这种窗小瓦厚的石头房子叫做石厝,它没有任何多余的格局和装饰,却像只顽强的海蚌,可以抵挡最猛烈的暴风骤雨,这是岛上除了灯塔外的唯一建筑,也是父子俩相依为命的家。

    从回忆里清醒过来,眼前却只有狭小的牢房,一群屠夫,两只羔羊。

    血腥、脚臭、尿骚、汗味……各种不可名状的臭味被高温的空气融合在一起,持续发酵,再弥漫在浑浊的空气中,苍蝇蚊子惬意地飞舞、交配、进食、繁殖,各怀心事的囚徒们甚至都懒得动手赶走它们。

    老辛闭着眼也能听到光头的喘气声,流浪汉的呻吟声。老辛已决心杀人,这让他有些忐忑,有些兴奋,还有些想哭,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要突然终结在一个马桶旁,然后他开始回忆自己的人生,回忆甲板上的夕阳,回忆血泊里的父母,回忆喂奶的花姐,回忆调皮的小毒。

    想到这些,他突然很饿,很想再吃一碗叻沙。

    入夜,光头一伙围住了老辛。当然,他们不是为了请老辛吃叻沙。

    但老辛并未出手,因为他真的睡着了。

    人在太困,太饿,太多心事之后,往往要么失眠,要么沉睡。

    借着月光,光头近到几乎把络腮胡塞到老辛的嘴里,才确定他真已沉睡。于强敌环伺间安然高卧,于生死一线时鼾声大作。此番胆色,光头心内也不禁击节赞叹他是条好汉,心道可惜之极,若非他得罪了赵雄,定要拉来入伙。

    老辛睡得如此之沉,受了好几下拳脚方才惊醒。惊慌中,老辛抬手就刺,发现手里竟然空空如也,他又气又急,但没了拼命的本钱,只能尽力护住脑袋,任由光头一伙拳打脚踢。

    按光头的意思,但凡老辛敢还击,就可活活打死,然后再请赵雄出面定个囚徒互殴了事。谁知这个传言中连泰山都敢打的硬茬,此刻却比自己还能忍。挨打固然辛苦,但打人也不轻松,得不到老辛回应的光头,恰似没有观众的戏子,越打到后面,光头越觉索然无味,终于叫停众人,暂时鸣金收兵,打算明天再做计较。

    这晚的月光特别皎洁,从天窗泼洒下来,照着受难的老辛。白天被打的流浪汉,蜷缩在角落默默看着这一切,从老辛换房到现在一整天,他都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蓬头垢面下,他眼里一丝寒芒转瞬即逝。而在他手里,竟赫然握着老辛那把竹刀。

    光头等人散去后,老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续两轮的斗殴和被殴,让他遍体鳞伤,此刻更是奄奄一息,但他双眼仍死盯着流浪汉手里的竹刀,那本是他唯一获得尊严的资本。他想骂人,张嘴却发不出声,只流出些血沫。

    流浪汉也挑衅地看着老辛,还戏虐地玩着竹刀,不知过了多久,等光头一伙全都鼾声大作,流浪汉才凑近如一滩烂泥的老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诡异笑容,低声道:“遇见我也是你的造化,至于能不能活命,看天意罢。”又从怀里掏出一颗黑呼呼的药丸,硬塞进老辛的嘴里。

    这药丸实在太苦太臭,以至于呛醒了半梦半醒的老辛。他忍住了牢房的马桶,忍住了光头的毒打,却忍不住这股味道,旧恨犹在,又添新仇,老辛实在很想一把夺过竹刀,插进流浪汉的嘴里,无奈人为刀俎,不知多久,终又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光头并未放过老辛,每天一顿毒打,偶尔也换换口味,打打流浪汉。但老辛再不反抗,流浪汉更绝,凡事逆来顺受,但只要一开打,他就屎尿横流,在恶心光头一伙的同时,也让牢房里的环境更为龌龊。而每到深夜,流浪汉就会幽灵般来到老辛身旁,强行喂他吃下药丸。

    再好玩的事,久了也会让人腻味乃至反胃,譬如这日渐趋于例行公事的暴行。光头本就牵挂着帮中还有要事待办,再说这样连打几天,常人不死也得落下残疾,总算能向赵雄交待了,光头自感大功告成,便带着手下大摇大摆出了牢房。

    那又臭又苦的黑药,保住了老辛的性命。不再挨揍的老辛身体渐渐恢复,每天两顿萝卜干就稀饭,也吃得津津有味,流浪汉再没喂他吃过药,也再没和他说过话,老辛几次欲言又止,但牢里新囚越来越多,始终找不到和流浪汉密谈的机会。

    之所以源源不断有人进来,皆因昔归正举全城之力缉拿白三,一时间昔归大牢人满为患,多年媳妇熬成婆,凭着先来的资历和满身的伤疤,老辛莫名其妙被尊为前辈,备受后来者尊敬,除了分外思念小毒,日子也算过得。

    花姐曾几次带着小毒想来看他,无奈赵雄明令老辛不得探视,也不可释放,牢里的人进进出出,唯独他和流浪汉成了铁打的营盘,衙门千户都在忙着白三的事,老辛就这样被遗忘在昔归的大牢里。

    连户贴都没有的小毒自然是入不了官学的,最后还是纪雷给花姐出了主意,把小毒和纪星一起送到了孔秀才门下,就是那个帮小毒取名的独眼孔秀才。

    孔秀才专给城中大户做私塾先生,偶尔也算命占卜,按例从不收穷人子弟,但他年轻时快意恩仇,如今亦深喜纪雷以杀鱼练得一手好刀法,两人常聚一处吃酒玩刀。如今既看纪雷情分,也看小毒缘分,就收了这两个学生,小毒总算有了读书开蒙的机会,加上有纪星作伴,也尽力收敛野性,认真做起功课来。

    数日一晃而过,昔归的天气,愈发热了起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昔归好似被绝户网过了九遍的退潮坑洼,却依然不见白三半点行踪,众人都有些泄气,疑心情报有误,白三并不在昔归,但上面斩钉截铁,邓云清也不敢质疑大人们的对错,只能强打精神继续,但行事却日渐敷衍。

    阿德也颇为不快,起初他受泰山之命,满腔热血剿匪,但迟迟徒劳无功,自己的生意还大受影响,衙门动不动就到处拿人,实则花式勒索敲诈,客人来鬼仔街,无非图个醉生梦死,谁愿正欲仙欲死,突然就被整得生不如死,故此都是人心惶惶。

    这一日吃过晚饭,阿德照例带着手下来到鬼仔街,巡视自家产业,来至花满楼时,眼看门可罗雀,忆起高朋满座,阿德心中烦闷,索性吩咐厨房做些时令海鲜,坐下吃起酒来,又叫了紫夷来作陪,权当苦中作乐。

    阿德家的瘦马都有艺名,个中花魁,就是紫夷。夷者,因其中西混血;蓝者,因其眼眸紫蓝。即便是在这美女如云的风月场中,紫夷也是惊鸿一瞥的风流人物。

    阿德有不足为人道之秘,对紫夷有心无力,只谋划着借她攀附更大的权贵,譬如新任知府。于是紫夷向来被秘养深闺,以为奇货,不仅琴棋书画调教得无一不精,还请来花姐教她歌伶手段,即是昔归头面人物,也难得一见,更不可染指。

    酒过三巡,阿德醉眼看美人,正没理会处,突听手下来报,隔壁包厢来了个砸场的猛人。昔归虽民风彪悍,但黑白人物彼此大都认识阿德,花花轿子人抬人,互相也都给面,即是外来的过江龙,也少有无谓滋事的,满腔邪火的阿德拍案而起,带人就闯了过去。

    花满楼一墙之隔的包厢里,坐着一个衣着富贵的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微微发福,白净脸上留两撇菱角胡子,看着神情和善,自带三分笑意。听到动静,他把杯中酒一抿而尽,嘴角轻蔑一笑,此人正是邓云清恨得牙痒的,春申将军钦定的昔归新任知府元吉。

    凭着和春申将军的关系,元吉并不甘心只做个昔归知府,可惜他看上的位置被更有背景的对手谋了去,元吉心有不甘,又百般设法挽回不成,才终于悻悻然赴任昔归,是以拖了这许多时日。

    元吉本无家眷,听多了皇帝微服私访的评弹,他只带侄儿元光就来了昔归,打算散心之余,先看看风土人情,再去处理政务。风土人情,也算是风情,听闻他要体会风情,昔归轿夫们二话不说,就把元吉老爷抬来了鬼仔街。

    既来之,则安之。元吉老爷也不是煞风景的人,一路走来,就到了阿德的花满楼。受白三之事牵连,伙计们最近本就不愿招呼外地生客,偏偏元吉连换十多名姑娘,既不留坐,也不打赏,在颐指气使的同时还一毛不拔,伙计们言语间就渐渐阴阳怪气起来,元吉叔侄岂能容忍,两下当时就呛起声来,看老板阿德也在,伙计们自然不虚,立马就来搬救兵。

    阿德拍马杀到,见元吉举手投足间的得意姿态,一望而知是个殷实富商,估摸着正是那种外地而来,有钱无知的角色。元吉的侄儿元光则是个精壮青年,在一旁大喇喇站着。阿德往元吉身前一凑,虚抬一揖道:“在下吕祖德,未请教老板尊姓,在哪里发财?”

    此刻元吉笑而不答,元光却抢先开口道:“凭你也配打听我家老爷名讳?”按元吉嘱咐,两人在外人面前只论官称,不提叔侄。

    阿德呛得七窍生烟,在昔归敢这般与他对话的人,那也是屈指可数。但阿德知道不是猛龙不过江的道理,对方口气越大,越要盘清根底再做打算,若真是猛人还则罢了,否则以自己在昔归黑白通吃的手段,还不轻易把这外来的肥羊吃得骨都不剩?

    “既是老爷,那必是官府的贵人了,敢问在哪个衙门高就?小人逢年节也好常来孝敬。”阿德强笑道。

    元光正要搭话,却被元吉抬手打断,他自问白龙鱼服,实在不愿在这种烟花之地露了真容,微笑道:“吕老板,有礼了,在下一介商旅而已,不过你们店大欺客,却须给个说法吧?”

    听他不打官腔,阿德心内大石放下,转念又道:“那便是合字上的朋友?不知端得几碗水,烧得几炷香?”

    元吉叔侄哪懂这些江湖切口,只听得面面相觑。阿德再无顾虑,心内笑道:既不是官里,又不在道上,还敢闹事,看我今日如何给你个说法!

    恰在此时,紫夷翩翩而入,她见阿德迟迟不归,又听得这边喧闹,便过来看询,这一来不打紧,元吉本就是寻美不成才生出事端,眼见这仙子入尘,心中涟漪刹时化作海啸,哪还记得找阿德要什么说法。元光几乎跟着元吉长大,是他腹中虫儿,立刻会意,朗声道:“早知有此佳人,哪还扯那么多咸淡呢,你们全都退下吧,我家老爷喜欢清静。”

    自古温柔乡即是英雄冢,元吉精明半生,此刻早已神魂颠倒,哪还顾得江湖险恶。众人皆知紫夷就是阿德意难平的逆鳞,眼见元吉色胆包天,元光目中无人,只待阿德发作,就要一起动手,谁知阿德起了杀心,不怒反笑,恭然告辞而去,只留下不明所以的紫夷和元吉叔侄共处一室。

    子夜时分,酷热难耐的昔归,终于狂风骤雨。

    一身短褂的阿德坐在自己四合院里的屋檐下,吹着凉爽的穿堂风,喝着冰镇的酸梅汤,看着地上被药迷晕后绑成肉粽的元吉叔侄,心中大为畅快。此番将这二人从花满楼掳回家中,所获财物颇丰,那自然充作酒资,一不做二不休,阿德还打算等天亮就把他俩拿送府衙,做白三案疑犯论处,让衙役和狱卒轮再轮流敲骨吸髓,这就是他阿德给的说法。

    许是麻药下得过重,任是拳打脚踢,元吉叔侄也不见苏醒,一番折腾,阿德睡意来袭,起身回房。手下见元吉叔侄这幅死相,也各自散去睡觉,竟无人留下看守。

    可怜元吉叔侄来时何等意气风发,而今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到半夜才悠悠醒转,相看泪眼还不得执手,只能无语凝噎。难论幸或不幸,阿德只搜走了他俩身上的钱财,却没搜到元光油纸紧包,密藏在贴身内衣里的赴任文书。天意弄人,阿德本意用来攀附元吉的紫夷,此刻却将元吉引入绝境。元光恨得咬牙,悄声道:“叔,待我们亮明身份回到府衙,我定要把这阿德活剐了给您消气。”

    元吉不是蠢货,春申将军的身边,就没有蠢货生存的余地。此前色心作祟,才着了阿德的道,此刻痛定思痛,头脑又清醒起来,道:“换你是那吕祖德,见洗劫殴打的是昔归知府,你会怎么做?”

    元光转念惊道:“他们敢杀人灭口?!”

    元吉苦笑道:“连你都能立刻想到杀人灭口,你觉得这些贼人想不到?我不过想多看几位美人,就落得这般田地,这昔归,被那邓云清搞得没王法了!”又道:“只可惜那紫夷姑娘,若能脱难,定要将她救出这火坑。”

    元光欲言又止,劝解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难道他们还敢造反?”

    元吉叹道:“若知我是知府还杀,当然是造反。若不知我是知府而杀,那就不是造反了,要亮身份,也得当着官府的人。”

    “那好说,到明天见人多时我就自报家门,看他有几个胆子造反!”元光一边竭力试图挣脱身上的绳索,一边愤愤道。

    阿德手下行事虽然大意,绳子绑得却颇为结实,眼看元光一番挣扎,元吉突发奇想道:“你试试能否站立?”

    元光依言行事,竟真的站了起来。他们这五花大绑全集中在上身和大腿,虽无法解开,却并不影响站立乃至跳跃,虽然此刻颇为滑稽,但眼见有了逃出生天的希望,两人哪还顾得许多。

    于是,在这个风雨大作的深夜,昔归新任知府和他的侄儿,就这样僵尸般直愣愣地从阿德的大宅门里跳了出来,再沿着青石板路跳向海边,

    很久以后,还有更夫赌咒发誓说在那晚亲眼得见厉鬼出行,僵尸游街。

    那是后话,实际上,两人跳了没多久,就栽到了海边的稀泥里不能自拔,好似沙滩突然长出的两棵树。

    天色渐明,惊闻走了人犯的阿德饭都没吃,就带人冲出去沿街搜寻。很快,他们就找到了这两棵树,并将他们拔出准备押送府衙。

    冤家路窄,迎面却遇到了光头彭光宗。

    在昔归,阿德忌惮的人不多,光头自是其中一个。两人虽泾渭分明,但从靠山到财路,光头总是完胜阿德,这是种既生瑜何生亮的宿命的挫折感。大丈夫岂能郁郁久居于人下,每念及此,阿德心情就如独自面对紫夷,终究意难平。

    光头向来看不起阿德,见他带人押着元吉二人,心下不以为意,只道阿德不过又在做些掳人勒索的勾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若非避无可避,光头甚至不愿浪费时间和阿德寒暄。

    狭路相逢,阿德也只能强颜欢笑。

    望海矗立半宿,满身泥污的元吉已是奄奄一息。年轻的元光倒还在咬牙坚持,他心中暗暗较劲,只待找个人多的时机就把事情昭告天下,然后就撞上了光头,但看光头和阿德彼此惺惺作态,生死攸关,元光拿不准两人关系,犹豫到最终也没敢出声,殊不知这光头正是阿德克星,而他更将为此次错失良机,付出惨烈的代价。

    该叫的时候不叫,自然就会在不该叫的时候开口。

    眼看兜兜转转,最后竟然到了昔归府衙,元光心中狂喜,求生心切的他再按捺不住,拼命狂喊:“我叫元光,这是我们老爷元吉,昔归知府!”

    此刻天刚放亮,泰山还没到衙门。阿德也在和守夜的衙役们闲聊,众人都被元光这嗓子吓一大跳。元光扯着嗓子反复嘶吼,别人不论,但阿德却是听得真切,回忆起此前种种,越发觉得元光所言非虚,顿觉中了天雷,脑袋嗡嗡作响,电光火石之间,忽闻有人一声大吼:“好大的胆子!”阿德再吃不住劲,腿肚一软,瘫坐地上。

    来人正是赵雄。

    按他做派,通常不会早来,但这些日子,他被白三的事搞得无心安睡,索性提早来到衙门,没想到却撞破这骇人听闻的一幕。

    赵雄不敢怠慢,当即命人将阿德等人拿住锁起,严令所有人不得议论此事,又把元吉元光带到房内。元吉还在昏睡,只能派人去请大夫问诊。元光却是精神抖擞,忙不迭将来龙去脉向赵雄和盘托出。

    赵雄仔细听完,再反复验看元吉的赴任文书,心头涌起惊涛骇浪,白三算得什么?这才是能让昔归塌天的大事!他温言劝慰元光道:“兄弟莫急,元知府到了我这里,必定吉人天相,我这就去请邓同知过来,定要还你和知府大人一个公道!”说罢,他又叫来自己的心腹刘海,命他亲自在门口提刀守卫,所有人都不得进入。这才匆匆赶往岳父邓云清的家中。

    刚起床的邓云清迷迷糊糊听完赵雄所说,瞬间呆若木鸡。赵雄说完,就催他和自己速回府衙,面会元吉再做计较,邓云清却如老僧入定,良久方沉声道:“女婿,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赵雄何等狠诈人物,听得语调,看得眼神,早已会得心意,但他只恭身问道:“不知父亲有何妙计?”

    “聪明难,糊涂更难。你既问我有何计,那必是已知我有何计了。”

    翁婿相视一笑,邓云清又道:“自古富贵险中求。如今乱世出英雄,你我若连昔归都占不住,还何谈雄图?””

    “如何占得,都请父亲示下,小婿自然一马当先。”

    “元吉为官不正,狎妓寻欢,被奸徒阿德谋财害命,我们身为地方,只要将阿德明正典刑,责任倒也不算太大。”

    “这元吉可是春申令的人,这春申令可是南洋王的人。”

    邓云清沉吟道:“只许大鱼吃小鱼,不许小鱼吃虾米?大家各行其道,南洋王再一手遮天,也管不了我们这些小鱼小虾的死活。南洋之大,老夫游历多年,也不过踏足十之一二,莫非真都是他的家天下?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想想又道:“至于春申将军处,确是要交待得明明白白,杀人偿命嘛,阿德一党偿命若还不够,那就再多添几条做利息,给他的心腹陪葬,还到将军满意为止,我看那个泰山,就是阿德的幕后主使!””

    邓云清说得头头是道,赵雄听得心悦诚服,心说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还是岳父学得通透。可怜元光满心欢欣期待,只如火炭般渐渐冷却,终被践踏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