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之南洋王

第十二章

    纪家杀得六国封相,早引来许多街坊围观,若只做寻常斗殴还则罢了,眼见要闹出人命,又有耳尖的机灵的听到纪雷喊出白三名讳,早跑去报了官府。赵雄率部养精蓄锐多时,正是精神抖擞,闻讯大喜,气势汹汹杀将过来。

    烂醉如泥的白三,却让赵雄失望到了谷底,彷如发了狠的狂徒只能打豆腐,化好妆的戏子惊觉没观众,被海啸推起的千钧巨浪,软绵绵化在了沙滩上。

    赵雄虽有遗憾,也更庆幸这唾手得来的泼天大功,他当即命人将白三五花大绑,连带纪雷、花姐、孔秀才等人一并拿住,只留下了纪星一人。

    赵雄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身后众人押解着一干人犯,招摇过市押回衙门,刚到半路,正志得意满不可名状,突然从斜街里不急不缓走出一个人来,一把攥住赵雄马缰,干笑着道了声:“赵兄让我好找啊。”

    来人正是乔浪,赵雄惊讶之余,还没来得及开口寒暄,过百名水师兵士已从斜街里蜂拥而出,将衙门众人围得铁桶一般。赵雄情知大事不妙,正估摸着如何套话,是否死搏,乔浪又拍拍他肩,低声道:“邓同知估摸着也已到了,别让兄弟为难,卿总兵托我带句话:万事都有商量。”

    赵雄闻言,恨得脸色发紫,但他深谙胯下之辱的典故,此刻敌我之势悬殊,只能咬牙隐忍。乔浪愈发得意,朗声道:“奉新任知府元吉大人令,请赵指挥使去水师军营叙话,其余人等各安职守,敢滋事者,军法处置。”

    转瞬之间,气势汹汹出来抓人的赵雄就被人抓了去。衙门中人面面相觑,别的事尚且云里雾里,这“新任知府元吉大人”一句,却是听得真切,心知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不过混口饭吃,都不愿强自出头,转头把白三等人往牢里一关,索性各作鸟兽散了事。

    纪星待要追去拼死阻拦,又被好心的街坊生生拦下。她四下寻找,也不见两个姐姐踪迹,各色人等议论纷纷,更是没个准头,正凄惶无依间,却见一个魁梧的中年汉子挤开人群匆匆赶了过来,岂不正是老辛。

    刚到昔归港口,老辛就不顾元吉挽留匆匆上岸,寻思着独自找条小船回岛上寻找小毒,却发现卿海风已下达海禁严令,片板不得下海,违者格杀勿论。他连找了几个船家,都纷纷碰壁,心急如焚之下,又想到来寻花姐商量,却不知这边也是大出变故。

    纪星看到老辛,如见亲人般委屈地抱头痛哭,又断续说出事情经过。老辛听罢虽觉惊异,但多经历练之后的他已非吴下阿蒙,更何况自觉与元吉有过命的交情,昔归府衙生杀予夺,还不都在元吉一念之间。

    班师之前,乔浪就已派快艇赶回昔归报信,卿海风闻讯大喜,亲往港口布置迎接,为稳控局势,避免变数,更颁下海禁严令。望穿秋水之后,父女重逢自然喜不自胜,又将元吉一众接回水师兵营安顿。

    洗漱更衣事毕,换上卿海风特命连夜赶制的新衣新鞋,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元吉自觉恍如隔世为人。又有下人来报,卿海风已包下四海酒楼天地阁,只待为自己接风。元吉眉头一锁,想起在妈祖庙中的承诺,也算夙愿得偿,可叹元光却已阴阳两隔。

    元吉闭目养神片刻,换上一副和蔼笑容,从房中徐然迈步而出。泰山、刘海、阿德早等在外间,一眼看去,也都是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众人鲜衣怒马,不多时已来在四海酒楼门前。

    卿小鱼听到四海酒楼就来气,加之心事重重,自然不肯来凑热闹。卿海风只好带着乔浪等水师将领赴宴,见元吉出现,卿海风忙趋步迎了过来,两厢见面,回到天地阁包房落座,寒暄良久自然不在话下,随着琴瑟歌舞声起,四海宴已摆得琳琅满目。

    杯盏交错,酒过三巡。元吉轻咳一声,卿海风知他有话要说,也压手静待。

    元吉目光逐一掠过众人,似乎泪光闪烁,神色凝重道:“有花方酌酒,无月不登楼。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兄弟此番名为赴任,实则渡劫,九死一生之余,尚有三件事情要与诸君共勉。”

    看四下鸦雀无声,都在静待自己高谈阔论,元吉颇为满意,又道:“一则有恩报恩,二则有仇报仇,三则及时行乐。”

    正说到此处,嘎吱一声,老辛气喘吁吁推门而入,小毒之事牵涉玉佩的秘密,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不惊动元吉,但白三和花姐的事,却只能求助元吉。安顿好纪家三姐妹,他一路辗转,从衙门到兵营,再从兵营到酒楼,终于找到元吉,好在酒楼外把守的兵士有认得老辛的,他才得以顺利进来。

    元吉开怀大笑,道声:“来得好。”大步上前拉起老辛,道:“这位辛老哥,出身蜀中名门,医道精深,豪气干云吗,正是我的救命恩人。”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吹捧,老辛顿时红脸,他一门心思来求元吉放人,可任他十万火急,此刻也不是开口的时候,只好任由摆布。

    足足夸了一炷香的功夫,又领着满席连敬老辛三杯酒,元吉才让他落座,倏忽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冷笑道:“有请另两位贵客吧。”

    乔浪和卿海风对视一眼,起身拍拍掌,早有兵士推开包厢房门,将赵雄、邓云清押了进来,此事内情,卿海风都已知晓,他深恨此翁婿二人居心叵测,险害自己入瓮,此刻元吉要快意恩仇,自然也乐见其成,但他不愿自降身份落井下石,且暗算此事必还有曲折,于是只默然饮酒。

    泰山、刘海等人则分外眼红,只待见机就要发作,元吉却示意兵士给二人松绑,又慢悠悠斟满两杯酒,方从容道:“除死无大事,咱们边喝边说。”

    邓云清将酒杯一推,冷笑道:“我既做得下,也就担得起。或为刀俎,或为鱼肉,世事如棋,不过循环往复,大人何必惺惺作态。”

    赵雄却深深一揖,双手捧过酒杯,一饮而尽。邓云清气急,一巴掌扇过去,赵雄也不躲避,脆生生受了这记耳光,脸上顿时多出五条赤痕,依然面不改色道:“千般罪孽,都系在我一人身上。岳父若还气,尽管再打就是,却不知元大人如何才能解气?”

    “红白二皮脸的玩法,贵翁婿果然深得其中三味。”元吉笑看两人造作,眼神活似戏耍老鼠的猫,又道:“要我解气也不难,先让枉死的兄弟们起死回生,再送二位上路往登极乐,咱们就算两清。”

    “大人好大的官威,好重的杀气。”邓云清又是一声冷笑:“但若要在昔归就结果了我爷俩的性命,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赵雄忙道:“岳丈莫急,来前卿大人曾带话于我,言道万事好商量,却不知现如今该如何商量?”

    话音未落,忽见一男子推门而入,大笑道:“有酒喝也不叫我?”

    来人面容俊朗,肤如铜色,体态剽悍,身形健硕,年纪不到三十,着一身黑色川锦纹龙长衫,偏在腰间别一把佩刀,一把短铳,令人过目难忘,举手投足,眉宇之间,更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神气。

    “烈公子?!”元吉颇为意外,卿海风也急急离座,迎了上去。

    此人正是春申令的二公子春申烈。春申家共有三子一女,嫡长子春申寒,嫡次子春申烈,庶三子春申喜,庶幼女春申月。

    按立嫡立长之论,本应传位春申寒。偏春申寒天性孤冷,心机深重,与他一母同胞的的春申烈却性如烈火,尚武好勇,故而最得春申令青睐,也就平添出许多变数。随着春申令年事渐长,世子之争愈演愈烈,已成春申府公开的秘密。春申喜年纪最小,又是庶出一脉,本想独善其身,但两个哥哥势成水火,无奈也被裹挟进来。

    元吉是春申寒的拥趸,此刻见春申烈突然现身,心下难免忐忑。卿海风自命君子不党,两不相帮,兼之早有预料,自然气定神闲。派乔浪索拿赵雄的同时,卿海风亲自去见了邓云清,邓云清情知东窗事发,也不废话,当即献出家传之宝,一对元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只求卿海风允他派人出去传信求援。

    卿海风思索再三,终于还是松了口,倒也不全为这对瓶子,他为官多年,深谙做事留一线的道理,虽暗恨赵雄翁婿,还是不希望看到元吉大开杀戒,何况邓云清经营多年,也绝非徒有其表,两厢鱼死网破,自己和昔归百姓难免受到牵连,带给赵雄那句“万事有商量”,也正是源于此因。

    春申烈来昔归,却并非为了邓云清,这四海酒楼,本就是他垂涎已久,费尽手段才拿下的产业,此前收到掌柜胡文锦传书,报知有人闹事,还牵扯到了卿海风,他这个幕后老板放心不下,方才微服过来查看,还私下与邓云清喝过早茶,事毕正要离开,谁知昔归却突然好戏连台。说来邓云清还算得春申寒一党,但生死关头,远水不解近渴,邓云清当即立下投名状,只要春申烈能替自己化解此劫,即以半数身家相赠,且以后都以春申烈马首是瞻。

    春申烈也不客套,大略和元吉、卿海风见过礼,就把佩刀往桌边一放,大喇喇坐入上席,余者自然轮番前来敬酒拜会,一时都把刚才之事凉在了一边。

    元吉风头被抢,却不动声色,只含笑作陪。邓云清见状,竟也乍起胆子,端杯走了过来,赵雄若有所思,反而没动。

    和春申烈喝过,邓云清仗着酒劲又满一杯,径直来敬元吉。元吉看在眼里,不置可否,只嘿嘿一笑,突然转身猛地抄起一盘菜肴,劈头盖脸砸到邓云清头上。血水和着肉菜油汤汩汩而流,顿时让邓云清狼狈不堪。泰山、刘海、阿德也一涌而上,将邓云清死死按在桌上,以防他还击。

    邓云清此刻有了希望,反没了先前自认绝境时的骨气,嘴角都被压歪了也不反抗,只扭头看向春申烈,像极了乞求主人撑腰的落水狗。

    春申烈视若无睹,慢条斯理舀起一勺天九翅,嚼两下就一口吐出,他皱起眉头,抄起桌上铜铃一摇,胡文锦哪敢怠慢,闻声忙推门而入。

    “烈公子有何吩咐?”胡文锦躬身而立,春申烈不愿旁人知道自己是四海酒楼幕后老板,所以胡文锦此刻也不敢以主仆相称。

    春申烈将桌上佩刀狠狠一拍,瞪眼道:“说说清楚,你这翅到底是鲸鲨还是姥鲨?”鱼翅原本并不广为人知,更罕有人食用。直到郑和船队经过,将当地土人嫌弃不要的鱼翅烹调果腹,才发现了这道人间美味,南洋显贵们自此争相嗜食鱼翅,于此中三味自然精通。

    “公子息怒,各位大人明鉴,咱家一向用的都是深海远洋的姥鲨背尾,绝不敢偷减工料。”胡文锦虽心知春申烈借题发挥,还是被这场面震慑得有些忐忑。

    “姥鲨翅也硌牙?难不成有人故意往里掺沙子,看来这顿饭是没法吃了。”春申烈冷笑道。

    胡文锦哪敢答话,唯唯诺诺闪烁其词。

    “别家且不说,这四海酒楼,想来还是很合烈公子胃口的。”卿海风笑着起身,端起酒壶走了过来。

    春申烈听出他弦外之音,心说这卿海风消息倒也灵通,语气略缓和道:“你看,可不是我一人挑拣,元大人不也宁可倒了也不愿吃么?”

    “依我看来,就算有一两道菜不好,也不能掀了桌子,大家闹归闹,总还是要吃饭的嘛。”卿海风端起酒杯,笑着望向春申烈和元吉,二人虽各怀心事,但此刻都不愿得罪卿海风,自然是一饮而尽。

    卿海风喝罢,先把邓云清扶了起来,令胡文锦端来热水,洗漱毕,又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关门闭窗,这才重新依次落座。

    “以在下看来,元大人的亏欠,是一定要还的。烈公子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昔归这口锅,也一定是不能砸的。”卿海风从容道。

    “亏欠不怕,能还就好,自古杀人偿命,拿他俩的人头,来祭冤死的兄弟,就是我要的公道。”元吉冷道,泰山、刘海闻言都是轰然叫好,阿德心中暗幸自己阴差阳错之间掉转了阵营,只老辛呆坐角落心事重重。

    “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春申烈一边把玩着火枪,一边嗤笑道:“要我说的话,谁有这玩意,谁才有公道。”

    “看来烈公子是要恃强咯?”

    “是又如何?这世道不恃强还能示弱?元大人前几日被追杀的时候,可又有今日威风?”

    “受春申将军令,昔归军政,皆为本官所辖,还请烈公子三思而行。”元吉厉声道。

    “元大人尽管放手一搏,且看春申寒能不能在我爹面前保住你!”春申烈依然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挑衅地看着元吉。

    “慢说昔归衙门,即水师上下,也都是听元大人调遣的,但请大人这就派下正印公文,我即刻将这两颗人头提来复命。”卿海风正色道:“烈公子,你若再一味强阻,也休怪下官冒犯,大不了寒公子和将军问罪下来,在下一并陪葬就是。”

    元吉和春申烈对视一眼,都心知卿海风是在以进为退,如今势成三足,都是进退两难。

    恰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赵雄突然开口道:“我却有个说法,不知可让各位称心满意?”

    见无人答话,赵雄又向刘海道:“药可还在?”

    刘海也不做作,伸手从怀里摸出那个装满毒药的鼻烟壶,赵雄伸手接过,高高举起道:“此乃我重金购得的毒药,当初我就是命刘海以此药毒杀元知府等人,如今山穷水复,我若自服此药,不知可算赎罪?”

    元吉想起元光,心道报应不爽,冷哼一声算是默许。春申烈只求保住邓云清,也不甚在意他的死活。卿海风面无表情,甚至连邓云清都无动于衷。

    众目睽睽之下,赵雄当面把药倒入壶中,摇晃均匀,倒出杯毒酒,先递给邓云清,冷笑道:“岳丈大人,事已至此,你道他们会放过你么?”

    邓云清不接酒,不答话,只扭脸死盯着春申烈。

    赵雄趁他不备,突然暴起,拿起毒酒,强灌入邓云清口中,又死死捂住他口鼻,邓云清猝不及防,虽拼死挣扎,也不过打碎了一堆碗碟,片刻之后,手脚慢慢瘫软,终于不再动弹。

    不等有人说话,赵雄又抄起酒壶,仰脖将剩余的毒酒喝得一滴不剩,再把壶往地上一摔。众人看得惊心动魄,暗道赵雄确是个狠人。

    屋内如死一般寂静,屋外也没人敢发出半点声响,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坐等赵雄毒发身亡。

    不知过了多久,刘海才第一个回过神来,讷讷问赵雄道:“你咋还不死?”

    “蝼蚁都知求生,哪有英雄求死?”赵雄面色如常:“这药之所以那么贵,一半的价钱,就在于它有解药。”

    “无耻鼠辈,药毒可解,那就再试试刀枪?”元吉心下恨极,咬牙道。

    “此毒若不可解,大人也无缘在此高谈阔论了。”赵雄不卑不亢道:“我依诺服毒赎罪,不过求个九死一生。你我都曾以身试毒,又都化险为夷,可见都是命不该绝。”

    “君子可欺之以方,任你巧舌如簧,到了还是难逃吃我一刀。”元吉冷声道。

    “大人明鉴,就算真弑杀成功,也轮不到我做知府,此事皆由邓云清所起,如今首恶服诛,大人要取我性命,虽易如反掌,但只怕赵邓两族心有不甘,倾尽家财人脉,只怕多少也会给昔归惹些乱子。”赵雄语出惊人,侃侃而谈。

    见元吉沉思,赵雄又转头道:“烈公子再造之恩,卿大人抬手之义,在下也都感佩于心,邓云清曾许诺公子以半数身家相谢,自然作数,如今由我做主,他剩下那一半家产也都任三位发落,此外我再献南洋明珠三斛,黄金三千两,只求许我戴罪立功。”

    屋内再次鸦雀无声。

    良久,元吉终于抬头,眯着眼缓缓举杯,虚一抬手,道声:“请!”

    “请!”春申烈道。

    “请!”卿海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