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之南洋王

第十七章

    小毒顺了套海盗晾晒的布衣换上,又戴个斗笠,他身形本就高大,此刻埋头装作喽啰,也有八九分相似。小毒将匕首顶住陈天福背心,两人亦步亦趋走向底层船舱。陈天福弥漫全身的骚臭味、酒味和烟土味混合在一起,让沿途偶尔遇到的海盗都捂着鼻子避之不及,加上夜色掩护,两人很快就来到了关押肥七的所在。

    这里本应有守卫日夜监看,此刻却不见踪影。陈天福暗骂这些蠢材只会摸鱼,眉头一皱就要发作,多亏小毒刀把一顶,才让他想起此刻处境。

    威逼之下,陈天福无奈地冲左侧的木门努努嘴,示意肥七就在里面。小毒手上匕首一松,就探出头去看,陈天福苦等的就是此刻,翻身一跃,噗通一声已跳入海里。

    小毒欲追,又着实挂念肥七,一咬牙还是先踹开木门,待眼睛适应了舱内的黑暗,却只见满屋的干草和污秽,哪有半点肥七的踪影?

    陈天福虽蓄谋脱身已久,但此事上却真没骗小毒。为报肥七断耳之仇,陈天福破天荒留了他的活口,再施以各种令人发指的酷刑和侮辱,为免肥七死得太快不过瘾,每次虐待之余,也施舍些泔水吃食。换做旁人,于此绝境,要么奋起一搏,鱼死网破;要么断食绝水,只求速死。偏这肥七却是天选之子,要打便打,有吃便吃,言语侮辱更是面不改色,而最令人拍案叫绝的,还是他拿泔水当四海宴吃的豪气,直让围观的海盗都瞪大眼咽口水,深深怀疑自己拿错了饭食。

    如此折腾下来,肥七不但没死,反而恢复了点元气。趁今晚靠岸,竟成功逃出生天,而消失的那两个看守,自然是被盛怒的肥七送去了海底长眠。

    小毒哪知其中关节,失望之下,一脚又踹开了右侧的木门,这回却有些响动,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春申喜兄妹。

    倒是春申喜先认出了小毒,忙急声呼道:“小哥救我!”

    此前在大舱之中,春申喜亲眼目睹小毒浴血仍不退半步,虽隔太远未看得真切,但心中已对他非常钦佩,春申月更是被吓到昏厥。

    此刻不期而遇,小毒生怕陈天福带人杀回,忙上前解了两人束缚,就要拉着他俩跳海,却见春申喜面露难色,春申月也怯怯道:“我俩都不会水,娘亲不让学。”

    小毒闻言也是哭笑不得,叹口气道:“她只道会游泳会要人命,谁知不会游泳也会要人命。”

    因忌惮惊动岸上官兵,陈天福游到船头,才呼喊同伴接应上船,再纠起人马,乌泱泱压了过来,虽不敢用火枪射击,但刻意静默的众人手里那闪着寒光的一把把钢刀,更让无形的杀意弥漫开来。

    见刀兵之声渐近,春申喜年纪虽小,却有古君子之风,坦然道:“小哥你先走吧,只恨救命之恩未能相报。”又默默牵起春申月的小手,微笑道:“不怕,哥带你去找娘亲。”

    春申月面色煞白,轻嗯一声,咬紧牙关再不说话。

    小毒眼前不禁浮现出他俩娘亲跳海的一幕画面,不忍惨剧重演,恻隐之心大起,偷偷放血入玉,一手持刀,一手持鞭,傲然而立,怒吼道:“老子今天就要替天行道!谁敢上来,老子把他牙都敲落!”

    兄妹俩都为他豪迈气势所慑,春申喜更叹道:“爹常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二哥平日也喜欢舞刀弄枪,可论起英雄侠义,这小哥却似乎更胜一筹。”

    海盗们哪会被轻易喝退,陈天福不愿再多生枝节,闷哼一声,提刀就扑了上来。小毒方才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如恶龙腾渊,飞身就扑了过去。夜色加上斗笠,对面还没来得及看清他面貌,就已惨叫着倒下几人,虽伤势各不相同,却都无一例外被打掉了几颗牙齿。

    和老辛的独门绝技不同,小毒帮人拔牙,纯属一力降十会。他本不会半点功夫,只不过在神秘力量的加持下借势而为,但一则力大,二则身快,但有被近身者,少不得都要吃上一刀,挨上两鞭。

    海盗们横行多年,亦非徒有虚名,虽惊讶于小毒的悍勇,但仗着人多,就要以车轮战耗他体力。连番鏖战,小毒体力亦是渐有不支,他一发狠,故意卖个破绽,持鞭的手臂立即被砍中,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

    那海盗一击得手,趁势还要再砍,却见小毒瞬间仿佛邪魔上身,一跃而起,反手狠狠将匕首刺下,海盗心神都被小毒眼中凶光所摄,居然忘了反抗,生生接下这刀,血光冲天中,就倒在了甲板上。

    陈天福吓得连退几步,心中却已笃定,鬼婆此前所疑惑的那股神秘怪力,定是着落在小毒的身上,只是个中奥义,他还未能参透。

    终开杀戒的小毒双眼泛红,满身浴血的他无人可挡,顷刻间又砍翻几人,海盗们眼见同伴如待宰羔羊般毫无还手之力,终于心防崩溃,不知谁带的头,顿做鸟兽,四散跳水窜逃。

    小毒追将上去,一把擒住陈天福脖颈,将他摔倒在地,又踏脚踩住,冷声道:“你虐杀我们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天?”

    陈天福还不罢休,挥刀就要反击,小毒手起挥出一道寒芒,刀锋过处,陈天福几根手指已飞了出去,激起的血流刚好溅射到马鞭手柄,激得里面的玉佩光脉流转。陈天福披头散发,状若疯癫,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狂喜道:“我知道了,你那鞭子有古怪!”

    小毒俯下身来,红着眼冷笑道:“是么?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说罢蓄力奋起一记勾拳,端端击中陈天福的下巴,一声闷哼之后,陈天福活活咬断了自己的小半截舌头,满嘴牙齿也几乎全部掉落,扭头昏死过去。

    小毒起势就要补刀取他性命,却听春申喜发声喊道:“小哥刀下留人!”抬头看去,春申喜缓步走了过来,方拱手道:“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还望小哥成全。”小毒一愣,默默调转刀刃递将过去,春申喜含泪接过,跪地望天,一刀没入陈天福胸前,结果了这恶贼的性命。大仇得报,他悲戚之情渐起,跪在甲板的血泊中,由抽泣而起,终于嚎啕大哭,春申月也跟着哭成了泪人,小毒心事重重地望向灯火阑珊的迦叶城,也是黯然神伤,看不出半点复仇的喜悦。

    借着夜色,肥七跌跌撞撞上了岸,扮做乞丐模样,混入了城中。

    作为春申令建府开牙之地,迦叶的繁华风流自然更甚昔归,华灯初上,沿街酒楼食肆摩肩接踵,一派人间烟火的热闹景象,肥七如鱼得水,早将礼义廉耻抛诸脑后,一路沿街乞讨,加上他模样讨喜,口才伶俐,不多时就已吃得心满意足,连满身的伤痛似乎也变得好受许多。

    肥七一饱万事足,溜达了一会,就找了个背街的偏僻角落坐下,打算睡上一觉。谁知刚伸了伸懒腰,就觉得后脖一冷,一把钢刀已贴了上来。

    肥七双手一摊,苦笑道:“英雄好汉,何苦拿我这叫花子消遣。”

    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答道:“若天下的乞丐都能如你这般痴肥,早他妈天下太平了!”

    肥七大喜过望,猛地转过身来,定睛一看,可不正是肥七的老大,光头彭光宗。

    光头慌忙收刀,差点把肥七当场割喉,皱眉道:“你这胖子,着实命大。”

    肥七还没开口,跟在光头身后的螃蟹却抢先骂道:“这种没义气的王八,自然是祸害千年!”

    肥七这才看见,光头身后站着两人,除了螃蟹之外,另一人约莫二十来岁年纪,高挑健硕,形容俊朗,唯独眼神却有些阴冷,肥七只和他对视一眼,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竟莫名打了个寒颤。

    肥七天性本就豁达,连番劫后余生,更越发看重生死,看淡荣辱,昔日小弟螃蟹蹬鼻子上脸,他也不恼,笑道:“兄弟你的命也挺硬啊,看来骨折又好得差不多了?”

    又谄媚地看向光头道:“老大,你怎么也蓄起头发了?”

    自古举手不打笑脸人,他这番做派,倒让提着刀的光头进退两难,有些尴尬。当日肥七诓乔浪去拿小毒,自此一去不返,光头疑他只顾自己逃命,不管弟兄死活,自然有些怨念。回昔归后,全凭赵雄死保,他和螃蟹才捡回小命,但绑票卿小鱼之事坐实,自然活罪难逃,乔浪连下狠手,将他家财和生意都盘剥一空,连螃蟹的四合院也被罚没了去,其余帮众也怕被连累,纷纷作鸟兽散,到最窘迫时,显赫一时的光头竟连找猫仔剃头的钱都没有,只好蓄起发来。

    好在螃蟹还种了一片铁杆庄稼,凭着当年吃宝局的英雄事迹,只要他一天不死,四海酒楼就有他一份干红,两人才不至于流落街头。正绝望时,光头的弟弟彭耀祖终于回了昔归,彭耀祖在大陆游历求学多年,自诩文成武就,本打算回来大展拳脚,却不料遭此变故,但彭耀祖心气甚高,在他的鼓励下,两兄弟再次拜入赵雄门下做了跟班,此番来迦叶,也是随元吉、赵雄一起来拜见春申将军。

    伏暑之后,中秋之前,各地方官员和有字号的人物都会备下厚礼送于春申府中,名为“夏敬”,到三九腊月,自然还有“冬敬”,再加上春申令的寿辰,都是极热闹的时候。今年是元吉新官上任的第一次“夏敬”,自然不敢马虎,加上刚从赵雄翁婿处发了笔横财,故此大手了血本,誓要把春申府上下打点得服服帖帖。

    谁知春申令并不在府中,都是由大公子春申寒出面理事。元吉本属春申寒一党,经过此前白三一事,更不敢再有二心,这回既来之则安之,借等春申令为名,天天和春申寒大排宴筵,醉生梦死。

    光头等人,自然是没资格赴宴的,只好在迦叶各处流连玩耍。肥七若穿着常服或许还好些,偏衣衫褴褛装做乞丐,自然老远就被光头一眼看穿。几人找了个小吃摊坐下,肥七才把此前经历讲出,他知道光头深恨被小毒和卿小鱼连累,但凡事关小毒的,都是匆匆一语带过,光头和螃蟹虽不觉有异,彭耀祖却早已重重皱起了眉头。

    到最后,听闻肥七竟然咬残了陈天福,又杀了鬼婆的手下脱困,彭耀祖再忍不住,把酒杯重重一顿,插嘴斥责道:“你逃走也就罢了,为何却要害得我哥与那鬼婆翻脸?”

    彭耀祖虽不在昔归,但两兄弟书信往来中,早知光头与鬼婆勾连贩卖烟土之事,这也是他彭家东山再起的最后一根稻草,谁知却被肥七无意中断送。

    肥七虽已知道彭耀祖的身份,但心中委屈,还是红着脸辩解道:“他们杀了图什么,杀了小毒,还要杀我!海盗的命莫非比我的命还精贵?”

    事涉机密,彭耀祖不愿让肥七知道太多,也没再搭腔。螃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彭耀祖,又看向光头。光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肥七还待说点什么,终于还是吞了回去。话不投机的几个人勉强坐在一起,在熙熙攘攘的夜市中各想心事。

    春申府中,却是另一番天上人间的盛况。

    遍布各处的精巧宫灯,将水榭楼台投影在波光粼粼的莲花池中,锦鲤群争相从太湖石后探出头来,似乎也在争睹台上女子的绝代风华。

    随着丝竹之声渐起,几十名美艳舞姬翩翩起舞,一水的娘惹薄纱之下,若隐若现地露出她们的如雪肌肤和娇媚容颜,但当紫夷款步出现在舞台中央时,万千粉黛刹那间再无颜色,台下所有男人几乎同时眼前一亮,喉头一咽。

    春申令不在,端居主席主位的自然是春申寒,春申烈坐其身侧,元吉和卿海风再分左右坐定,春申府中和昔归其他有头脸的人物再按身份依次列席。

    “怕的是梧桐叶降,怕的是秋景凄凉,怕的是黄花满地桂花香。怕的是碧天云外雁成行,怕的是檐前铁马叮当儿响,怕的是凄凉人对秋残景,怕的是凤枕鸾孤月照满廊……”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举座皆木然无声,直到春申寒手中钧瓷酒杯失手坠地,玉碎之声才把众人魂魄召回。恍然间,紫夷已随一众舞姬下台入席,为众人祝酒。

    推杯换盏之间,众人又纷纷赞贺元吉官场情场双双得意,元吉此行出手极为阔绰,春申府众人都心情大好,加之美酒在杯,佳人在怀,更将席间气氛烘托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正纵情声色之间,忽有一黑衣小厮悄步上前,俯身和春申寒窃窃私语。春申烈假意酒色,实则竭力想窃听些只言片语,可恨那小厮机灵得紧,不能得手。又听片刻,春申寒起身离席,只道去去即回,让众人不必理会,席间几人默契对视一眼,多少都有些醉翁之意。

    春申烈嬉笑着端起杯酒,却偷偷丢出个眼色,原本在春申寒身后伺立的另一青衣小厮心领神会,当即紧随春申寒而去。

    春申寒的书房中,鬼婆已孤身等了很久。听得春申寒脚步声,她才终于长舒口气,心中暗骂这些贴身小厮比海盗更狠,不过求见春申寒一面,就索了她六根金条,不仅比见春申令的行情还贵,还让她枯等半日。若非兹事体大,非春申寒不可解围,以她的性格,断不肯受此委屈,何况还要搭上这不知几条海盗性命才能抢回的黄金。

    鬼婆微微躬身一福,算是见礼。酒后灯下,春申寒恍然觉得她也颇有几分姿色,心猿意马间,神色也难得和蔼了些,鬼婆何等风流人物,眉眼间立时脉脉含情起来,若非还有黑衣青衣两个小厮在旁,只怕当下就要你侬我侬。

    “第一次和魏夫人在这个时辰喝茶,也是难得,却不知有何见教?”春申寒抿了口热茶,徐徐道。

    “寒公子何时要见奴家,还不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鬼婆嗔道:“却不知贵仆是否已经禀告,奴家唐突登门,都是为了献宝而来。”

    “敢问宝在何处?”春申寒颔首问道。

    鬼婆娇哼一声,竟然当众解开两颗扣子,再探手入怀,摸出那颗金色南珠解下。

    这等稀世之珍,春申寒岂能不知是何人之物,他陷入沉思,脸色变幻不定,房中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鬼婆也不敢多话,只默然静待春申寒的反应。

    终于,春申寒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神情,沉声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物件?”

    “这是个不得了的宝物。”鬼婆微笑道。

    “越是宝物,越容易要人的命。”春申寒道。

    “明明是人要人的命,却非说是宝物要人的命。就好比明明就是昏君的过,却非要说成娘娘的错。”鬼婆嗔道:“怀璧其罪,红颜祸水,还不都是些诿罪的托词。”

    “魏夫人见得透彻,但这宝我却不能要。”春申寒道。

    “不能要?不想要?还是不敢要?”鬼婆眼神秋波流转。

    “都有点吧,我劝你也物归其主。”

    “可惜啊,此刻奴家就是想还,也找不到原主了。”鬼婆幽幽说道。

    春申寒虽早已料到此节,但此刻听她亲口承认,神情还是有些凝重,又沉吟道:“即便找不到正主,还能找到正主的后人嘛。”

    “若是后人也没了呢?”鬼婆轻笑道:“那不就成无主之物了?我有个朋友常说,这世间万物本就无主,谁抢到就是谁的。”鬼婆她口中的朋友,自然就是已被春申喜手刃的陈天福。

    “你这朋友见得也很透彻。”春申寒终于流露出轻松愉悦之色,又环顾左右道:“魏夫人深夜献宝,一片盛情,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罢。”青衣小厮闻言,忙不迭上前接过珍珠。

    “魏夫人纵横四海,却不知可曾亲手杀过人?”

    鬼婆虽八面玲珑,却不知春申寒言下何意,正思度如何作答,春申寒突然脸色一变,从袖中抖出一把形若娥眉月的怪刀,趁青衣小厮背对之际,狠狠戳入其脊椎之中,那青衣小厮倒地都是一脸难以置信之色,双眼未闭,就已被黑衣小厮死狗般拖了出去,片刻又把地上血渍麻利擦净。

    “我说了,越是宝物,越容易要人的命。”春申寒收刀入袖,喃喃自语道。

    “要我看,越是大人物,才越容易要人的命。”鬼婆面不改色,语气更带赞佩之意,仿佛在说一件极轻松无谓的闲事。

    “魏夫人不好奇我为何杀他?”鬼婆的无动于衷让春申寒略感失望。

    “能让寒公子亲自动手,自然有他该死的道理。但奴家一介女流,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妙极,夫人果然是我的知己。”春申寒抚掌道。

    “宝珠易得,知己难求。”鬼婆销魂一笑:“公子可有雅兴,教奴家好好鉴赏一番?”

    不等春申寒答话,黑衣小厮忙不迭躬身掩门而退。但见房内春光旖旎,妙不可言。庭院高朋满座,笑语欢歌。蔚然一派富贵祥和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