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舟和瑞冯都没想到裴特竟然能一口叫出这神像的名字，这事就像是路边的长得灰头土脸的小孩随口就解开了困扰无数数学家的术数难题一般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裴特被郁舟二人直直盯着看，仿佛要从他那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脸庞上看出一朵花来，显然两人对他的话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裴特目光闪动，轻咳了几声，从蹲着的姿态直起身来，缓步踱到郁舟与瑞冯的一边，从上往下俯视着二人，又冲郁舟伸手招了招，郁舟心领神会的把石膏像递给了他。

    裴特拿到石膏像也不做其他，只是手指往石膏像的眼珠子上轻刮几下，蹭下一点粉末来在手指上捻了捻，又用舌尖尝了下后立马呸呸吐了几口口水，此时心里已经明白了五六分。

    他虽然相较郁舟二人学识不多，但胜在常年在外面奔波，稀奇古怪的事情见识了不少，平常没有表现的机会，心里打定主意这次要在二人面前显摆一下。

    郁舟见裴特脸上表情变幻，也不清楚他内心在做什么激烈活动，瑞冯见郁舟没开口，也不好意思催裴特，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衣冠不整的男人，盼望从他嘴里能听到久违的好消息。

    郁舟看一旁瑞冯焦急的模样，踢了下裴特的脚，裴特这才接着开口。

    “其实也没什么，我之前在沙林一艘商船上干活的时候，碰到一个从库耶尔行省来的哥们，伯尼根港知道吧，巴尔喀帝国最有名的商港。这哥们人特别大方，我跟他混熟了以后他老是请我喝酒，男人嘛，喝多了就喜欢吹牛。有一次喝多了之后他说自己不是库耶尔人，是从克努的一个小镇搬过来的。于是我就问他怎么跑这么远，都从沙林跑到巴尔喀了，一开始他还遮遮掩掩的，俗话说酒到深处真情流露，我就又灌了他两杯塔可兰，这下他才做贼似的跟我说了原因。”

    裴特说着，换上了一种恐怖的语气，“他说，他们镇上闹鬼！”

    为了配合谈话的内容，裴特特意下调了语调，试图将气氛渲染的阴森可怖起来，郁舟当然不吃这一套，只是侧头看了一眼瑞冯，心里暗道一声：“对上了”。

    “我当然不信这世上有鬼，就赶紧拉着他问怎么回事，他当时已经喝大了，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

    裴特说着，冲瑞冯努努嘴问道“你是不是也说自己被鬼缠上了啊？”瑞冯一听立马激动起来，连连点头。

    裴特见状对目前的情况已经十拿九稳，难得的显摆机会摆在面前，按照他的性格肯定是要拿捏一下的。郁舟看他的神情就知道这水手在搞什么鬼，一年邻居下来，不说完全了解，一半肯定是有的。

    看观众都被吊起了胃口，裴特十分满意自己讲故事的水平，又接着说了下去，

    “原来他们镇上不是真的闹鬼，所谓的鬼只不过是他们用来赚金里昂的工具。”

    裴特将手指上沾上的颜料在郁舟二人面前示意了一下，“他们随意的捏出一些形象做成石膏像，把它叫做沉睡的普莱洛斯，一个从来没有人听过的神，宣称祂能够守护家人的平安，能带来财运，只不过需要每天用他们秘制的颜料去描绘石膏像的眼睛。他们特意将眼睛的位置做的难以下笔，这时候你就会忍不住凑上去细细的画。”

    郁舟听到这里，已经有些明白了，一切的关键恐怕就是这特殊的颜料。

    “没错！”裴特就像在演学院里排练的剧本，神情激动，

    “能让人感觉精力旺盛，会出现各种虚幻的声音，都是这个颜料的作用，当你在仔细的勾勒眼睛时，挥发的颜料随着呼吸进入了你的血液，无声无息的控制了你，让你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这种情绪让你不自觉的使用它，每天虔诚的描绘普莱洛斯的眼睛，直到那一包小小的颜料用尽，当你再找他们索要颜料时，就不是免费赠送了......”

    裴特兴奋的手舞足蹈着，像是完成了一幕精彩的演出，甚至没有注意到郁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站到了他的身后。

    “啪！”一记位置精确且力量恰到好处的手刀斩到裴特的脖子上，健壮的身躯登时像泄了气一样瘫软在了地上，郁舟又轻轻一勾，将从裴特手中掉下来的石膏像接住放到了茶几上。

    “知道这东西有亢奋作用还往嘴里尝。”郁舟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地上的水手，又回到了沙发上坐下，目睹了这一切的瑞冯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下巴，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瑞冯向郁舟问道“所以我听到的声音还有晚上不用睡觉，都是这颜料里的药物带来的作用吗？”

    郁舟点点头：“现在基本上可以肯定了，颜料里面不止掺了亢奋的成分，还有一些能促进你血流加快的东西，目的是加速吸收。至于你说的同事能听到你心里的声音，也可能是其他的副作用。”

    思索了一下，郁舟继续说道，“目前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停止接触这种颜料，然后大量的饮水，让药物尽快从你体内排出，等完全排出后你心里的虚幻声音就会逐步减轻。至于晚上不用睡觉，后续会渐渐恢复正常的。你每隔一周来评估一下就行，或者找杜医生也可以。”

    看着郁舟肯定的眼神，瑞冯的心里像是放下了一颗大石头，耳边隆隆的声音好像都随之减轻了许多。

    近两个月以来的经历简直快要压垮这个年轻人，不被理解的痛苦，同事审视的眼神，奇怪的幻觉，当明白了这一切是如何欺骗他的眼睛和内心后，瞬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真相是如此之简单，只不过自己一直被眼前的一层薄纱蒙蔽。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下了，瑞冯心里想着，他开始想象恢复以后的生活。

    郁舟静静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在他身上似乎能感受到一种欢快和喜悦的情绪在荡漾，他的神态明显轻松了起来。

    郁舟知道自己这番话起了效果，又接着补充道：“心理康复不像躯体的恢复，治疗药剂只是辅助，最重要的是自身心境的调节，试着去远足或者好好的睡一场，都会对你的恢复有帮助。对了，安神剂的费用是这个特别的故事，不要挂在心上。”

    瑞冯感激的抿了抿嘴，随后拎起地上的背包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想了想说道：“郁医生，我打算今天就回卢塞，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雪莉和我的艾泽了，艾泽喜欢毛茸茸的玩偶，雪莉最喜欢白色的夜陀罗，郁医生，你知道附近哪里有花铺吗？”

    郁舟努力想了想，摇摇头：“这镇上没有花铺，你可以回卢塞以后买。”说着，陪同瑞冯一起走到了门口。

    “郁医生，那我先走了，那个...他就这么躺在地上应该没事吧？”瑞冯指了指地上躺着的裴特。郁舟笑道：“没事。”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梯，打开门，屋外是小镇的主街，时间已近中午，路上人已经多了起来。

    “郁医生难得啊。”有人善意的调侃，郁舟也只是笑着挥挥手，冲瑞冯再次叮嘱道：“如果幻听的情况加重，或者出现其他新的情况，请尽快复诊。”

    瑞冯闻言慎重的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迈开步子走下了台阶，走出几步后又回头朝郁舟点头示意，郁舟也报以点头回应。

    瑞冯于是紧了紧背包，朝着镇外走去，那里有往卢塞方向的巴士站台。

    “你这家伙，下手真黑啊……不过原来当心理医生的感觉还不错呢。”

    头顶上传来裴特的声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阳台上，郁舟抬头看了看他，阳光从裴特的头顶照射下来，他的脸隐藏在一片阴影中。

    “难道不是因为你强烈的表现欲吗。”郁舟眯起眼睛看着裴特回应道，随后又重新看向瑞冯离去的方向，只一会儿，瑞冯的身影就消失在人流里了。

    回到二楼，裴特已经从阳台翻回了自己那边，郁舟注意到茶几上剩下的茶杯和摆放着的石膏像，瑞冯应该是故意落下的。

    郁舟拿起桌上遍布裂纹的石膏像，用布擦拭干净以后拿着它走到柜子前，柜子下面几层都放着书，最顶上一层空着，只放着一个制作粗糙的布娃娃，郁舟的视线在其上短暂停留后将石膏像轻轻放到了布娃娃的边上。

    在柜子前默默站了一会儿，郁舟又走到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从右边抽屉取出一本浅绿色的笔记本，展开到书签那一页，取了一支纤细的钢笔在纸面上缓缓书写。

    “零八四号病人，初步诊断：心境分裂，因素：药物，异教信仰。疑点：被洞悉幻想。转归情况：好转，等待下一次评估。”

    郁舟回想起瑞冯那双干净的手，犹豫了一下，又在疑点处补充了一句：

    “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