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门再次被打开已是将近子时。饶是贵山城夜不禁市可“人”终归是要去夜宿入眠的。

    此刻随着剧场门开，四下本已冷清的街面再度热闹起来，装饰各种不同徽记的马车纷纷在门外聚拢。捧着外裳的家仆们纷纷迎上自家主人，富商巨贾与内城的诸多贵族言笑晏晏、依依道别。

    而更远处，三两个贵山府衙的吏员在两个匈奴人的盯梢下开始挤入人群，四下小心翼翼的张望着，好似在搜寻什么。不过这人群里大多是达官显贵，匈奴人虽不在乎是否会得罪某位贵族可他们作为吏员却不敢不小心些，因此也不敢离得太近。

    也就是趁着热闹遮蔽的档口，朵伊慕用头巾包住头脸，匆匆挤出了人群，确认无人注意后自黑暗的小巷中快速穿行，行向琐罗亚斯德教祠。

    远离了街市，四下里便静的有些怕人了。

    此时月入云层，伸手不见五指，偶尔回头也只有内城最高的建筑——太阳神教祠殿顶还有一盏长明灯在默默燃烧，但他背对教祠此时只能看到一片橘色。更远处的王城则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可这些许光亮也无法给朵伊慕提供更多的帮助。

    她紧张的走着，耳畔回荡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与心跳声。但好在，这一路上并未碰到巡城排查的吏员或兵士，也没有碰到匈奴人，这让她多少松了口气。

    说实话，她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相信汉人。虽然在某种意义上说那个汉人确实是救下自己，可趁着在剧场的两个时辰里她静心思考，愈发觉得这件事更像是汉人为了达成目的给她设的一个圈套。

    “因为我没有第一时间向汉人交出实情，他们便起了歹心，假意答应我的要求随后便折返回来，通过向匈奴人和大宛人泄露我的行踪，再来借助匈奴人和大宛人的搜查逼迫我接受汉人的保护……否则怎么解释汉人短时间内去而复返，怎么解释匈奴人和贵山府衙可以这么快就锁定到自己的身份？好生卑劣……

    “可此时确已是四面楚歌，自己还有别的选择么？

    “或许，我们一开始就都错了，汉人未必是什么善与之辈，殿下……”朵伊慕轻轻一叹，抬眼时她已抵近了教祠，可四下里却根本看不到那汉人在哪儿。她在台阶旁寻了个可以遮蔽身影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夜风吹起，朵伊慕有些怕冷双手抱住膝盖默默等待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四下里仍旧死一般的寂静，朵伊慕不免又有些担心，也顾不得遮蔽身形，站在教祠门口四下不断地张望……

    夜色暗沉，赫里奥多鲁斯早已睡下。

    他虽然年老可体力一直不错，折腾完侍女后自顾自睡去，侍女待他睡熟后还要自行蹑着脚离开房间，这是赫里奥多鲁斯的习惯，他无法容忍睡熟后旁边还有旁人。此刻，一丝不挂的赫里奥多鲁斯正仰头躺在床榻上，鼾声如雷。可不多时，他颌下一凉猛地被惊醒，赫然发现脖颈处多了一柄雪亮的长刀。

    杜恒凑近他的脸庞，讥笑道：“你既然派人在找我，看到我就不应该这么惊讶。”

    赫里奥多鲁斯快速恢复了平静，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没想过你会过来，屋子外面我安排了五个好手护卫，院子外还有……”

    杜恒勾勾手指，示意他起身，一边动作他一边随意道：“屋外的我弄死了一个，打晕了一个，另外三个应该还没注意到……”

    赫里奥多鲁斯怔楞片刻，随即自顾自穿着衣服，追忆似的说着：“遇到你那年你多大？该有十一岁？十二岁？瘦的很，我记得你邋里邋遢一个人在野外跟着狼群逛荡，衣不蔽体，当时是我看你怪可怜的，这才说服当时的宿老收留你，教你武艺、弓马……”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动作快点，一会儿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杜恒冷冷打断道。

    赫里奥多鲁斯听得憋气，双拳攥紧恶狠狠道：“养不熟的狼崽子！你忘了当初是谁养你长大的么？”

    杜恒将床头散落的衣服踢给他，冷冷回道：“没忘，可当初也是你害得我差点横死。那些年帮你做了不少肮脏事，早就报答过了，现在就没必要再在这里惺惺作态。我不是来杀你的，你帮我做些事情，事成了你还当你的社鼠头子，我自有去处，你我互不相干。”

    赫里奥多鲁斯穿戴齐整，斜眼看了看杜恒，平静道：“别指望我送你们出去。我知道，肯定是你先找到了那安息女人，否则城里不可能有这么大动静。可你也该知道，现在城里早已为那个安息女人布下了层层罗网，府衙的人、辅国王的人、副王的人、匈奴的人、呵……还有我的人都在找那个安息女人，你猜国王陛下有没有安排人手？带着她你们跑不掉的！不过，你如果愿意把她交出来的话，我可以想办法让你离开……”

    杜恒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用刀身拍了拍赫里奥多鲁斯的肩膀，下巴向屋外抬了抬。

    赫里奥多鲁斯抿了抿嘴，不甘心的再劝道：“别杀我，我再给你一袋金币！大夏的金币，一百枚！”杜恒勾了勾嘴角，仍然没说什么，只是把剑刃向赫里奥多鲁斯的脖颈贴紧了些。后者不敢多言，当先向屋外走去。开门后，杜恒便勒住了他的脖子，看着包围过来的一众护卫平静道：“半个时辰内，按我说的做好准备。不然，他就死……”

    ……

    又是半个多时辰，坐在台阶上的朵伊慕险些睡了过去，却终究被一阵阵车轮和马蹄声惊醒。

    黑暗中，车夫赶着双辔的马车缓缓走来，车上竖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巨大木桶，旁边则是一排四五只小木桶被绑在车后，整个剪影显得十分骇人。马车走到了教祠门口站下，后面还跟着两个帮闲和一个护卫模样的人在看顾。

    朵伊慕此时藏在台阶下的阴影里，看着突然停下的马车惊疑不定。

    就在这时，车上巨大的水桶被掀开了盖子，那个汉人的声音从里面低声喊了出来“是我，快点进来”。

    朵伊慕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提着裙摆从阴影处离开爬上了马车，在帮闲的托举下跳到了木桶里。进去后，她这才惊讶的发现，这桶里除了汉人居然站了另一个人！

    再大的木桶当三个人一起站在其中时也是显得过于拥挤了，何况其中一人还举着刀……

    几乎脸贴着脸的站着，赫里奥多鲁斯看了看朵伊慕，又看了看杜恒，摇头道：“你还不死心？以为借着出城取水的机会就能把她混出去？你太小看贵山城府衙了，城尉安提高努斯看着年轻，但并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到时候不光你们两个死无葬身之地，还会连累我的一家老小！你也不可能把她藏起来的，匈奴人为找她势在必得，府衙迟早会开始全城搜捕的。”

    杜恒却没理会他，只是侧头看下朵伊慕，拿出一把匕首递到她手上，小声道：“看着他，他如果再多说一个字就杀了。”

    漆黑的木桶内，朵伊慕和赫里奥多鲁斯同时瞪大了双眼，一个忍住没有发声，另一个被迫忍住没有发声……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便是凶神恶煞的匈奴人也已经各自睡下，可贵山城府衙内却依旧有灯火燃起。

    安提高努斯双手撑在桌上，此刻通红着眼睛盯紧桌上用羊皮绘就的舆图——这是贵山城的舆图。

    “汉人！只能是汉人！赫里奥多鲁斯派去的游侠儿失踪了，那多半就是死了……呵，汉人，离开了汉国的汉人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安提高努斯嘀咕着，猛地抬头吼道：“要你们找的卷宗还没找到么？”不多时，几个同样通红着眼睛的吏员匆忙跑进来，将一捆捆羊皮卷轴放在了桌案上。安提高努斯也不多话，随手抓起看了又随手丢了，紧接着又去翻下一个。

    幕僚此时凑到近前，对安提高努斯劝说道：“尉君，不管是不是汉人插手，现在已是惊动了目标。明日若是开城，仅凭我们府衙这百余人怕是难以控制。要不要去禀报辅国王，至少把城卫军调过来……”

    “不！”安提高努斯嘶哑着低吼道：“找辅国王？差事办成这样，我有何脸面让他调城卫军帮我？不，我们自己办！”

    幕僚脸色为难，斟酌了片刻道：“尉君，慎重啊。明日四门大开，百姓云集出城打水，其中难免还有贵族的家仆，若是城中再有动静，我们府衙这区区一点人手……”

    终于，安提高努斯去拿卷轴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深深呼吸了一口，点点头道：“也罢，我去一趟辅国王府。不过，有一点你提醒我了，人手……即便有城卫军也不一定够，以防万一，我需要更多的人手，去帮我把前两日来的客人再请过来……”

    幕僚迟疑道：“可现在这时辰……”

    “无妨”安提高努斯咧嘴却没有笑出来，道：“他们不会介意的。”说着，他恶狠狠的抓起舆图，恨声道：“不管是谁，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逃出这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