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贵山城四门城卫军加派了近一倍的人手，所有出城人士俱都要接受仔细盘查，一时间城内怨声载道。安提高努斯带着吏员们不断搜查城中各个客栈，更有部分城卫军的人手加入其中，而匈奴人在四门分别派了一人留驻，其他八人乘马在城中往来奔驰，对一些可能藏身的地点也多做突查。

    但一整日下来及至深夜，这般细密的盘查、搜捕竟然仍旧一无所获……

    “他们肯定还在城里……真是好耐性……一个无依无靠的安息女人，一群人生地不熟的汉人，我府衙竟然找不到？哈！天大的笑话，他们能藏在哪儿！？”安提高努斯愤怒的砸碎手中的杯子，生气的低吼道。他此刻双眸通红，一些碎发已凌乱的从头巾中漏了出来，脸颊还有汗渍流淌过流下的痕迹，整个人都显得分外狼狈。

    有侍从宽慰他说：“尉君无需焦急，只要按今天这般盘查，不出两天一定能找到他们的！”

    可回应他的只是安提高努斯冰冷的眼神。两日？这偌大的贵山城里谁能容得他这般搜查两日？只为了讨好匈奴人？

    幕僚踟蹰道：“尉君，明日是匈奴人给的最后时限，辅国王今天也派人来告知：对城中的封锁、排查不得再晚于明日酉时……今日有十多名贵族派人去了辅国王府……”

    “我知道……”安提高努斯低声应了一句，尽显疲态。今日虽是他领了辅国王的命令盘查贵山城，但城中怨声载道，各个贵族自然要把怨气反馈到辅国王身上，而辅国王也自然会把压力传递到他的身上。

    现在辅国王还会稍稍替他分担一部分，可若明日再没有结果，这些压力就会直接压过来！而这种压力绝不容忽视……

    当年汉国攻贵山四十余日，破外城。为平息汉国怒火贵山城中诸多贵族合谋诛杀了当时触怒汉国的大宛王毋寡，拥立与汉国亲善的昧蔡为大宛王。可其后又因昧蔡过于讨好汉国，贵山诸多贵族与各封地贵族合谋再度政变，竟是又直接将昧蔡诛杀了。

    安提高努斯听闻匈奴的单于与汉国的皇帝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君，可他更知道在大宛不一样，在这里三王本身就相互制衡，贵族们才是在政治中拥有极大话语权的人。若是再这般下去，不管最后有没有找到目标，他安提高努斯今后在大宛怕都是要举步维艰了……

    闭目沉默了好一会儿，安提高努斯猛地睁开双眼说：“明日再等一日，如果还没找到的话就明面上撤掉岗哨，加大力度在暗中搜查。这件事既然到了现在，必须要有个结果。另外……明天也加大力度搜查，我怀疑他们在城中有关系……不！是一定有关系，否则今天他们就该被发现了才对……明天搜各个地头蛇还有贵族的府邸……”

    幕僚惊慌劝阻：“尉君，这使不得！”

    安提高努斯却笑了笑，道：“无妨，让匈奴人带头来搜。谁有怨气？好啊，撒到匈奴人头上去啊！明天……”他笑容突然一敛，冷冷道：“我不信他们还能躲过明天！”

    赫里奥多鲁斯家中，杜恒一边啃着羊腿，一边对朵伊慕道：“我们今天藏了下来，但明天就不会再有这般好运气了……明早必须要出城！”

    朵伊慕只是静静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她现在仍然没有完全信任这个汉人，但事有轻重缓急，显然现在不是与这个“援兵”摊牌的时候。

    一旁，赫里奥多鲁斯在生着闷气，一口口恶狠狠的嚼着羊肉。杜恒的刀就在他身旁一寸处，只要他有丁点异动那柄刀就会摸上他的脖颈。就着葡萄酿咽了一口，他瓮声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今天没出去，明天就出得去了？你真要为了这个非亲非故的女人害得自己送命，还要连累我一家老小？”

    杜恒没有说话，赫里奥多鲁斯看了朵伊慕一眼，转头冲杜恒说道：“小子，听我一句劝，比她相貌漂亮的女人还有的是，只要你想我现在就可以安排至少三个女人跟你一起过夜。放弃吧，她是个灾星，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一时间，朵伊慕也跟着紧张起来，她张了张嘴，打算劝说些什么。却不想，杜恒却直接对赫里奥多鲁斯反驳道：“不，她现在对我很重要，不是她长得如何，而是她本身。她代表了一个机会……”

    “机会？”赫里奥多鲁斯嗤笑道：“不管是什么机会，你也要先活下来才行！”

    杜恒笑了笑，嚼着羊肉道：“放心，我们都能活下来，前提是：你得听我的……”说话间，门外两个家仆扛着一个灰扑扑的长袋子走了进来，两人瓮声道：“家主，东西我们带回来了……”

    两人打开了袋子露出里面藏的东西，朵伊慕骇了一跳，赫里奥多鲁斯一脸厌弃，唯有杜恒看着袋子中的东西似还在沉思着什么……

    第三日，清晨。

    贵山城四门同时开启，喧嚷声此起彼伏，人群浩浩荡荡排着队伍一一过检，托举着盆盆罐罐向城外而去。

    贵山城城内无井，因此每日清晨时分城内住户都需去城外河边取水，每日不辍。男人提桶、女子顶坛，甚至有的孩童都要端着陶器，一众人等排成长长的队伍出城再回城以取回的水支应自家一天的生活。若是水取得少了就无法洗漱、做饭、饮用，可若是取得多了，耽误了太多时间便来不及上工、劳作和做买卖。因此，何时取水、取多少水都是一家人需要仔细计量的大事。

    当然，这样的辛劳、纠结只是对普通百姓而言。对于大商巨贾、内城贵族们来说，取水这种事当然不会自己去做，甚至于这些人的家仆乃至奴隶们通常也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种琐事上，取水的事情大多雇佣城内的熟人来完成。

    赫里奥多鲁斯就是贵山城中在取水一事上最大的熟人。

    双辔马车载着巨大的木桶缓缓行到了城门口，看了看身后的匈奴人，吏员硬着头皮将车子拦了下来，先挨个检查了车夫、帮闲和护卫的相貌，随后嘟囔道：“做什么去？桶里装了什么？怎么这么大的桶？”

    车夫弯着腰，搓手笑道：“上差，我家主人是替提及姆、萨合阑几位贵人家取水的，每日都从这过。昨天不是检查了一天么？今天怎么出城还要检查啊？您看，是否能行个方便……”说着，他便向吏员衣袖中伸出手去。

    往日里的话，吏员也就应了，可今天自不比往日，昨天那个想要行方便的家伙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

    他斜瞥了一眼后面的匈奴人还有今早新增派了一倍人手的城防军军官，后者一个站在阴影里一个站在阳光下，可此刻都斜眼看向此处。他打了个哆嗦，赶忙拍开车夫的手，险些将那半枚银币拍落，吞咽了一口后急冲冲对身后门吏和卫兵嚷道：“检查，快点检查下！”

    旁边，负责在此盯梢的匈奴人也踱步而来，看着比人还要高许多的巨大木桶冷冷一笑，手掌按在了刀柄上。

    就在此时，城中远处突然传来巨大的喧闹声。不一会儿，纷乱波及到了排队等待出城的队伍，嘈杂的声音夹杂着消息如海浪般渐次涌来。

    “城里发现了安息女人！”

    “她有一个同伙！”

    “他们想要从东门出城被发现了！”

    “别让他们走脱了！”

    混乱开始出现，队伍中的民众担心影响自己的安排，本就因出城加检心生不满的人群此时更加焦躁，纷纷嚷着要出城。今早刚被派驻于此的城卫军军官也担心的看着喧嚣远去的地方，对那匈奴人建议道：“上差，好像是发现了人犯，他们往西边去了，我们要不要从前面的街道堵截一下？”通译赶忙转述。

    匈奴人闻言没有理会，而是猛然抽刀砍断了固定木桶的绳索，紧接着便跳上了马车。马车后，帮闲和护卫顿时紧张地就要涌过来，却不想门吏、兵丁已经将刀矛对准了他们。

    车夫高举着双手，大声对门吏喊道：“上差！上差！这可是给贵人们用来饮用的水，桶都是贵人府上安排洗刷干净的，可不能随便碰啊！”

    “砰”的一声，另一根绳索被匈奴人砍断，他根本没有理会大宛人在喊什么，直接对着桶身来了一脚想要将它踹翻下来。可许是木桶太过高大、沉重，他一脚踹去木桶只是晃了晃，居然没倒。可这一下也吓坏了吏员，他连忙对城卫军军官使了个眼色可后者视若无睹，他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可又不敢凑得太近嚷了一句，通译小心翼翼道：“上差，这么大的木桶若是被踹翻了可不好收拾，城门可就被堵住了！”

    “那又怎样？”匈奴汉子倔强的很，提了提套绔便要再踹一脚。这次却是被吏员抱住了胳膊，那吏员哭丧着脸劝道：“上差，取水事关这城里百姓一天生计，昨天加检就已经惹得民怨沸腾，若是城门被堵了，今天他们肯定要闹事……不是说这些刁民闹事会如何，只是这一乱许不定就让那人犯找到出去的机会了。再说，若是这里的百姓发觉出不去城，纷纷乱乱的跑去其他城门，在那位阿图上差那……怕也不好交代啊。”通译也急急将大意翻译过去，只是着重将后半句话加重了些语气。

    听了这番话，匈奴汉子也蹙眉挠了挠头，一旁的车夫赶忙凑到城卫军军官附近，谄媚道：“上差，您和这位……这位匈奴贵人说说情，木桶而已嘛，他站在旁边看看就行了，不一样能做检查么。可别给弄翻弄脏了，大家都耽搁不起嘛。”身后许多等待出城的百姓见了事态也怕耽误工夫，纷纷在后面附和着。城卫军军官对通译点了点头，后者赶忙翻译了过去。

    匈奴人听了建议，命帮闲把垫脚的木墩搬上了马车打开了木桶盖子，匈奴人踩在木墩上向下看了看，舒展了一下眉头道：“空的……”

    军官、吏员和车夫等人闻言俱都松了口气。此时，城中远处的喧哗还没停歇，好像真的是已经有人在追捕人犯一样。

    匈奴人犹疑般想着：若是真的在城里，那立功的机会不就……

    想着昨天看到斯烈兀得到的漆器赏赐，那匈奴汉子赶忙挥了挥手，示意对马车放行，他则点了几个门吏兵丁要求配合，准备从最近的街道绕到前方堵截一下。

    就在车夫等人松了口气的时候，稍远处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不容置喙的道：“把马车拦下！木桶给我推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