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十章:为难

    安提高努斯带着四个吏员自远处驾马而来,马速不减,排队的民众不敢阻挡纷纷避开。而在他身后,此刻竟还有八个骑马的白袍蒙面人,一众人等气势汹汹却显得沉默寡言。

    门口处,车夫、军官及吏员等人同时一凛。此时,安提高努斯的脸色并不好看,双眼通红,眼眶处的黑沉好似能滴出墨来,一脸的疲惫和沮丧,与昨日的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相比判若两人。

    城卫军的军官上前打了个招呼,他自是知道对方为何如此,昨夜辅国王赶在黎明前派人去营中传令,命今早城卫军出动近三分之一增防四门,协助贵山府衙查捕人犯。很显然,是这位城尉大人把某件差事办砸了。

    不过军官也并未对安提高努斯做什么奚落,他作为武将与府衙分属不同上升渠道,且他自是知道这位城尉大人家世不俗,既然双方还要配合办差,没必要把关系搞僵。

    安提高努斯虚应故事般和军官寒暄了一句,随即视线便集中到了木桶和马车之上。他冷冷扫了一眼车夫等人,旋即开口:“按我的吩咐做,把木桶推倒,我要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说着他又对吏员交代了一句,命其他几人下马帮忙。此时,任凭车夫等人如何说情,吏员都不再多言,军官等人自未阻拦,一众人等蜂拥般冲上马车、拉开仅有的一根绳索,很快便要将木桶推倒。

    这桶一旦倒了想要再立起来指不定就要多久,打完水后还有一天的劳作要忙,哪来的许多工夫?排队的民众中有人开始抗议,很快抗议便演变成席卷长街的喧哗,而且其中显然有人在带动民意,不多时整条长街便沸反盈天!

    “啪!”的一声脆响。安提高努斯凌空抽响了马鞭,那把个沉默蒙面的白袍人顿时四散开去,手中长刀、长剑几乎同时出鞘半寸。骇得在场众人都不由得噤声了片刻。

    这时,四下负责维持秩序的城卫军兵丁看到军官的示意也开始大声呵斥,对一些出头的民众则干脆动手推搡乃至矛尖相向,议论声迅速衰减了下去。旋即便只变成了一片低语汇集的嗡嗡声,安提高努斯根本不予理会。他知道人群中有不少贵山贵族的人手在,但此时不是和这些家伙计较的时候,他现在每一点时间都很宝贵。

    旁边匈奴人挠了挠头,瓮声道:“我都看过了,里面是空的……”

    通译据实转述着,可安提高努斯不为所动,直到在众人合力下“砰”的一声,巨大的木桶轰然倒地,桶内一览无余,可桶内确实空无一物。

    匈奴人撇撇嘴,一旁的车夫则嚎啕大哭起来,嚷嚷着贵人必定要怪罪云云。安提高努斯瞥了车夫一眼翻身下马,踱步、拔刀向木桶处行去。见此,车夫的哭声渐渐停了。匈奴人则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些大宛人对着一个空桶在做些什么。吏员们见状不明所以,那身后一行骑在马上的白袍人却是纷纷拔刀做好了警戒。

    安提高努斯蹲伏下身子,向桶内看了看,旋即一边走向木桶一边低声嘀咕着:“从外面看木桶该有九尺,可……呵,从正面看桶底到桶沿怎么最多只有五尺?”近处,那一直持刀的马车护卫突然低声对途径他身旁的安提高努斯道:“尉君,我家主人乃是赫里奥多鲁斯,该是您的老相识了,他与宰相和辅国王都有交情,可否留一丝颜面?”

    安提高努斯视若未觉,径自走到桶旁,伸手在桶底位置敲了敲。

    “咚咚……”

    夹层独有的沉闷回声响起,此时便是那匈奴人也发觉出不对劲了。他立刻拔刀,猛地从桶口钻了进去,对着桶底便是凶猛的踢踹。近处的民众们听到动静俱都想要凑近看看热闹,被负责维持秩序的兵丁俱都驱远,鸡飞狗跳。旁边,马车护卫对一个帮闲厉声道:“速去禀报主人!”帮闲匆忙应下转身而去,一个白袍人作势欲追却见安提高努斯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尉君!”侍卫再度恳切开口,安提高努斯只是攥紧了刀柄。

    “砰!砰!砰!”

    沉闷的踹击声只响了三下,最后一声轻微的碎裂后,桶底的木板破开露出了里面的夹层,一只纤细嫩白的手从缝隙中漏了出来……

    城中,马蹄卷起的烟尘尚未散尽。

    斯烈兀扛着弯刀一脚踩在街边的石墩上,看着跪在地上的一众人等冷冷问道:“说,是谁让你们在城中制造混乱的?”这些混混们开始互相对视谁也没开口,可当皮鞭在身上狠狠抽过几次再被匈奴人砍上几刀后便一个个都交代了实情。鲜血、哀嚎、告饶、坦白各种味道、色彩和声音交织在了一起……

    身后,阿图骑在马上眺望远处的街景,喃喃嘀咕道:“区区一个贵山城,街市便如此的繁华,真想去传说中的长安城看看,想来那里就是人间的仙境了……”

    斯烈兀听了这些话没什么感触,撇撇嘴在身后禀报道:“都招了,都是从其他混混那边接了钱财让他们在城里制造一点混乱,每个人的任务都不一样。可没有一个说得清最终指使者是谁或有何意图……怎么办?继续查么?”

    阿图摇头道:“这是贵山城府衙的事,我们没必要投入过多精力。现在,关键是要找到那个安息女人。”阿图忽然笑了笑道:“很有意思,这只狐狸耍了不少小聪明。而且也有些本事。若不是时间不够,我还真想和他好好玩玩……”

    斯烈兀挠了挠头,问道:“王子留的时间不是给大宛人的么?我们何必担心?”

    阿图看了斯烈兀一眼,叹了口气道:“所以,你无论打仗多么勇猛也当不了百长。记得多用用你的脑子。大宛人是死是活,没有人在意,王子殿下更是如此。他关心的是那个安息女人的下落。我们留在这里不是为了给大宛人找麻烦,而是要依靠他们来找人,听懂了吗?”斯烈兀咧嘴点了点头。

    阿图瞥了身后一眼道:“这些混混都杀了,尸体都挂在四门上。”他顿了顿道:“城里还有二十多个贵族府邸没有搜,但我觉得这只狐狸不该待在谁的府邸里了,否则被我们抓住只是时间问题。这家伙既然安排了这些混混来混淆我等视线,他们定然是要趁现在混出去的。”他停顿片刻道:“城里先不搜了,我等分开,去四门严加盘查!”

    匈奴人轰然应了,八骑四散而去,其中四骑拖拽着几具尸体在城中打马不停,无人敢阻。

    北门外,安提高努斯看着木桶内露出的尸体脸色冷峻。一旁的匈奴人则嘟囔着从木桶内爬了出来,没再过多探究什么。很明显,那躺在木桶内的是一具尸体,而它一看便知是一个大宛女人,而非安息女人。看装扮似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侍女。

    “尉君!呵呵……事已至此,这木桶里面的东西还望不要让旁人看到……家里到底是有些不听话的奴隶的,因此才……”护卫在安提高努斯身旁小心翼翼的解释着。

    确实不是那个安息女人,安提高努斯难掩眸中的失望勃然大怒道:“擅杀奴隶的,按律法也要缴罚金受笞刑!你们不知道么?”

    护卫讷讷不敢多言,安提高努斯却再度扫视一眼马车和木桶,有些晦气的摆了摆手,示意几人赶快收拾。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冷冷道:“让赫里奥多鲁斯自己去府衙领受刑罚!”他抬头看了看此时的天色,已经时近巳时,除开打水的市民,打算外出耕作的农人们也相继加入了队列,北门外队长数十丈,沿街怨声载道。

    军官在一旁叹了口气,心知此刻安提高努斯是发了急。辅国王既然能黎明前给他传令,对这位直接主事的城尉又岂能不给予压力?

    爬上马背,安提高努斯对军官告辞,他打算去西门再看看,人犯毕竟有太多可选择的路径,他不能在北门把自己栓死。临行前,他对军官嘱托道:“将军,北门这里就拜托了。加快检查的速度,不要和民众起冲突。”说罢,他又瞥了眼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匈奴人,顿了顿补充道:“尽量吧……”说罢,他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一身华服的赫里奥多鲁斯在一众帮闲的簇拥下匆匆赶来,见了翻倒的木桶和马背上的安提高努斯,他赶忙堆笑着凑到近前,小声道:“尉君还请息怒,这贱婢是某之侍妾,昨日趁某不在时居然在某府邸内私通外人被某发现了,这才暗中处置。此事事涉家丑,不好外扬。罚金在下必定如数缴纳,不过这事情嘛,还请尉君高抬贵手,不要外泄才是。事后定然会备下一点薄礼……”

    安提高努斯冷冷一哼,摆了摆手道了句“你自己尽快处置”说罢,便打马向西门而去。路过赫里奥多鲁斯身后的众多帮闲时,他神色略有些犹疑,似是想到了什么,又似是没有想清楚,略作停顿后便自顾自离去。打算就近到西门看看情况。

    人群里,粘了一脸假须的杜恒默默低下头,静静等待安提高努斯远去。好像刚刚他突然抬头只是不经意的冒犯一样,随后便又佯装听从赫里奥多鲁斯的吩咐前去帮忙收拾。可自始至终,他与赫里奥多鲁斯的距离便未超过三步。片刻后,随着一众帮闲纷纷乱乱的收拾,木桶重被立了起来,马车驶向城门。这一次,门吏、匈奴人都未再多说什么,一个个检视过帮闲相貌后准备将其放行。

    赫里奥多鲁斯长长舒了一口气,冲着城卫军官点了点头,后者脸上也多少带上了一丝笑容。可就在他笑容刚刚在脸上绽开时,一阵马嘶声突兀地伴着呼喝声传来“停下!”。

    一骑匈奴人已至门边,再度将这巨大的木桶马车叫停。

    阿图骑在马背上,俯身对负责这处门岗的匈奴人问道:“检查过了么?”在门边的匈奴人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阿图左手摩挲着腰间刀柄,忽然笑了笑,道:“把木桶推倒,我要再看看!”

    旁边,通译将话语转述给军官和门吏,军官看了看赫里奥多鲁斯隐晦的摇了摇头。他依旧不置一言,城门内外民众是否怨怼和他城卫军有什么干系?此时惹火上身殊为不智。

    可门吏却是一脸苦涩,但此刻形势如此他可到底不敢多说什么。排队的民众们则不然,听说还要再把木桶推倒后一时间群情激奋,吵嚷声不绝于耳,队伍与兵丁间屡次推搡兵丁们甚至有些弹压不住局面。

    可很快,当另一骑拖拽着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抵达时,所有人便都自觉的闭了口。尤其当那两具尸体悬挂在城门上后,城门内外一时便噤若寒蝉。

    一直作壁上观的军官此时眯了眯眼,他瞥了赫里奥多鲁斯一眼,随即抖了抖铠甲走向了匈奴人。从身份上说,若只是配合追捕人犯城卫军自无不可,派人帮忙弹压民众也算分内事,可眼见着匈奴人当街打杀了大宛城民,他作为军官自是无法再当做视而不见。军官带人走到阿图身旁,按剑问道:“为何杀人?为何悬尸?”通译在一旁赶忙翻译着。

    阿图居高临下瞥了军官一眼,嗤笑一声,却是根本不予理会。

    没有比此时此刻的无视更加让人觉得羞辱了。军官盛怒之下拔出剑来,怒声问道:“回答我!?为何杀人?”

    阿图则反手抽出弯刀,直接冲着军官劈了下去!也幸亏军官刚刚握剑在手他才有机会让兵刃在空中交击。因为势差的缘故军官被劈得向后踉跄两步,稍微落了下风。他心头惊骇,着实没料到这群匈奴人居然跋扈至此,一言不合便直接出刀!?

    “你敢!?”军官剑尖斜指,四下里的兵丁也立刻围了上来,矛尖森然。

    可阿图仍旧怡然不惧,他讥讽似得看着四下里紧张兮兮的门吏和兵丁,对通译笑道:“你告诉这个蠢货还有他的兵,有问题的话,让大宛的三个王来问我。这家伙还没有资格。如果他们不打算造反,那就最好给我听令行事!”

    通译翻转的话语不带多少感情,可军官脸色却被讥得阵红阵白,四下里的兵丁也俱都义愤填膺只等将官一声令下。可最后,军官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转身走出城门。而阿图自始至终也没有正眼看他一下。

    门吏擦着额头冷汗,赶忙重又命令将木桶推倒,兵丁们饶是心头愤懑,可此时只得各自归位。

    赫里奥多鲁斯的神情冷凝,他小心翼翼凑到近前对匈奴人道:“上差还请高抬贵手,这里的东西刚刚府衙的尉君已经查过了,上差的人也是亲眼见证过,也请体谅在下,有些事情毕竟不好对外……”说话间,他不着烟火气的递过去一小袋金币。阿图笑着接了过来,掂了掂,揣进怀里,可随后却依旧下令道:“把木桶推倒、打开!”

    赫里奥多鲁斯神色数变,不由自主的回头去看向身旁的那个帮闲。这个动作引起了阿图的警觉,他也把视线投了过去。站在赫里奥多鲁斯身旁的汉子身材不算太高大,但比较挺拔,半张脸被头巾兜帽包裹着,碎发披散,看不清长相,身后还背着一个大长的包裹,这种打扮有些奇怪可倒也不算惹眼。

    阿图没再多看,只是径自指挥着门吏去收拾木桶。这时,那帮闲突然对赫里奥多鲁斯耳语几句,随后便隐蔽的后撤混入人群。

    赫里奥多鲁斯本是忧心忡忡,可听了那帮闲的话后脸色稍缓,也赶忙对门吏行礼道:“上差,我等毕竟是为内城贵人取水的,耽搁不得。既然这位上差担心这大木桶,还要再查验一阵。不如我等先用这车上的小木桶去城外取些水回来?总归,不好误了贵人们的事,也好让这队伍动上一动啊。”

    “这……”门吏命通译对匈奴人复述了一番。阿图看了看那普通的小桶,无所谓的点了点头。赫里奥多鲁斯如蒙大赦,赶忙令一众帮闲去取了小桶,拥挤着依次出了城,几个排得近的民众也赶忙拥了过去,在城卫军和门吏依次看过相貌后也得以出城。本已停滞的队伍开始缓慢流淌起来,也稍稍舒缓了被压抑的民情。

    “慢着!”突然,阿图将刀尖横了下来,他一指赫里奥多鲁斯身旁的那个帮闲,不容置喙道:“把头巾摘下来,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