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四章:故事

    “这般说来,斥候身死后你便信了他的消息,居然就这么径自前往了贵山城?”案几后陈汤跪坐在上首,一手轻轻捻着颌下的胡须问道。

    见面后的情形与杜恒几人想象得皆有不同。陈汤显得很是耐心,而且注意力似乎也没太投注到朵伊慕的身上,只是一边听着杜恒当方面的叙述,一边时不时插嘴问着,他时而蹙起眉头时而敲击着桌面,却是将眼神中一抹激赏藏得颇深。

    杜恒按耐住急躁,一五一十的回答着,不断重复早些日子的详细经过或是自己当时为何如此行为的心思。虽然没被刁难,可他却还是不解为何陈汤始终只是追问自己的遭遇,而不是赶快和朵伊慕聊一聊那能够灭掉匈奴的重要消息?孰轻孰重,这位现今西域都护府的当家之人难道不清楚么?

    回答的间隙,他偷偷瞥了朵伊慕一眼,发现后者也正在看向他,两人视线碰撞在一起的刹那杜恒下意识的缩回了目光,脸颊有些微红,便连叙述也多少停顿了些许方才继续。陈汤只是挑了挑眉不动声色,继续倾听。

    很快,叙述便快进到了逃出贵山城的时候,但也就在此时陈汤突然将他叫停了下来。

    “等等!”他手指用力敲了敲桌子,俯身让身体前探问道:“你与那贵山城中的社鼠头子、城卫军军官皆有交情?否则,那社鼠头子受制于你愿意配合不说,城卫军军官为何也会帮你逃生?没有他们配合,你想把这女子带出贵山城恐怕难于登天……你与那些人有何渊源,细细说与我听!”

    到这里,杜恒终于有些按奈不住,他抱拳对陈汤道:“副都尉,这些不过是鄙人的一些私事、小事,眼下实是应该先……”

    “是不是小事,本都尉自会辨别!”陈汤冷冷的驳回了杜恒的话头,看着他略显焦急的样子也只是哼了哼,道:“斥候便是我派出去的,何消息事大、何消息事小,何消息对我有用,何消息对我无用,我自是一清二楚。你勿做他念,且继续说便是!”

    杜恒在这一刻终究是沉默了下来,按住心中的无明火。陈汤也没有着急,也只是静静得看着杜恒。但在一旁,杜勋确实已经额头见汗了,心想:这族弟好不懂事,一个小小阑卒岂有让上官久等的道理?

    他用手肘轻轻拐了一下杜恒,后者并没有动作,于是忍不住又重重撞了一下。杜恒终于开口,却还是反问道:“副都尉,这些……都是快十年的旧事了,我确实不觉得此时再说有何益处……”

    陈汤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但失望的态度表露的非常明显。杜勋终于按捺不住,沉声呵斥道:“都尉在上!何事有益何事无益不是你这个小小戍卒说得算的!且快快说明清楚,别最后因你误了大事!”说话声音不大,但杜勋额头上却已是露着青筋了。

    杜恒闻言闭眼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缓缓吐了出来,终于点了点头。于是,屋中其余几人便也就听到了一个颇为传奇的故事……

    “那一年,我岁父兄及商队出阑西域,他们皆被匈奴所杀,我被家中老仆庇护侥幸未死,但,却是陷在了狼群之中……”

    那时,从尸堆中爬出的孩子面对着十数双狼眸不知所措。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狼群,甚至于不知道刚刚父兄和商队惨死在眼前到底是不是一场噩梦。啜泣声在风中时断时续,他便也在脸颊处渐渐冰凉得温感下愈发绝望起来。

    但让人诧异的,狼群并没有攻击他。不知是遍地食物太多它们已经吃饱了,还是杜恒年龄太小显得没有什么威胁,总之头狼约束了几只蠢蠢欲动的家伙,一夜下来竟是与杜恒相安无事,恐惧疲惫交杂的杜恒哭了半夜最后竟是能睡了会儿。

    可快天明时,狼群准备转移,杜恒看着满地残缺的尸首一时间不知所措。鬼使神差的,杜恒开始跟随狼群而动,狼群居然也没有对他驱赶,任由这个小小的人类缀在它们后面。

    这一路,苍茫草原、山谷沟壑,杜恒跟得很辛苦。虽然狼群很少会急速赶路,可野兽的脚程也终究不是一个十岁的人类少年能跟得上的。但杜恒却咬牙坚持了下来。除了跟着狼群,他已不知还能去何处。

    广袤西域、四野无垠,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少年而已,能去哪里?

    于是乎,数月时间里他就这么跟着狼群飘荡在西域的山山水水之中。时而跟着狼群赶路,时而在狼群猎到食物时凑上前去抓起几条生肉硬啃,狼群休息时便倒卧在狼群当中酣睡,浑然不在乎自己会不会一觉不起……

    就这么过了大概半年,他终于遇到了人烟。那时,尚且壮年的赫里奥多鲁斯正陪伴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在草原游猎,遇到了几乎与狼群浑然一体的杜恒……

    “你于是被他们收养长大,因此有了孺慕之情?”陈汤插嘴问道,屋中的数人此时都是唏嘘不已,便是杜勋也从未想过自己这位族弟早年竟是还有这样一段生活。但杜恒接下来的话,却又再次让众人纷纷挑了挑眉。

    他抽了抽嘴角,道:“被他们收养不假,但……互相之间只有交易,没有什么孺慕……”

    赫里奥多鲁斯一行当时便是贵山城中头号社鼠帮派,偷鸡摸狗、杀人越货、走私绑票无所不为,时而还会替城中贵人处理一些脏活。收留杜恒绝不是因为什么恻隐之心,而是当时赫里奥多鲁斯的老大看中了杜恒能与狼群生活在一起的胆量和运气,打算培养出一把好用的刀子而已。

    几年下来,刀法、骑术、弓术、西域各族语言杜恒借着身边的资源无所不学,但这样的日子却并非如正常少年在茁壮成长,他小小年纪便已开始被指派去城中做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杀人越货的事情经年累月便已非常熟稔,加之头目为了营造他野狼般的震慑力刻意不做打理,时间长了身周已开始弥漫出一股略显浓郁的血腥味,在社鼠中间渐渐闯出了自己的名声,即便他当时尚未成年。

    而随着操办社鼠团伙事务的机会,杜恒也开始和贵山城内外的诸多势力打起了交道,并努力征得了一个贿赂城卫军军卒的机会,也因此和如今的城卫军军官建起了一丝渊源。很快,身材长开的杜恒等到了一个机会,社鼠们的老大在一次火并中身受重伤,不久离世。帮派中如赫里奥多鲁斯般的三个掌权人便开始争夺起了帮派的继承权。在这个过程中,杜恒与当时稍显势弱的赫里奥多鲁斯站在了一起,在那段刀光剑影的日子里替后者挣下了不小的优势并最终让后者站到了最后。

    “当初说帮那个社鼠头子时便已经说好了,事成之后我就要离开贵山乃至大宛,东返大汉。不过,我也料到了他们不会那么痛快的讲信用。所以,在帮那社鼠头子的同时我也给自己留了些后手。最后,那家伙虽不情愿,可还是送了我一匹马和干粮饮水,让我东归。”杜恒略显潦草的讲完了事情的始末,而后便拱拱手不再多言。

    陈汤未置可否,只是右手食指敲击桌面的节奏开始放缓,随后他点了点头道:“如此,我倒是也明白了。除了大宛语言外,你还会何种语言?”

    杜恒坦然道:“楼兰等地所用的吐火罗语、匈奴语言、乌孙语言算是精通。其他诸如康居、伊列等地的语言多少懂一些而已……”

    陈汤嘴角抑制不住的扬起,哈哈笑道:“哈哈哈,不错不错……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戍卒不单当了阑人,背后到还有这般跌宕的故事。明日开始,你……哦还有你,你二人便不必再去左曲了,留在我的帐下听用便是。”

    这下子杜恒、杜勋和董礼都吃了一惊,着实没想到陈汤居然会这般安排,竟是直接让杜恒、董礼当了他的亲兵。要知道,若是被编入副都尉的亲兵对二人而言意义非凡,从今往后杜恒二人便不再是服兵役的戍卒,而是这位副都尉的私人部曲,可以从他这里领取饷银了。

    杜恒和董礼对视一眼,董礼眼中是意外降临的欣喜,而杜恒则是满满的困惑,他对于成为亲兵这件事并不算十分热衷。杜恒急切的拱手道:“副都尉,在下不能……”话还没开头,陈汤便摆了摆手,转而对在一旁久侯的朵伊慕道:“你便是康居国来的信使对吧?你……代表着何人?”

    朵伊慕挺直了腰背,语气庄重道:“是康居国王第三女、此时的北匈奴阏氏——月珊公主殿下!”说罢,生怕陈汤再次顾左右而言他,朵伊慕不自觉向前半步单刀直入的道:“副都尉阁下,月珊公主而今便居住在郅支城中,在城里我们掌握着一支自己的军队,城外康居国还有诸多贵族愿意发兵支持我们。此次我作为信使除了汉国外,还有一位西域有势力的贵人愿意相助,虽然我没有见到他,但只要让他看到机会,他定然会有所动作的!只消汉国答应我们一些条件,月珊公主愿意配合汉国出兵,赶走乃至消灭匈奴人!”

    陈汤未置可否,只是轻轻捋着胡须,随即将手旁一份绢帛向前丢了丢,对杜恒抬了抬下巴道:“你把这个……读给她听听吧。”

    一众人都是一愣,不知道那份绢帛意味着什么,朵伊慕叠放在身前的双手忽然攥紧,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杜恒拱了拱手,有些愧疚道:“鄙人……不识字的……”

    “副都尉,让我来吧!”杜勋抢上半步从桌案上拾起了绢帛,见陈汤没有反对便窃喜着展了开来,可刚读到第一句他便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逢匈奴‘戊日’,康居公主与国公萨珊等一众人等潜入郅支城中欲举兵弑酋首,兵败。共谋者被诛杀凡五百有余,牵连论罪者不可胜计。康居王亦震怒,其公主被郅支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