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五章:报仇

    很快,大厅中便只剩下了陈汤与杜恒两人。在闻得康居传来的噩耗后,朵伊慕便再没了声音,一双眼中只剩下了蕴藏着的痛苦与惊愕。陈汤便也不再多等,挥手让杜勋带几人退下,却唯独留下了杜恒,这倒是让杜勋忍不住多看了自己堂弟几眼。

    陈汤没急着对杜恒说什么,令门吏支来了一个小炉和盛好清水的釜开始烧水,他则从一个竹罐中夹取一饼烤好的茶,又挑拣着生姜、大蒜还有陈皮出来,用小巧的石舂将之捣碎,自得其乐。

    “我自幼家贫甚至以乞讨借贷为生,呵……之前一直都不晓得这世上还有茶可饮。”陈汤眼见水已煮沸便将茶末、大蒜等物一股脑倒进了釜中又加了一点细盐搅拌,一边忙活一边自顾自道:“后来,得富平侯赏识这才让我得以接触这长安雅士才能享用的饮品。”说到这,陈汤抬头看了看杜恒,见他似仍沉浸在刚刚的消息当中,不由得失笑一声,不再多说。

    “副都尉……刚刚的消息……都是真的么?”杜恒忍耐了许久,到底还是对陈汤问出了口。待陈汤点头后他略显激动的道:“这样一来……这样一来岂不是……岂不是已没了机会!?”

    “机会?”陈汤捋着胡须反问道:“你指的是什么机会?”

    “当然是灭掉匈奴!”杜恒顾不得礼节,他挥舞着手臂沉声道:“那斥候临死前答应我的……他说……”说到这,杜恒手臂仍在挥舞可嘴里的话却没再多说下去。他自己也清楚:机会到底只是机会而已,这个世上有太多的机会,可能能将机会变成现实的却凤毛麟角。

    无非是又一次失望罢了……

    陈汤看着杜恒笑问道:“若是我告诉你,这个机会还在呢?”

    杜恒刚刚暗淡下去的目光登时变得锐利,他抬头看向陈汤,问道:“当真!?”

    陈汤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却没有继续回答杜恒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当真与否,与你又有何关系?你一个小小的戍卒,又能做什么?”

    杜恒想了想,恳切道:“若副都尉当真能出兵攻灭匈奴,鄙人愿做马前卒!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茶汤煮的很快,陈汤自顾自盛了一碗放在几案上。随后才施施然起身,走到杜恒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心气可嘉,但还不够。你若当真有意,不妨帮我劝劝那位信使,她知道的很多消息应该还对我有帮助。”

    杜恒坚定的点了点头,却又有些为难道:“可我……不善言辞……”

    陈汤哈哈一笑,转身将茶碗递到杜恒面前,笑道:“娶了那女使如何?”

    杜恒接着茶碗面颊通红,惊愕的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

    “你……没事吧?”

    深夜,乌垒城中显得寂静空旷,一座不大的小院里杜恒踱步到朵伊慕的身旁,有些关切的问了一句。院子是副都尉赐下的,还贴心的为他们准备了沐浴用的木桶,两人此刻头发都是湿漉漉的,却也不怕着凉只是坐在院中吹着风。

    朵伊慕闻言似刚刚回过神来,看到杜恒只是摇了摇头,眼眸依旧是通红的。

    杜恒有些手足无措,可想了想到底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却不知说些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倒是朵伊慕主动开了口,道:“你知道的,我并不是康居人,而是安息人。早些年我父亲在安息木鹿城中算是颇有地位的宿老,我也算是个贵族吧,生活颇为优渥。可惜,后来安息国内出了些事情,我父亲选了一个不该选的角色,呵……算是家道中落了吧,不久父亲被迫害致死母亲也忧郁过世了,我雪藏了家中的关系安顿了家族的人脉,随后和家中仆人一路到了康居。”

    这些事杜恒自然不清楚,此时听得朵伊慕叙说他便也静静听着,只觉得这般两人坐在一起便能让她也觉得安心,自己似也能跟着她的故事感同身受。只是听到这里,他忽然愣了愣,开口问道:“你既然能雪藏关系、安顿人脉,为何不利用这些保护好自己?”

    朵伊慕抬头看着星星笑了笑,而后歪头看向杜恒,似在看这个家伙怎么这般单纯。她抚着自己的膝盖道:“你看过雪崩么?大雪从高山上崩溃而下,别说是人,连熊罴、雪豹、豺狼这等生物也是无法抗衡的,不论是它们是单个还是一群。与其拖着所有人一起被埋葬,不如为以后留下一丝机会……”

    杜恒思考着这些话,点了点头,似有所悟。而朵伊慕则自顾自的继续说了起来。

    “最初,在康居的日子竟是比木鹿城时还要艰难。在康居商旅并不繁盛,因此本地诸人盘根错节,没多少能留给外乡人的空间。人生地不熟,我吃了不少苦……后面勉强立住了脚,可到底是客居他乡,我一个没权没势的年轻女子自然容易遭人觊觎,我几次遇险,幸好当时遇到了月珊公主,她……”说到这,朵伊慕停了话头声音也骤然哽咽了一下,她不再叙说只是猛地将头脸埋进了膝盖,双肩不住颤抖起来。

    杜恒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伸手想要拍拍她的后背,可又赶忙醒觉这样不太合适,于是只能木讷地点点头,道了声:“我懂……”

    沉默在这对年轻男女中弥漫着,却并未让他们觉得尴尬。朵伊慕的哭声渐渐小了,杜恒也只是看着她的发梢和脚尖,两个人没了话语却好似更加的融洽。

    好半天朵伊慕擦了擦脸重新坐了起来,吸吸鼻子道:“原本,我是打算代公主来与汉国谈判的,我要用我知道的这些消息还有公主她们准备的力量来换回汉国的出兵和条件,更要带回去一些汉国的保证,确保公主和康居的利益。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公主已经过世,那些反对匈奴的康居贵族和兵马也已经被一网打尽,我对那位副都尉来说恐怕也没了多少作用。”

    杜恒劝解道:“不,你不是知道很多康居、郅支城的情报和消息么?现在,你还是可以把你知道的东西告诉副都尉,至少你可以帮月珊公主报仇!”

    “报仇?”朵伊慕看着杜恒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道:“谈何容易,那可是匈奴单于啊……再说,就算报仇又有什么用呢?人已经死去,便像是花草完全枯萎、凋落,即便报了仇死去的人又无法再活过来。”

    杜恒看着眼中满是迷茫的朵伊慕,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却没立刻开口,他沉吟片刻后方才摇了摇头继续劝道:“不,报仇这件事不只是为死去的人做的。像你所说,死去的人终究已经死去了。但,报仇可以消解我们心中的痛苦,死者已矣但如你、如我之辈当不改其志……”

    朵伊慕眼中的迷茫消退了少许,莫名的,她脑海中想到的却是眼前的少年当年在狼群中独自求活的画面。那时候,他心中想到的竟也是这些么?

    杜恒搓了搓手,停下了话头,如他自己所说他确实不善言辞。思考了一阵,他方才抬头看着漫天星辰道:“我也曾经想过,报仇做什么?自己又哪能报的了仇?那是匈奴……那个人是匈奴的单于!便是大汉的皇帝陛下也没办法随意惩处,我一个小小的戍卒能做什么?为什么不愿意放下这不切实际的念头平平稳稳的过掉一生?

    “可我又想,若是我就这般放下了,那些死去的人们又算什么?没人记得、没人在乎,葬身狼腹之中,连埋骨之地都没有。白骨消解,只是肥了牲畜膏了草野么?他们的愿望无从实现、他们的冤屈无处伸张、那些暴虐的家伙还可以安享太平,我放得下么?今后若是日日煎熬,我这一生又算什么呢?”说到这,杜恒拍拍手站了起来,拔出腰间那柄得自楼兰的青钢剑,寒光映在他半边脸上,杜恒唏嘘道:“报仇这件事和死去的人其实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它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活着的人重新找到目标,让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去争取些说法。就像这柄剑之前那位主人一样,虽然他这一生终究没能报的了仇。但,他至死也未曾迷惘!”

    朵伊慕仰头看着杜恒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宝剑,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摇着头道:“这位郎君,你劝人的本事真不怎么样……”

    杜恒红了脸,有些尴尬的把剑收了回去,一时间又手足无措起来。但朵伊慕捋了捋鬓边的头发,长吐了一口气,道:“不过,你颠三倒四的话里却是有些道理。为了我自己,也总要去做些什么才对……”

    ……

    翌日清晨,杜恒与朵伊慕两人便再次站在了陈汤身前,而董礼此刻则是作为陈汤的亲兵侍立在侧,杜勋和其他几曲的军侯、军侯丞,以及前来乌垒城述职的戍己校尉、戍己丞济济一堂,一旁还有几位秉笔的吏员侍候等待记录,原本还算宽敞的大厅此时已经变得有些拥挤起来。

    “甘都尉本欲至此,奈何身体抱恙仍未康复。我们先行开始吧……”眼见人已经到齐,陈汤坐在主位上挥手示意。朵伊慕看了看四下里云集的汉国军官,深深吸了口气,开口介绍起来,杜恒在一旁充作翻译。

    朵伊慕先是为在场众人介绍了康居一国六王的国内形势以及各王间彼此关系,随后便将月珊公主等人对匈奴的态度简单叙述了一遍。杜恒大略听得明白,便也没有完全按照朵伊慕的原话直译,而是用汉国更易理解的方式做了解读:并不是所有康居人都如康居王那般希图与匈奴联合。在康居国内,很多贵族如显贵屠墨等人与月珊公主关系亲密,对匈奴这样一支曾经的庞然大物都在警惕、忌惮,是可以考虑分化拉拢的对象。因匈奴征发民众修筑郅支城,康居国民对匈奴人也颇多怨恨。另外,四王的态度也很是暧昧,表面上四王依旧遵从康居王的号令,对匈奴和王庭的要求从无违抗。但暗地里,四王身边传来的消息却也是抱怨连连,怕也只是匈奴和康居王联手实力太强,他们一时间选择蛰伏而已。

    过程中,陈汤一直不置可否,倒是戍己校尉和另外几位军侯、军侯丞屡屡发问,似乎对距离西域都护府并不算遥远的康居还十分陌生的样子。朵伊慕也没有多费唇舌,简单解惑后很快她便讲起了郅支城内的情况和对月珊公主等人事变失败的推测。

    “郅支城的构造和布置与匈奴的传统习惯差别很大,之前匈奴人都是聚落而居,这些贵族无非是聚落中的一小撮人罢了,一样要逐水草而活。但郅支城修建后,如郅支单于和他的一众阏氏、王子、王女、名王、贵族们便俱都在城中居住,而且他们自匈奴精壮中挑选精兵千余人,也允其家眷居住其中,因此,这郅支城内大约有数千人的样子,一旦开战其中怕是近半数可以被征发用来守城……”

    “等等,这郅支城听你描述更像是一座堡垒,里面住得下数千人马?”杜勋突然开口打断问道。

    朵伊慕回答道:“住得下,这郅支城并不仿照西域建筑样式,设计此城之人乃是自极西之地骊靬而来,城墙高大且皆以石块垒砌而成,内部空地仅围在中心区域,堡垒内房屋密布皆可住人。因为城民不事放牧,城中用度大多依靠各国贡奉、其他匈奴牧民还有康居国内转运粮食来供应,城中有粮仓做存储,可支应许久。至于马匹,则留在城中单独的马厩中,数量有限……”

    这次轮到戍己校尉的戍己丞开口,诧异问道:“数量有限?匈奴人居然敢离开战马?”在场众人也是颇为意外,等待着朵伊慕的答复,而一旁的小吏们下笔如飞,几卷写好的竹简早已被挪到了一旁,又摊开了新的竹简等待记录。

    朵伊慕点头道:“不错,留在郅支城中的匈奴人仅留了百余匹马,其余兵士大多修习戍卫战法,他们的任务也不再是城外野战而是依墙而守。除了一般的战兵外,城中还有近三百精锐,其战阵之法远较一般战兵纯熟……”

    “匈奴人不可能有这等本事。”高坐上首的陈汤突然斩钉截铁的下了断言,他捋着胡须道:“就算下马入城,可兵法战阵却并非是下了马就能习得的。你可知是何人在为匈奴训练这支战兵?”

    朵伊慕点头,追忆似的道:“其人便来自极西之地骊靬,这郅支城也是他规划主持修建的。据说原本也是该地极有地位的贵族,后其沦落为奴隶同样被月珊公主所救,其名唤作‘盖乌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