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乌斯……”

    二十日前的郅支城王殿内，高坐在石质王座上的郅支单于一手托腮，一手按在王座扶手上，居高临下看着下方这来自极西的男子，微笑道：“我很好奇，既然月珊是你的恩人，你为什么最终没有选择帮助她，而是来效忠了我？”

    一头金发的男子抚胸作礼道：“尊敬的单于，在我的家乡有一句话，我认为说的很有道理‘个人的恩惠总要让步于对国家和人民的责任’，这也是我一直以来都在践行的格言。从出身来说，我既不是匈奴人也不是康居人，公主确实对我有恩，但那只是对我个人的恩惠。现在我效忠的对象却是您，向您效忠就是我的责任，其他的事情总要让步的。”

    郅支听闻后不置可否，他随意的点点头道：“你所训练的兵卒确实精锐，结阵步战进退自如。呵呵呵，倒还真是让我眼前一亮。他们的战力想来不逊于汉国的步卒吧？对了，你的家乡骊靬，所有的战士都能达到这种水准么？”

    盖乌斯摇了摇头道：“单于，正如你你所说，任何国家的士兵总有精锐和平庸的分别。即便是在罗马……您口中的‘骊靬’也是一样。士兵的战斗力和他们的纪律、士气、训练都密不可分。而训练士兵无疑要投入足够多的资源，所以我们通常将资源投入给最需要战斗力的队伍和战士，以保证他们经过频繁的训练可以变的精锐。骊靬最精锐的部队训练经年，远非这三百多新兵可以媲美。”

    这番话听得郅支很是新奇，对于匈奴人而言战士都是天生的，无所谓训练与否。匈奴的孩子们三岁便可以引着小巧的木弓去射杀田鼠，再年长时更是近乎一生都活在马背上。若是作战，首领一声令下族内的男人们便各自带好装备聚拢在了一起，呼啸间人各三马在草原上纵横驰骋。各贵族的亲卫也多是靠选拔勇士而来，绝非训练出来的。

    但今时今日，郅支也不得不承认一点：这个名叫盖乌斯的男人还有他训练出来的三百余战兵确实不凡。在这个时间点能够向他宣誓效忠也确实可以让他省下不少力气。但作为上位者，他不会在战果出现前再过多给予这个下属过多赞誉。

    眼见窗外太阳已越出了墙头，他微笑着起身，对盖乌斯道：“那么好，我们今日便好好看看，你和你麾下的这三百余人是否值得继续投入……”

    “咚咚……咚咚……呜——”激昂的鼓声在郅支城中响起，以巨大牛角汇聚而起的号角声显得分外雄浑、苍凉。

    在一众亲兵的拱卫下，郅支单于单手掐着腰带、单手按着长刀沿着城中最宽广的长街缓步而行。红毡铺地、兵士分列两侧，单于一路行去万众瞩目、恍若神祗。前来观礼的康居、伊列等地的贵族无不赞叹出声，纷纷低头……

    在城中最大的空地——被盖乌斯称作“广场”的地方，匈奴大萨满与一众萨满正聚拢在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羽毛鲜艳、赤足披发，等待着他们的大单于登临以举行祭天仪式。

    随着单于登上高台，跳神礼开始了。

    “昆仑神！！！”巨大的、咏叹调的高呼声骤然响起又骤然而停，瞬间将气氛的庄重、严肃推得更高。

    萨满们古朴、神秘的仪式伴着一圈接一圈的舞蹈渐次展开，晃动的羽毛、斑斓的服饰、乱成一片的铃铛声和低哑的吟诵声交织在一起，让整个场面显得愈发神秘、严肃。

    月珊正与郅支的一众阏氏们站在背对阳光的一侧一起观礼。她并不起眼，因为郅支单于的阏氏足有七十多个。五彩斑斓的人群中，一身月白色衣衫的她依旧戴着面纱，只待在了人群的最边缘。此刻，她静静看着被萨满拱卫在人群正当中的丈夫，看着他将各种牲畜混杂在一起的鲜血摸到脸上，又将那一碗血酒一饮而尽。

    “终是要结束了呢……”月珊小声的嘀咕着，尽管心中还有些忐忑，但此刻已箭在弦上容不得她再做迟疑了。随着跳神礼不断的升腾、激昂，在场一众匈奴贵族、兵士也都开始随着呼喝起来，在场面稍显混乱的时分月珊脱出了人群……

    身为阏氏，她有两名自康居王宫带来的侍卫，俱都身手不凡。她支开侍女径自带着两人前往郅支城的大门，借由阏氏的身份掩护靠近，随后便给予门卫突如其来的袭击。

    两名侍卫手持短刀，在近身后已不是手持长矛的门卫能对付的，他们甚至没有给对方呼喊的机会便已将城门控制，阻止其关闭。而早已躲在门外的十余个精锐战士一拥而入，被扰乱了注意力的门卫一触即溃，随后又被追兵一一追上砍死，城门迅速易手。

    随之涌进来的是近五百余康居战士，他们没急着冲入城去，而是在城门处稍作了集结，而后各以十人为小阵行动。他们是各家贵族的私兵挑选拼凑起来的，俱是西域人高马大的勇士，持有康居最好的盔甲和武器，由萨珊国公亲自带领。

    门口，踩着满地鲜血的月珊和一身披挂的萨珊等人会和，互相点头示意。夺占城门的行动非常迅捷，没有让任何一个匈奴兵在临死前能够发出示警。城门已经被夺占，五百余康居战兵正大踏步的冲向广场中心。只消捉住或杀死郅支，他们所谋求的一切就都成了！

    月珊走到萨珊国公面前，对他道：“盖乌斯同意了！”在一个时辰前，她刚刚与盖乌斯做过交谈，对方再次给予了她肯定的答复，算是又给月珊吃下了一枚定心丸。此刻郅支城内外匈奴兵力单薄，只消盖乌斯倒戈那便是八百战兵袭击毫无防备的匈奴城卫，没有不胜的道理。

    萨珊国公点了点头，却并不在意的道：“无所谓，一个奴隶而已，他同意与否都改变不了大局。进了城门，我这五百康居勇士足以踏平郅支城！你就要解脱了，公主，哈哈哈……”说罢，一身豪气的年轻国公拔出宝剑，身后战兵们便簇拥着他和一众康居贵族们轰然杀向广场……

    此刻，广场中心依旧热闹非凡，但热烈的人群却并没有注意到，那地位最高的郅支单于已经不声不响的脱身出来，自一处入口转身上了一座视野极佳的高台。而在高台下的阴影里，三百余甲士站在盖乌斯身后正沉默地注视着前方——那是城门的方向……

    杀入郅支城后，萨珊国公等人便发觉这城池的古怪之处。从城外看上去构造简单，层次分明，可城内实际上各类建筑互相回环，且高矮错落间很容易起到街垒的作用。若是正面强攻的话想要破门巷战必是要付出惨重代价。好在是倚仗偷袭的出其不意，一路行去他们实际遭遇到的抵抗甚是微弱，而稍远处萨满们祭祀的吟唱声已隐约就在耳畔。

    “捉紧！杀了那些蛮夷！斩获首级者重重有赏！”萨珊国公越行越是振奋，一声低吼四下里的勇士们都不觉加快了脚步。也或许是因此，他们并未注意到沿途几处高高的窗口均已探出了箭镞，百余匈奴射手缓缓拉弓已瞄准了各自的目标。

    “不急放箭……”高台上，郅支单于看着正兴冲冲钻入包围圈的康居队伍一声冷笑，道：“让盖乌斯的队伍见见血，我也想看看花费如此多的钱财让他们训练近年，到底成色如何。”而在他视线的尽头处，早已安排好的匈奴骑兵已展开了阵列，正缓缓向郅支城的城门处围堵而来……

    很快，三百人的队伍便自阴影处列阵而出，横亘在了康居人前进的路上。这三百人系西域多族混编而成，高鼻深目、眸色多彩者比比皆是，里面的匈奴人反倒是不凤毛麟角。这些士兵的甲胄也与匈奴、西域的甲胄样式差别较大，仅着重保护胸腹、双肩，前臂和胫骨处有少许甲片，其余臂弯等处却没有任何防护，甚至于干脆未着衣裳。远处看去倒觉得他们一身盔甲破破烂烂似单薄得很。

    这支队伍出现得如此堂而皇之，远远的便让萨珊国公等人注意到了动静。惊愕只是刹那，随即他便明白了事情的因由，不禁嗤笑了一声。

    “毫无荣誉感的奴隶……以为自己能左右大局么？”萨珊国公嘟囔着，脚步不停，虽然己方的行动已被对手识破可他却也没有惊慌。此刻他们距离祭祀广场不过一街之隔，距离不过两百步，只消冲杀过去万事皆定！岂还会怕这三百杂兵？要知道，这次带来的五百人全都是各个贵族精挑细选的勇士，任何一人都是武艺高强，即便不披甲寻常三四名士卒也难以近身，何况此时此刻他们用上了最好的铠甲最锋利的武器？

    “背叛者，你会被我钉在木柱上，暴晒而死！你忘记月珊公主对你的恩义了么？不自量力的蠢货！”萨珊国公大声喝骂道，旁边一众年轻贵族们也纷纷叫骂起来，一时间气势熏天。而对面，盖乌斯和他的三百“杂兵”却只是沉默以对，所有人都只是站在等胸高的大盾后面，更显得势弱。

    萨珊扭头冲队伍喊道：“勇士们，为了康居！为了不受奴役！杀散这群懦夫！生擒郅支！”

    “生擒郅支！”五百余人齐声吼叫，鸟雀惊飞，旋即一个略显松垮的方阵眨眼便成了型，五百余人先是慢跑起来，在三十步的位置便转为了冲刺，震天杀气扑向了三百人的队伍！后者聚拢得颇为密集，看起来就像是一群胆小者在报团祈求安稳一样，在如决堤洪水般冲来的康居军阵前显得如此单薄。

    郅支依旧面无表情的站在高处，那庞大的方阵撞向盖乌斯等人狭小的阵线好像与他全无干系一样。身后，戈旦却忍不住焦躁的问道：“父汗，这奴隶当真可靠么？万一被这群康居人杀到了广场上，后果不堪设想啊！下令放箭吧，我们埋伏的人手……”

    郅支冷冷瞥了他一眼，戈旦立刻噤声，不敢再多做聒噪。

    奔跑时纷乱的脚步声、冲锋时高昂的喊杀声、更远处萨珊等人不住的叫骂声交织着如一首杂乱的曲子，飘荡在郅支城的街巷之中，声音早已将稍远处萨满的吟唱掩盖。而这曲子随着两个阵列的碰撞陡然便进入最激昂的片段！

    “举盾！”盖乌斯下达了第一道命令，随后便将一枚铜哨塞进了嘴里。等胸高矮的方形巨盾会列如墙，满天杀气轰然撞了上去……

    城门处，始终心怀忐忑的月珊公主听到了激烈的拼杀声愈发变得不安起来。声音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有点太近了，该是还没到广场，而且拼杀声过于激烈，这显然是遇到了阻击。可怎么会有阻击呢？此时此刻的郅支城中哪里来的军力能……

    一瞬间她便想明白了因果！

    因为想得明白所以她不由得惊大了双眸、倒吸一口冷气，虽然她还不知是原因，可很显然盖乌斯背叛了她。

    “走，我们也过去！”面纱后月珊咬着下唇面色冰冷，她俯身从死去的门卫处拾起一柄刀，而后不顾侍卫的劝阻向着喊杀声所在跑了过去。而当她终于气喘吁吁跑到对战街巷时只听到一声哨响……匈奴阵列前后两排兵士竟是瞬间调换了次序。

    盾墙轰然砸落，仅剩不到四百余的康居勇士们被齐齐推得倒退数步，随着一片惨叫响起终于一哄而散。

    洪水撞上了堤坝，此刻重又倒卷而回。恍然惊涛拍岸，却只卷起千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