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十二章:矫制

    “竖子!安敢如此!?”丞相府,一堆竹简被宽大的袍袖自几案上挥落,铺散满地。

    时任大汉朝丞相的匡衡须发皆张,看着手中来自西域都护府的奏疏怒不可遏。因为时常熬夜,他的双眸显得有些红,此时发怒后眼球外凸配上灰白的须发更显得骇人。

    今年丞相韦玄成病逝,他刚刚被封乐安侯代为丞相,总理全国政务。正该是谨慎施政、理顺千头万绪的阶段,可他亲自简拔的西域都护、副都护居然就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间点上给他弄出了“矫制出兵”的大篓子!

    “来人!速请御使大夫繁(Pò)公来府一叙!”匡衡平复了一下情绪,立刻便令文吏去邀请御史大夫繁延寿。但旋即他意识到不妥,又连忙下令道:“不要去请了!备车驾,我自去宪府!”

    按汉制,御史大夫与丞相同属三公,在职权上御使大夫更是要监督丞相在内的百官。两人不仅没有隶属关系,反倒因为是监督与被监督的关系在日常需颇避嫌疑,减少交往。但此时看着手中这道奏疏,匡衡已顾不了许多了。

    车驾已备,匡衡只带着这封奏疏便启程,一路上更是连连催促。但好在麾下文吏颇知关节,请示他之后还是先遣人去御史府做了通传。

    马车驶过长安的石板路,匡衡闭眼感受着马车微微的颠簸,耳畔响起的是人声喧哗。万里之外刀兵将起,可这盛世长安却到底还是一片太平。但他始终觉得,这天下第一大国的繁华太平是要靠谨慎施政才能守住的,要兢兢业业、要如履薄冰!担任丞相之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可偏偏就是有人不懂!为了一己私欲枉顾朝廷法度行险邀功!

    大汉容不下这等行径!他匡衡容不下这等行径!

    而在御史府,听闻匡衡居然亲自来访,繁延寿也是一脸诧异,但仍然吩咐打开中门,亲自出迎。见面后,两人各自行礼,但不等繁延寿寒暄,匡衡便拉着繁延寿的胳膊向里行去,对他道:“子惠兄,且寻一处可以讲话的所在。”繁延寿见他如此心急也不敢怠慢,连忙引着匡衡去往议事厅。

    “稚圭兄,到底是何事如此焦急?”刚一落座繁延寿便忍不住开口问道,但匡衡却没急着说话,而是将一直放在袖中的竹简递了过去。

    “西域都护……自劾?”繁延寿看着奏疏标题一脸诧异,看了眼匡衡后便自顾自打开了内容迅速读了起来。

    “怎敢如此!?”繁延寿看到“矫制出兵”几字后勃然大怒,猛地抬头看向匡衡道:“丞相!这是几时文书?当速速遣人制止,否则一旦兵败后果不堪设想啊!”

    “唉……”匡衡长叹一声,对繁延寿道:“子惠兄,且先将文书看完吧……”

    繁延寿焦急不已,闻言却也只好将内容全篇读完,但怒气却是愈盛。他放下竹简,双手攥拳道:“丞相,国家大事在祀与戎!他甘延寿、陈汤是何身份?今日居然敢擅自出兵,擅矫天子制诏!这岂非取死之道!?”

    “正因如此……”匡衡也压抑着怒气,但此刻语气仍然平静道:“我不敢擅专,所以才急急来寻你。子惠兄,你也知西域局势,那郅支擅杀汉使自是罪大恶极,但……匈奴此时深处绝域,已吞兵数载铸造坚城。此时冒险兴兵实为不智!一旦大军陷在那郅支城下,整个西域便再无汉家兵马,一十五国联军丧胆,怕是要有昔日六国攻秦的故事,被追亡逐北、血流漂橹,那时西域……怕是要变天了。”

    繁延寿倒吸一口冷气,情绪也平复下来。他已知匡衡的来意,他捋着自己的长须思忖道:“稚圭兄,为今之计你我只能速速动作,今日你我一起上奏先禀明陛下始末,我自是要弹劾甘、陈二人。而后你需安排快马驿卒立刻赶赴乌垒城。虽然……怕是来不及,但总要尝试一二。同时,也该知会太尉知晓。若是当真如你所料,事已至不可挽回,敦煌、张掖等地边军当要预警,必要时应有轻骑可派,至少挽回些许局势。”

    匡衡点头应允,道:“此次既来寻子惠兄,我定然是应允此事的,一应通知也有安排。而今,只能靠我等携手施为,共克时艰了。”

    “唉!”繁延寿捶了一下大腿,而后眼睛忽地一转,试探着问道:“稚圭兄,这甘、陈二人奏疏中似把握颇大,是否当真有胜机?”

    匡衡沉吟不语,许久才叹气道:“子惠兄,莫抱什么期待。西域一十五国出兵看似骇人,可到底都是些乌合之众罢了。与匈奴鏖战还需我汉家兵士,可戍己校尉的戍卒未经战阵,都护府下又只有一部人马,就算凑了四万人,安敢言必胜?我等……还是早早未雨绸缪为上……”

    一封奏疏就好似平静湖面落了一颗石头,原本平静的长安城霎时间泛起阵阵涟漪,丞相府、御史大夫、太尉等诸多属官被迫跟着动了起来。驿马接二连三的疾驰而出,在太平时节留下了阵阵烟尘。

    但不论有多少人在表达着自己的不满,联军已踏足了康居国境。距离郅支城,已不算远了。

    夜里,一个包裹严实的人影在杜恒的指引下进入了甘延寿的营帐,商谈了半个时辰后,那人影又被杜恒引出打马离开,并未惊动太多兵士。

    营帐门口,甘延寿看着远去的人影叹了口气,气体在眼前飘散如雾逐渐消弭。陈汤揉着左臂,站到了甘延寿身旁,问道:“君况何故叹气?这件事既然谈成了,后续进兵当愈发迅捷,我等三校怕是要提前抵达了。岂不是好事?”

    甘延寿点了点头道:“确是好事,只是我担心有二。一则是郅支单于弃城而逃,一旦他们窜入康居以北,我等没法追击的。二是我们抵达过快,匈奴是否会行险一击先破我军?到时西域三校怕是要不战而散。”

    陈汤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笃定似的道:“君况无需过虑,弃城当不至于,郅支在此城经营日久,且对康居也颇多顾忌,再兼他们此时牛羊马匹不足,贸然北遁怕是要不战而溃的。至于出兵与我决战……呵呵,也是不敢的。他不知我军虚实,既有坚城在握怎肯舍弃防御而与我野战?就算来了岂不是更好,野战破敌也省得缓缓攻城。不需多想,安心进兵便是。”

    甘延寿点了点头,却还是叹了口气,说:“这几日军中冻伤的士卒又已有二百多了,这些还都是常驻西域的兵士,却也不耐这康居苦寒。后面,真不知会不会还有别的意外。子公……此战一旦失败,你我都是罪人……”

    “那就打赢它!”陈汤猛地攥住甘延寿的手腕,脸庞有些狰狞扭曲,他压低了声音同时逼视着对方眼睛道:“君况,事已至此,莫要动摇了军心!”

    甘延寿看着陈汤的双眼,欲言又止。陈汤只是一字一顿道:“我军必胜!”

    ……

    入秋时,康居王便已移驻到了越匿地的行宫。

    这里有几眼上好的温泉,泉汤清澈,极为养人。温泉旁的行宫是由西逃出阑的汉人所设计建造,相较西域建筑独具匠心,是借了地热的,入冬后在此处居住十分温暖,算是康居国内难得的窝冬圣地。康居受国王恩宠的各个贵族、大臣往往也会跟随康居王一道迁徙而来,早早享受秋冬日惬意的时光。

    但今年秋日伊始,越匿地的氛围便与往年截然不同。尤其自侦知汉国与十五国联军出兵后,每日里奔赴越匿地的信使、快马便络绎不绝。远的不说,副王抱阗战败,显贵伊奴毒可还在汉军营中做俘虏呢。

    大臣与贵族们每日商谈,五小王也各自遣人前来询问,所有的声音都在求一个问题的答案——大战将起,康居到底站在哪一边?真要继续硬扛大汉兵峰么?

    但也不知为何,康居王竟是耐住了性子,一直不肯给予众人明确的答复。于是乎,前线的康居军队便只能以守御姿态与汉国联军多次交锋,但各部间缺乏协调败多胜少。眼看着,汉国前锋已经快逼近了郅支城。郅支单于的信使也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几乎把在越匿地的大臣们都贿赂了一遍,眼看就快抓狂,康居王方才终于接见了他。

    仍然没有人知道康居王与匈奴的信使究竟商谈了些什么,很多人在猜测康居王会不会趁机帮助汉国,毕竟他的亲生女儿月珊就在几月前被郅支单于亲手扼死。而一旦康居倒向汉国,则此战匈奴的风险会愈发加重。

    匈奴信使归去后第二日,康居王最精锐的万余亲卫精骑开始集结。不同于一般的部族骑兵,这一万精骑俱都披甲,部分部队甚至是披的铁甲!这是康居王能压制国内五王最大的依仗,也是康居能南和安息东侵乌孙的最大依仗!而他们此时集结,显然是要准备出征了。只是绝大多数人仍不知道,他们出征的对象到底是汉国联军还是那座郅支城。

    直到匈奴信使走后五日,康居王披上了铠甲召集臣下及五王信使,郑重告知了他的决定——支持匈奴。

    当年郅支单于能在西域立足便离不开他的支持,而今他显然是要继续追加对郅支单于的投资,且相信他今日的投资能够带来更大的收益。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下了重注。

    康居王此时不再与众人商量,他只是以王上的身份下达了命令,那么不论如何康居便必须遵从。

    这一万精骑是在关键时刻足以改变战局走向的决定性力量。原本就混沌不清的战局,至此愈发扑朔迷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