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九章:示威

    “建始三年,岁在丁亥,夏七月。

    昔我武帝皇帝,威加海内,德施四方,乃开西域,通商贾之道,以乌孙为藩篱,共御北狄之患。至我元帝皇帝,承宣先志,绥靖远疆,以乌孙之地广民众,遂分置大、小昆弥,使各统其部,以固藩篱。乌孙大、小昆弥世世忠诚,保境安民,厥功茂焉!

    今闻小昆弥乌就屠薨逝,其子拊离,贤而有德,宜承先志。朕嘉其忠顺,祗承父业,是以诏告天下,咸宜知之。

    拊离宜承宣父业,敷五教于民,务在宽和,以安百姓,克承宗庙。念乌孙之民,久为汉家股肱,宜共承宣化,辑宁内外,以蕃屏朕躬,保我边陲。拊离当承袭先志,偕大昆弥以安辑其民,务致和平。

    其布告天下,咸宜遵奉……”

    高台上,段会宗诵读诏书的声音抑扬顿挫,自然有通译将诏书意思以更大的音量传达给围在高台前的小昆弥臣民知晓。当然,对于这番话众人也都没有多少期待,无非是一个形式、一道程序罢了。汉国既然派了使者过来,又岂会有其他的说辞?但是今天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大昆弥本人也已经到场了。

    待诏书诵毕,拊离叩首后,一直端坐在上首的雌栗靡忽然起身,径自走到了高台前。原本想要上台的萨满阿克莫延全都被大昆弥的侍卫拦在了高台之外。拊离脸色难看,却并没有出言制止,他没有把握在汉国使者的注视下能毫无后果、负担的杀死大昆弥,既然如此那他做的一切就要从长远去考虑。此时这位名字唤作“狼”的小昆弥却患得患失起来。

    而段会宗等一众汉使都眯了眯眼,心知这位大昆弥不辞辛劳而来,终于是要亮出他的目的了。有文吏凑到段会宗身后小声问道:“若是这位大昆弥故意激怒小昆弥,我等该如何行止?”

    段会宗心思急转道:“自然是要护得小昆弥威严,但……也不能激怒大昆弥。且先听听他打算说些什么……”

    “诸位臣民!”雌栗靡站在高台前高声讲着,神态自若好似就在面对自己的部民一般,似乎他面对的并非是小昆弥的部众、似乎他所在的地方也并非是小赤谷城。这位解忧公主的后人此刻意气飞扬,仅是站在这高台上便让人不自觉生出仰望与敬重。

    人群中,杜恒凑到了一人身后,附耳对他轻声道:“看到了么?小昆弥虽然看似英武,但他阻止不了这位大昆弥。今日这位大昆弥一旦在这里赚足人心、人望,他的气势便要如肥王一般了。只是当时肥王不得汉庭支持,所以只能当得小昆弥。可他雌栗靡乃是大汉的皇亲,若是小昆弥部众皆对他心向往之,他日小昆弥是否还会存在?”

    背对杜恒之人咬了咬牙,低声笃定道:“你莫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大小昆弥分立这么多年了,他雌栗靡就算到了小赤谷城又能怎样?就凭他往这里一站,就想要收揽人心?呵,你且看着,一会儿若是他真敢贬损小昆弥威严,这城中百姓便不会放过他!”

    话音未落,高台上雌栗靡的演讲声便再度响了起来,他身材挺拔一身袍服外套看着极为英武,又兼刚刚路上随手斩杀了刺客,此时正是威严极重之时,四下里一片安静。一时间,众人甚至有些忘记今日是小昆弥的继位大典,而只是静静听着这位大昆弥的讲话。

    “大昆弥也好、小昆弥也好,诸位皆是我乌孙的臣民!昔日乌孙建国久历艰难,匈奴、大月氏、车师、康居轮番侵袭。但我乌孙却仍旧稳立西域、传承至今!仰赖的,便是我乌孙臣民勠力王事!忠心耿耿!”雌栗靡一边说着,一边舞动着手臂,一时间整个小赤谷城似乎就只有这一个声音。

    人群中,杜恒不得已又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对身前人附耳道:“你还心存侥幸?雌栗靡会是个冲动蛮干的君主?你当他这次处心积虑抢在小昆弥继位大典时来到小赤谷城是为了什么?看吧,他早已准备妥当,以有心算无心,你们包括小昆弥在内没人可以阻止他。我现在要和你说的,却不是现在如何,而是未来,你甘心小昆弥被大昆弥吞并么?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

    身前人没有回应,他只是攥紧了拳头,一双眼看向高台满是警惕与怨毒。

    高台上,雌栗靡自然看不到这些小小的动作,他仍旧在高声宣示道:“今日,为了恭贺小昆弥继位,寡人下令,自即日起……”

    段会宗等人登时打起了精神,拊离等小昆弥贵戚也都攥紧了拳头,只消这位大昆弥胆敢贬损小昆弥威严,那么今日双方势必要在这座高台上争上一争。虽然不会血溅五步,但体统、声望,这种东西总不会轻易相让的。

    “莫要急躁,现在的你自然斗不过他,但是你可以谋图将来。只要你愿意,我和我身后之人都愿帮你……”杜恒最后在那人耳畔说了一番,随后便也抬头看向高台。

    那人始终盯着高台,闻言冷哼一声终于回应道:“什么未来?莫再危言耸听!若他真敢出言贬损,就让他看看小昆弥到底民心向谁!”

    高台上,雌栗靡扫视着所有的目光,神态依旧自若,他似轻笑了一声,随后淡然道:“小昆弥境内部民——免大昆弥贡赋十年!十年内,皆无需再上缴给大昆弥的贡赋!愿吾土吾民,永得太平!”

    顿时,人群一片哗然,高台上下小昆弥和一众小昆弥贵戚、贵族面面相觑。段会宗也忍不住闭了闭眼睛。饶是众人有所准备,却也没有料到雌栗靡竟是给出了这样的举措!

    这上缴给大昆弥的贡赋是自先王担任小昆弥时便定下的成例,这些年也一直在继续。它本不是什么重赋,无非是为了象征大昆弥仍旧是乌孙共主所做的一个形式罢了。可每年送交到大昆弥手上的财货却也绝不算少。这位信任的大昆弥竟这般舍得!?

    且这些年下来,借由这个由头,小昆弥治下的各级官吏、贵戚、各部族族长私自加征了多少贡赋,小昆弥又截留了多少贡赋,怕是已经算不清楚,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了小昆弥上下一个不可或缺的理财手段。但今日,这雌栗靡一番话竟是直接将这笔贡赋就取消了!?

    既没有贬损小昆弥的威严,也没有故意拔高自身彰显气势,就这么看似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是舍了每年一笔固定的进账,伤敌却也伤己,更是令段会宗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料到。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表态,到底意味着什么……

    取消了?

    大昆弥不再要贡赋了?

    那每年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征敛就这么没了?

    这位大昆弥当真是“爱民如子”,不是在说笑?

    不多时,高台下的民众们响起一阵阵窃窃私语,随后私语声渐渐加大,最后爆发出了一阵最为热烈的欢呼声!那舞动的手臂和狂热的叫喊仿佛海浪一般,以高台为中心,旋即席卷了整个小赤谷城。人群中,抛洒的花瓣再度飞扬,无数民众因这番话变得狂热起来。到处都在呼喊着大昆弥的名字。

    “雌栗靡!”

    “雌栗靡!大昆弥!”

    “大昆弥!万寿!”

    ……

    “真乃人杰也……”段会宗看着拊离灰败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但是他心知此时此刻别说他这么一个汉使,便是小昆弥本人去说任何话也难以抵消这等影响。自今日起,一分为二的乌孙已经开始有了融合的迹象。这对乌孙来说是好事,但对于汉国、对于西域都护府来说,可绝非一个好消息。

    人群中,杜恒早已悄然隐去了身影,但与他悄声谈话的那人却仍旧攥紧着拳头,看向高台上的目光已然完全变成了憎恨。当然,他所憎恨的并不完全是没了那笔贡赋,最刺痛他的心的,是那句“吾土吾民”。

    小昆弥的领地,你雌栗靡凭什么说是“吾土吾民”?

    “看吧,雌栗靡定将会是一任英主,但,长此以后,你、你的兄长、你的父亲又将处于什么位置?你难道就不想改变些什么么?”杜恒临走前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仇恨的种子被轻轻种下,杜恒只是浇了点水,至于这颗种子到底能否生根、发芽,发芽后又是否能够依照他心意一般开花、结果,就只能听凭天意了……

    不论如何,小赤谷城的庆典以欢庆开始,最后是以狂热所结束。数万部民将会带着庆典中看到的、听到的消息传递到乌孙小昆弥的每一个角落,乃至这个消息会跟着各路商贾、迁徙的牧民进一步传递到整个西域。

    此时,乌孙国作为西域第一大国当真已再度恢复了肥王翁归靡时的声势……

    ……

    “有件事,还想请教汉使……”离开小赤谷城的路上,本是并不顺路的两队人马却偏偏凑到了一起,大昆弥雌栗靡与汉西域都护段会宗并辔而行,一边骑马一边说着话。

    段会宗闻言连忙行礼,问道:“不敢当,大昆弥何事垂询?”

    “康居……”雌栗靡直言不讳道:“当年正是有康居王相助郅支才能在西域站稳脚跟,在前任都护甘延寿征讨郅支城时,这康居国居然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兵迎击联军。那一万精骑据说可是差点就改变了战局的……”

    段会宗闻言眯了眯眼,心中已知雌栗靡想要说什么,他快速打起腹稿急急盘算起来。雌栗靡却没有给他留多少时间,继续道:“如此不尊王化的蛮夷之地,却不知皇帝陛下为何这几年都不肯出兵征讨?我知先帝已过世,新帝继位不久,可正因如此更当为新帝树立威严才对。若是母国担心劳师动众,我乌孙愿意代劳,届时攻灭康居后,必将献俘康居王于长安城。”

    来了!

    段会宗身后,杜恒闻言也是心中一紧,但他也清楚无论是从情理还是从道理上来讲这位大昆弥所言都是没错的。

    既然郅支单于已被枭首,那至少支持郅支单于的那位康居王要付出代价才对。但汉国在郅支单于在时就没有允许出兵,此时是绝不可能再从本土发兵的。而既然已罢了甘延寿、陈汤继续任官西域,又怎么可能再允许都护府擅起兵戈去讨伐康居呢?

    按此道理推演下去,乌孙国想要出兵讨伐康居,又有什么问题呢?

    可一旦当真允许乌孙国出兵,一旦乌孙国当真击败了康居军队、侵占了大片康居国土,那这个西域第一大国怕是就再也无法被压制了。甘延寿、陈汤矫制拉起了一十五国联军灭了北匈奴,看似豪迈,可也因此在短时间内耗尽了汉国在西域境内拉起联军的能力。一旦这乌孙国坐大,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