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十章:试探

    “王上……此举不妥。”段会宗沉吟片刻后,还是对雌栗靡开口道:“乌孙诚然乃西域大国,可康居亦乃强邦,控弦者八九万有余。前番征讨郅支已让西域兵戈四起,若乌孙再伐康居,定然又将战火连绵,到时必致商路阻断……”

    “汉使未免过虑了吧”雌栗靡毫不客气的打断,他挥了挥马鞭笑道:“前番康居王力排众议支持郅支,在康居国内已引得众人不满,而今康居五王皆在争权,康居国内动乱不休。若是我乌孙出兵,直指康居王,其他五王岂会助他?且康居远离主商路,我等兵贵神速,定然不会令西域再起纷争。甚至没了康居掣肘,南线安息-大宛的商路将会更加畅通。”

    段会宗沉吟片刻,最终还是行礼道:“王上所言不无道理,但微臣职责所在,不敢冒险。康居虽然有过,但毕竟前番没有执迷不悟,最后仍是撤军休战。此番若是当真要被征讨,微臣仍然需一力制止。”

    “都护,凡事总要讲讲变通。康居忤逆大汉、忤逆先帝依旧,欺压我乌孙已久,在这西域之地不说‘人人喊打’怕也是个孤国。此番出兵征讨,顺康居人心、顺乌孙人心、顺西域之望,顺先帝之意更是顺当今陛下之情!哪怕西域都护府不肯发兵,只需应允我乌孙替天子征讨一事也可。而且,此事你若应允,寡人愿略备薄礼,都护此后在西域行事自然也有我乌孙鼎力相助。”

    “谢王上厚爱,但微臣职责在身,陛下、丞相及太尉等选派微臣添任西域都护,便是要让鄙人保这西域一片安宁,并未授微臣临机决断乃至征讨康居之权责,因此微臣恕难从命……”

    “没得商量?”

    “还请王上勿要为难……”

    “呵……”

    雌栗靡斜瞥了段会宗一眼没有多语,但杜恒回头看时发现乌孙的护卫们手掌都已抚上了刀柄。在杜恒身后,董礼额头也渐渐起了冷汗,他攥着刀柄不时看看旁边,若是一旦猝起争斗,他作为护卫首领需保证段会宗的安全。

    就这般沉默不语行了好半晌,雌栗靡才突然一勒马缰,对段会宗道:“既然贵使如此执迷,那不妨看看。我乃大汉皇亲,那康居乃是大汉敌国,若我兴兵讨伐康居,而都护你一力制止,你说陛下是会惩罚我,还是会惩戒你?”

    段会宗深吸一口气,行礼道:“微臣职责所在,当尽力促成招降,让康居不做敌国。”

    “哼”雌栗靡掂了掂马鞭,笑道:“既如此,那便试试看吧。”说罢,也不再多语,他一打马径自带着乌孙武士离开。段会宗在身后高声送别道:“恭祝大昆弥一切安好!”

    许久,当马蹄泛起的烟尘也渐渐沉降时,段会宗招过杜恒问道:“你如何看?”

    杜恒知道他所言并非仅指康居一事,因此思索片刻道:“之前的计划怕是不好行止了。小赤谷城中的那个刺客……身手其实不错,他这一死一时间拊离定不会再对雌栗靡动手。至于其他人,也只能等待机会了。小昆弥之事暂时无法对他形成掣肘。那便只有康居了……”

    “不错”段会宗眉头紧蹙,忧心道:“我愿以为此行可助小昆弥稳住声望,再拖延雌栗靡至少半载……”

    杜恒道:“而今怕是做不到了。那大昆弥所言不错,现在康居仍是敌国,若乌孙兴兵讨伐,大汉是没有理由惩戒的。”

    段会宗摇了摇头道:“康居一地必须安稳,否则乌孙势大再无可制衡。子远,前番怪我迟疑犹豫误了时机,你先前的提议是对的,若是早听你言便不至于如此被动。唉,此番还怕是要辛苦你一趟了。”

    杜恒闻言一凛,拱手道:“但请都护吩咐。”

    “我本应亲自持节往康居说其降汉,纳质子于长安。如此方可平息此事。但作为西域都护,我未得朝廷诏令不可轻离驻地。前次往长安请奏,一直未得回应。但此事耽搁不得,所以我欲修书一封给康居国王,劳你代我先往康居,说服康居王主动请降。”段会宗一边思忖一边说着,最后看向杜恒道:“我知子远心忧社稷,你已非朝堂官吏,本不应再劳烦你。但此时此事却非你不可,万莫推辞!”

    杜恒闻言点了点头,道:“都护宽心,此事本也是我所提议,如此我便往康居走一趟,但草民所做事由亦有所请……”

    “但且宽心……”段会宗果断道:“我知此行凶险万分,但……此事若成,我必有厚报!且来日你行商西域,都护府必予以方便!”

    ……

    在朝向赤谷城的路上,一直跟在雌栗靡身旁的人掀开了头顶的罩袍,露出了戈旦那略显苍白的无须面孔。他看着仍在深思的雌栗靡问道:“大昆弥既然已打定了主意要征讨康居,为何又要告知给这个西域都护?没他捣乱,我们自行动作、不宣而战岂不更好?”

    “哪有那么简单……”雌栗靡闻言笑了笑,道:“你以为这位西域都护是今日才看出我打算征讨康居的么?你又当我是今天才打算征讨康居的么?”随即,他敛了笑意,道:“今日无非一个试探罢了。可惜,这位西域都护眼光有点毒辣,没让我遂了心愿。”

    “那该如何是好?我们尽快赶回赤谷城,抢先发兵?”戈旦试着问道。

    雌栗靡摇了摇头,道:“今日那西域都护说的也有道理,康居也是西域大国,控弦之士至少有八九万人,我乌孙才刚刚复了元气,哪能和康居硬碰硬?所以,没有得到汉国首肯,我征讨康居便到底失了大义。那康居五王的态度至关重要,没了汉家大义在手,他们未必就肯袖手旁观……”

    “那我们……”

    “两手准备,一则我会继续派人去长安,新帝重情、匡衡贪利、陈汤贪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抓住这些弱点,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尽量用钱去解决掉。尽一切可能去把这个大义买回来。二则,你亲自带人去康居商路上,巡弋封堵,截杀汉国使者!”

    “这!这时候截杀汉使,岂不是给了汉国口实?”

    “你当他们现在能派真正的汉使出康居?呵,无非是乔装而行或让一些阑人带信罢了。但是这个机会不能留给他们,康居国内目前正值猜疑深重,要让他们得不到汉国的消息,我们才有机会去做离间。”

    “我懂了!这就去派人做准备!”

    “你亲自去,包括沿途沙盗你要是能收买也可尽量收买,闹得沙盗横行也罢,我只要半年时间!康居本就远离商路,半年之内我不许有任何人能进入康居国界!记得,不能给汉国与康居联通消息的机会!听懂了么!?”

    “诺!”

    ……

    夜深了,使团在草原一处高岗建了简易营寨,人们纷纷入睡休息。杜恒将做一夜准备,天明时出发,此刻正在整理行装。

    董礼掀了帘子进来,站在杜恒身后一时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子让你现在做了百夫长,怎么还反倒变得婆婆妈妈了?”杜恒一边收拾一边头也不回的道。

    董礼挠了挠头,他径自在帐中的垫子上坐下,对杜恒问道:“子远,我有点不懂你了。今天既然都护已经拜托给你重任,为何你还要与他再谈条件?这岂不是……”

    “市侩了?”杜恒笑着反问道。

    董礼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道:“是,我们先前虽然也出阑买马,可那时候的事毕竟影响不了什么,为了自己无可厚非。可现在都护委托给你的事情将影响西域安宁,弄不好便可能引发战争,到时不知要有多少人枉送了性命。之前你为了斥候一句话便能去贵山城中冒险,为何这次却……”

    “子让,我终究已不是汉家兵卒,而且……毕竟已有了家室。”杜恒停了手中动作,笑着回头道:“我此行在乌垒城已迁延数日,为都护谋划良策。随行乌孙又是月余,再去康居往返……说实话子让,此行凶险万分……我总该给我的妻子、随从们谋个生计。而且,这些事不止是我,都护也看得清楚。你今日就在一旁,应该记得条件不是我提的,而是都护主动给的。”

    董礼闷了小半晌,随后笑了笑,道:“我性子憨,还没完全想明白,但想来子远你错不了。只是我脑子转不过来,所以来找你聊聊。”

    杜恒笑着凑到他旁边,拍了拍后者的肩膀在一旁坐了下来,吐着气道:“待你也成了亲,有了娃娃,自也就懂了。”

    董礼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你当真不需要我们派人护送?你既也说此行凶险万分,万一路上……”

    “放心,我不会蛮干的。朵伊慕他们就在大宛,我返程时会先去一趟,那里我有人手,都是西域本地人。你派汉兵随我一起,反倒容易惹出麻烦来。”

    “唉……我到底也没有帮上你什么忙。”

    “保护好都护,他与当年的骑都尉不同,先前的骑都尉一心功业,但眼下这位都护是真有能力和意愿治理好西域,千万不能让他有意外。”

    “这是自然,你尽管放心就是。朵伊慕还好?”

    “好着呢,现在她们在大宛。”

    “我那侄儿呢?如今一切康健?”

    “是,长得快,鬼精鬼精的……”

    “如此便好,珍重。”

    “珍重……”

    第二天黎明时分,杜恒牵马独自离开营帐,单人三马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