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决断:能臣先死,阉人可用
熊廷弼接受了这种结果,并且继续贡献自己的才智。
除了熊廷弼,大概没人会接受这种明显对自己不利的任命结果。
官场之上,谁都看得出来,这种任命就是在夺权抢功,被夺被抢的人还要尽心尽力的贡献自己的才智,否则就是不顾大局、罔顾国家。万一出了事,处于这种位置,则必定要背黑锅。
在这种朝堂局势下,熊廷弼还是以自己的才智和对现实的判断,为国家大事献出了策略主张。
主张集中兵力驻守形胜之地、辅以游击战的熊廷弼提出,“三岔河不可驻扎......河窄难恃,堡小难容......今日但能固住广宁,便是固住山海,然固守广宁,定用犄角扎营之法......自河至广宁止宜多建烽火,西平、高平、盘山一带止宜额兵稍加增益,为传烽哨探之用,而大兵悉于广宁城三五里内外相度形胜,犄角扎营,深垒高栅以俟其来......”
人人都喜欢最能显示功劳的速胜、大胜,但熊廷弼清醒的认识到,打野战不是对手,不能好大喜功地追请速胜,应该扬长避短。这种现实情况与对应策略下,某些过于突出、又没有坚城与地利的地方就要暂时舍弃,将兵力集中回来。
熊廷弼这种做法是最易被扣上罪名的,清流言官“问弃之何地则不知所在,但闻弃地则暴跳如雷”----管你险要不险要、守军会不会白白送死,辽东我没去过,地图我也不看,只要弃地我就骂你。
但熊廷弼还是在这样的朝堂氛围下拿出了务实的策略,选择形胜之地坚守。这当然不如王化贞的主动进攻、“辽可反掌而得”招人喜欢。
如此做的结果就是支持的人很少。
然后,在“以巡抚兼任经略”这事还没等彻底落定、熊廷弼的策略也没有得到实行、惠世扬和周朝瑞主张张鹤鸣直接代替熊廷弼、而张鹤鸣坚决主张撤掉熊廷弼、让王化贞经抚集于一身的时候,得到朝堂诸多支持、便宜行事的巡抚王化贞就在广宁大败了,弃城而逃。
经略熊廷弼随之撤回----而熊廷弼的撤回也不是和王化贞一起跑,而是在大凌河附近遇到王化贞之后,主动断后,坚壁清野,三天后才回到山海关。
坐镇山海关的总督王象乾不敢放溃逃的数十百万军民进关,令这些军民在山海关关门外哭喊了三天,直到熊廷弼到达山海关,梳理维持了军民秩序,王象乾才打开关门放人。
熊廷弼这一路上则是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烧毁,水井全部填实,令东金大军到达宁远之后就不得不撤军,因为东金历来是打到哪里就吃到哪里,因粮于敌,而这一次自打越过锦州就再没有收获吃喝,东金大军到了宁远就感觉到不对劲了,不愿或不敢在没有任何粮草补给的情况下再走二百多里路靠近山海关。
山海关既然暂时没了被外敌叩关的危机,那自然就要内斗清算了。
几个月后,要罢免熊廷弼、只留王化贞的这些人拿出了判词,邹元标、王纪、周应秋在判词中告诉“自己”----当时刚刚十六周岁的天启,熊廷弼仗恃雄才大略而拿皇命不当回事,拿大曌的疆土作为斗气的筹码,这是多么不忠、多么可恨、多么辜负“自己”的恩遇,比王化贞更该死!“熊廷弼才识气魄睥睨一世,往年镇辽而存辽,去辽而辽亡......其料事之智岂不远过化贞哉?!独刚愎之性、虚骄之气牢不可破,以争毛文龙功罪一事开衅化贞......今日具一疏,明日具一疏,笔锋舌阵相寻不已!......比之杨镐更多一逃,比之袁应泰反欠一死!”
......
史载熊廷弼“性刚负气,好谩骂”,刚愎火爆不谦恭,言辞尖刻好骂人,这使得他不分哪个党,把人得罪遍了,与其说他是楚党,远不如说他是生于楚地的孤独党更恰当。很大程度上,这确实是其自身性格、私德修养方面的取祸之由。
融合的天启帝的记忆中,除了战败、朝堂攻讦这些大事,对这些阉党与东林的细节了解并不多,只有正面朝堂上这些,侧面的几乎没有,还不如自己从史书上了解的多,所以自己对眼前这些人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不过就以史书记忆与融合记忆中朝堂上这些情况综合起来看,在现在的“自己”看来,说熊廷弼脾气火爆、性情刚直、为官处事直截了当已经是极大的美化。透过现象看本质,熊廷弼能与周围的同僚相处成那副样子,言辞是极为尖刻的,说话时的表情也是表现出了蔑视、让人感到了极大的不尊重。由此也可以想象,顾与沐的“学使熊廷弼肆其毒于东林”中隐含了多少怨愤。
但无论多讨厌,从国事公义的角度看,无论如何,熊廷弼不当死。
有人说虽然广宁王化贞败了,但熊廷弼不应该连宁远都放弃,因为与王化贞斗气而放弃宁远,这就是弃土,杀头不冤。
自己从史书中只能猜测熊廷弼的心里活动,无法确定什么。继承的记忆中,最初也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也只是在看过对熊廷弼的判词之后,当时的“自己”才觉得熊廷弼有负气斗气、对王化贞有幸灾乐祸甚至解恨等诸般情绪,继而便愤怒于熊廷弼因一己之气而罔顾皇恩与国事。
但从当时宁远的客观情况看、从当时军心士气的实际情况看,当时的宁远也根本守不住:
其一,三四百万军民惊慌逃跑,宛如惊了的马群,人人仓皇,兵将丧胆,兵将跑的比老百姓还快!此时想整军对敌?绝世名将也难做到。而且当时可不止这些逃民逃兵,那些没逃的,不算孙得功这个叛贼,在东金大军还没有兵临城下的时候就纷纷主动去请降,如广宁守备黄进、千总郎绍贞、陆国志、西兴堡备御朱世勋、中军王志高、正安堡千总之流俱皆主动开城投降,大败之后第六天,东金大军才进驻广宁城,这之后,镇静堡参将刘世勋、锦州都司陈尚智、大凌河游击何世延等四十余大小城堡的军将皆主动请降,可见当时军中的组织和军心士气是个什么样子:一盘散沙,毫无战心。
其二,绝大多数人不知道,当时的宁远城没修完!没错,就是没修完,完全不是后来炮轰努尔哈赤的宁远城的样子!当时的宁远城更应该被称为宁远屯堡。
当时的祖大寿以为朝廷重臣谁也不会到这关外偏远之地来,而这地方离当时的前线又很远,前面还有锦州、广宁、辽阳、沈阳等数十座大小城池顶着,祖大寿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地方很快就会兵临城下、引起朝野关注,所以祖大寿觉得偷工减料也没事,只是敷衍修造一下,钱粮落袋,工程量只有标准的十分之一,地不够广,城不够高、墙不够厚!
这样的村寨一样的小城池,说是堡寨更合适,精兵也难守,何况是当时的丧胆败兵?
彼世所知的袁崇焕“凭坚城、用大炮”炮轰努尔哈赤的宁远城,是在广宁之败近两年后,在天启三年九月才由袁崇焕主持、仍由祖大寿监工、至天启四年下半年才建造完成的。地点是一个地点,但此宁远非彼宁远,一个可以明确称之为城池,一个最多称之为屯堡。
此世大曌的宁远城同样如此!“自己”融合来的记忆中,天启三年九月至四年九月袁崇焕、祖大寿确确实实曾大修宁远城,持续一年,完全是修建一座完整城池的工期、工程量。映照之下,显而易见,之前的宁远又小又矮,否则袁崇焕不会又修上一年。
如果宇宙时空中有一面镜子,大曌宁远与史书宁远如同镜像。而记忆清楚的表明,当时的“自己”也不知道,当时的宁远根本没有按照城池的标准来修。
后来,袁崇焕修完的宁远坚城,在天启六年的宁远大捷中“凭坚城,用大炮”,十一门红夷大炮,尚且被攻至城下,城墙被挖出了数丈的大洞,差点就透了,形势危急,千钧一发。如此对比,那天启二年初又矮又小的宁远屯堡靠一群丧胆败兵怎么可能守得住?
退一步说,即便硬拼后守住,得到的也不过是窄窄的半条辽西走廊,并非田亩广袤的辽西平原,而付出的却是宝贵的有生力量----须知当时的宁远屯堡只有一门熊廷弼要来的红夷大炮,其余的十门红夷大炮是后来孙承宗成为经略后才运到宁远的。
那守不住怎么办?当然是撤进关内了。尤其是一定要把百万辽民撤进关内,否则一旦被东金掠走,之前因五斗米令屠杀辽民、抢夺口粮而急剧低落的东金生产力会立刻提升十倍,东金国势会以旗花火箭的速度雄厚起来,此消彼长,华夏危殆。
所以,按照当时的实际情况,熊廷弼做的极可能是对的,避免了无意义的不自量力的硬拼,避免了百万劳动力落入东虏之手。
而且回撤的路上熊廷弼断后,坚壁清野,连水井都填了,为的是让东金得不到任何补给,无法长途行军威逼山海关。彼世后金对此记载,“从广宁城移大军向山海关,明经略熊廷弼尽焚沿途村堡庐舍而走,大军至中左所,复回锦州驻营”。此世东金大军同样至宁远而回。
如果把广宁也算上,整体上看,结果当然称不上好,但绝对称不上最坏。
但熊廷弼还是被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