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七十二章 反杀

    “大军停止前进。”

    随着红歹的号令,东金军阵徐徐停在宁远二里之外,红歹脸色阴晴不定。

    孟固尔泰昏迷不醒、所部损失惨重让红歹明白,所谓远远绕行,应是军阵被炮火打散了,无法再衔尾追击。

    “让各贝吉列收拢溃兵,速速回归本阵。咱们绕过去去看看。”说着,红歹策马向前。

    “大汗,危险,小心城头火炮。”萨哈里安劝道。

    “无妨,曌国火炮什么时候打得这么准了?五哥他们也只是离近了被群子所伤。伞盖旗号不要跟着就是了。”红歹踢马加速,其他人也只好跟上,所有的大旗都定在原地。

    宁远城南三百步外,背对阳光,红歹将宁远城上下看得清清楚楚。

    城头旌旗招展,人影隐现,垛口隐约有黑点间杂;城下两条新挖的壕沟,大约距城墙三十步一条,五十步一条;里面那条壕沟后面是新堆的矮土墙,土墙内是首尾相接的车阵,车厢板上也有一个个小黑点,红歹知道,那是曌军火炮的炮口。

    红歹久久不语。

    宁远城下的车阵还是当年戚继光的样式,厚重的大车一侧向外,向外的厢板上开有两个炮孔,炮口从孔中探出;车上是两门口径在二寸左右的弗朗机,都是平射的角度,遇敌则轮流打放,保持火力持续;除此之外还有火箭车、偏厢车等其他车辆。与其对垒,若无厚重的盾车,根本无法逼近。

    南城是最利于攻城一方的,只因自南向北攻城,全天都不会被日光耀目。现在袁崇焕却把车营布置在了南城,而且是城外,显然是要跟自己搏命。

    “各旗辅兵、阿哈奴才立刻下马砍树,制作盾车、云梯,装土袋,两个时辰之后,填壕攻城。”红歹沉着脸传下命令,身边诸贝吉列闻言都是一愣。

    两个时辰能造出多少盾车?此时疾驰而来的绝对没有工匠,那些被主子配给了马匹的奴才倒是能干活,可是造盾车就差了许多,这不是有力气就能做好的。没有斫轮老手,盾车难成,成了也不好用。

    “大汗,不可,我军没有盾车,仓促制作数量不足,恐伤亡惨重。况且我军中云梯也不多,都在后军,不能攻城。”代沙恩驱马近前劝说红歹。

    “攻锦州有盾车尚且折损众多族中勇士,如今无盾车,两个时辰又能制作出多少,岂能攻城?岂不是要将族中勇士折损干净。”阿米恩开口折损闭口折损的反对进攻。

    “是呀大汗,我们一路疾驰,没有盾车可用啊!不能攻城啊!”诸贝吉列纷纷反对。

    没有盾车,攻城根本就是取死之道,现在来到宁远城下的大部分可都是各部正丁,可没有多少奴才。折损本部的战力,谁也不愿意,谁都知道,没了人也就没了地位。

    看到所有人都反对攻城,听到阿米恩的“折损”之语,红歹心中怒气陡升:还没有回沈阳就已经这般,若真是无功而返,这两个混账必定要分权!这城,一定要攻。

    “昔皇考太祖攻宁远,不克,今我攻锦州又未克,似此野战之兵尚不能胜,其何以张我国威耶?”红歹疾言厉色,一拨马头,向城北本阵驰去。

    初登汗位,初次征曌,十几日下来损失惨重,本欲立威的红歹已经是气急败坏,积攒的怒气与受损的颜面以及马上就要相伴而来的威望受损、权力流失令他失去了一贯的阴沉与理智。

    临到本阵,远远地只见一片哀鸿,那是孟固尔泰、吉尔哈兰、阿吉格尔三旗和鞑塔尔诸部的阵位。看军阵的规模,几乎少了近两成,还能站在阵中的也有许多带着伤,整个军阵眼看着就没了气势,似乎头上笼罩着一片肉眼可见的愁云惨雾。

    “大汗,不宜再攻城了。”萨哈里安打马紧追上来,低声劝说道。

    “嗯......”红歹鼻中呼出一口长气,没有说话,向白甲兵聚拢的大旗驰去。

    阿吉格尔站在旗下,孟固尔泰、吉尔哈兰和其他几个身受重伤的台吉、甲喇章京都躺在临时制作的担架上,担架下面都用棉甲垫着,头上是临时用行军帐篷搭起的遮阳棚。

    吉尔哈兰左胳膊耷拉在担架上,明显是断了。鲜血浸透了上臂裹着的白布,不过人还清醒,见到红歹过来,挣扎着要起来行礼,红歹上前按住了他,“不要多礼了,躺着吧,怎么样?除了胳膊......”

    “回大汗,臣无碍,只是以后怕不能随大汗上阵了,这条胳膊中了炮子......恐怕是废了。”吉尔哈兰面色苍白,语气低沉,说上这么几句话就又冒出了一头冷汗。

    “无碍就好,你也不必丧气。一条胳膊算什么,对本汗来说,你的智慧胜过千军万马,将来你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帮得上本汗。”红歹温声安慰。

    此时的红歹,又恢复了几分之前招贤纳士的贤王样子。

    “谢大汗。”吉尔哈兰挣扎着说道。

    红歹拍了拍吉尔哈兰,转身看向了躺在旁边的孟固尔泰。

    孟固尔泰身上没看到什么明显的外伤,但是眼睛、鼻子、耳孔四周明显有没擦净的血迹。站在一旁的阿吉格尔铠甲已经卸下,前胸后背裹着白布,后背的白布上渗着血。

    孟固尔泰担架旁边还站着一个满身彩色布条、脖子上挂了一圈兽骨的萨满,手中拿着一个扁鼓,应该是已经跳完了。

    “三贝吉列受的是什么伤?”

    “回大汗,三贝吉列头盔被铅丸集中,虽未击穿,但三贝吉列当时便掉落马下,昏迷不醒,奴才们拼了命才将三贝吉列抢上马带回来。”亲兵捧着孟固尔泰的头盔,惴惴不安的回话。

    按东金军法,孟固尔泰若醒不过来,他们这些亲兵很可能被斩首。

    红歹看看不睁眼睛的孟固尔泰,没说什么,又看向了阿吉格尔,“阿吉格尔,你呢?”

    “回大汗,臣后背应该是被铅丸擦过,没什么大事,臣还能攻城、斩杀尼堪。”阿吉格尔语气凶恶,看上去一心想要报复回去,只是看喘息的劲头,比刚才和祖大寿对拼的时候还差了。

    “阿吉格尔,你很好。”红歹拍拍阿吉格尔的肩膀。

    “报——”忽然,北边阵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和传讯的喊声。

    声音来至近前,传讯的军卒飞身下马。

    “禀报大汗,锦州突然开城,曌军全部出动,攻破了锦州大营,游击吉奥若.白山大人、备御巴西尔大人阵亡。”

    “什么?可恨!可恨!这些卑贱的尼堪,他们怎么敢出城?”红歹再次气急败坏,彻底失去了平时自诩饱读诗书的样子,“传令,回攻锦州。”

    心中乱麻纠结之下,红歹再次决定回去攻打锦州,现实之下,可谓是进退失据。

    因王战的提前布置,宁远如今粮草弹药充足,尤其是增加了许多小炮,城上火力密集,直接就让追的最前的鞑塔尔诸部和孟固尔泰三部吃了血亏。

    宁远的现实,再加上这些天来在锦州所受的损失,本来足以让红歹认清现实,彻底放弃攻打宁远和锦州的想法。但是偏偏红歹初登汗位,放不下立威和脸面,又面临着两大贝吉列的不服,因此万分不愿就此放弃此次攻瞾,不想硬生生咽下一口恶气。

    “大汗,不能再攻打宁远和锦州了,不是因为臣受了伤,而是宁远的火炮太猛烈了,儿郎们伤损太大了。臣惭愧,臣刚刚想到,他们虽没有更多的红夷大炮,但他们坚壁清野,各城各堡的小炮一定都集中到宁远和锦州了。臣之前只想到了人口和牲畜粮草,只以为再多的尼堪聚集到一起也不过是大群的猪羊,忘了这些火炮,臣实在是惭愧。”吉尔哈兰听到红歹还要攻打锦州,心中大急,在担架上忍痛嘶声大喊。

    攻锦州不克,大军受损,攻宁远;攻宁远不克,大军受损,又返回攻打锦州——吉尔哈兰看得明白,大汗这怎么看都是恼羞成怒而失智。

    听到吉尔哈兰的嘶喊,红歹阴沉着脸定住了脚步。

    这时代沙恩也走进红歹身边,“大汗,吉尔哈兰说得对,不能再攻城了。我东金勇士善于野战,将族中勇士折损在坚城之下,不合适。”

    听到吉尔哈兰和代沙恩都这样说,红歹虽万分不甘,纠结无比,却不得不逐渐冷静下来,沉默不语。

    ......

    申时初,锦州。

    宁远城头大炮轰鸣的时候,锦州城头亦是号炮大作:赵率教率军出击。

    赵率教留一万人守城,率领左辅、朱梅等将领共计三万大军直扑东金大营。

    半个多时辰之前,赵率教和纪用等人在城头上看得清楚,红歹的大纛与黄罗伞盖离营了。不止如此,东金和鞑塔尔差不多近六万大军随同而出,急速向南。

    初时赵率教和纪用还担心是诱敌之计,但看东金行军的速度显然是全速向南,而且直至连烟尘都看不见,东金大军并无一丝一毫回头的迹象,镇守太监纪用不由迟疑着对赵率教说道:“赵大人,你看......”

    “我看是宁远出动了援军,而且还不少,很可能是把东奴在外运粮的给打了,所以东奴才放弃攻城,大举向南。也许把东奴打得还不轻,要不然,东奴不会出营便疾驰。这样说来,也许咱们立功的机会来了。”赵率教捻了捻胡子,咬牙切齿的说道。

    “会不会是东奴的诱敌之计?绕到咱们看不见的地方再偷偷绕回来,等咱们出城了,给咱们来一下阴的?”纪用比较担心。

    “有此种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这几天东奴连续攻城,袁大人也许真的抓住机会,偷袭了东奴的粮道。咱们在这看了也有半个多时辰了,东奴若真是去南边打援,至少也跑出四五十里地了。”赵率教眯眼看着远方的地平线。

    “纪大人请看,咱们在城上,二十里外若有大军,城头隐约可见,东奴想要返回偷袭,除非城外这些人把咱们缠在城外,可看他们现在的样子,营中最多一万人,咱们留一万人守城,三万人出击,速战速决、想回便回,东奴缠不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纪大人以为如何?”

    赵率教虽是在问纪用,其实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三位将军以为如何?”纪用看向左辅、朱梅和金国奇。

    自从得了内宫的一些消息,知道了皇帝的变化,圣旨又将临机决断之权授予军前,纪用那狡猾的脑袋里就打定了主意,只管忠君爱国、监督军饷、核计功次,绝不轻易干预军机决断。

    “赵大人之议可行。”三人对视了一下,年岁最大的朱梅开口说道,“东奴连日攻城而不克,伤亡不小,此乃我等亲眼所见,东奴士气必定不会很高。我三万大军却是士气见长,此时出城一战,胜算不小。若今日还不敢出城一战,恐再无可战之机。”

    见纪用和赵率教看过来,左辅和金国奇也齐齐点头。

    “那......谁来守城?”纪用问道。

    “纪大人非是武人,又是天子近臣,连日来更亲临城头,不避矢石,守城非纪大人莫属。”赵率教抱拳拱手。

    “非纪大人莫属。”左辅、朱梅和金国奇一起拱手。

    赵率教说请纪用坐镇守城,左辅、朱梅和金国奇当然谁也不会反对,况且他们也都想随赵率教出击。

    “如此,便有劳几位将军了。某家便在城头为几位将军擂鼓助战。”纪用稍加思索便答应了下来:出城的功劳必定更大,但危险也是很大,东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刀枪无眼。而且万一东奴有诈,自己在城里更是安全得多。再说,此次只要守住城,有九千岁照拂,自己的功劳足够用了,还是不要太贪心了。

    “传令,大军在城门集合,不得喧哗。”赵率教果断传下军令,又转向纪用,“纪大人还需操心一事,便是派人在四面城头盯住远处,稍有敌踪便及时敲响铜锣、点燃烟火警示我等。”

    “赵大人放心,咱家必定派人仔细盯着,必不让大人中了东奴的诡计埋伏。”纪用亦是抱拳拱手。

    ......

    “众位兄弟,”赵率教高声喊道,“东奴残害我大曌多年,大家有多少亲人父老死于东奴之手?我自己的叔父便是战死在萨尔浒。如今报仇的机会来了。这几天守城,东奴被我等打死许多,士气低落。如今,袁大人又派人毁了东奴的粮道、烧了东奴的粮草,东奴眼下军心大乱,刚才奴酋已经亲自领着六七万人去救援了,此刻城外的东奴不足一万人,还都是些普通甲兵和阿哈奴才。我等此去,三万大军打一万奴才,这要是都不能胜得干脆利索,不如死了算了,再别说什么给父母妻儿报仇,大家说对不对?”

    西城门内,面对着集合好的三万大军,赵率教将援兵的事说得斩钉截铁,极力的增加着手下士卒的信心,极力鼓舞着士卒们同仇敌忾。

    “对,将军说的对。”

    “这要是还不能杀败东奴,真不如死了算了。”

    士卒们的士气与愤怒被鼓动了起来,纷纷高声呐喊。

    “好,本将军带着你们,必舍生忘死、一鼓作气、杀败奴贼。众兄弟与我杀奴。”赵率教高声大喝,振臂挥剑。

    “杀奴、杀奴、杀奴。”

    三万勇士,杀气冲霄。

    “开城门。”

    大军出城,事先披好两层铁甲的骑兵当先迅速地奔向东金军营,顶着东金弓手的箭雨,在东金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将挠钩抛向木栅,然后齐齐调头,借用马力,将军营木栅拉倒了一大片。后续的曌军呐喊着、踏着拉倒的木栅汹涌向前,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一切。

    异世蝴蝶扇动的涟漪,于此世演化成了一记迎面拍下的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