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民知
离钱家大宅不远的十字路口有一座茶楼。
大宅内,水阁上,接近大曌顶尖的一群人正在谋划之时,茶楼中亦是人声鼎沸。楼内左一桌、右一桌,许多士子争得面红耳赤,更有那当是平时较有威望的士子,竟站在大堂中间的桌子上,手中捏着报纸,高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
老板在柜台苦脸观望,也不敢上前劝阻,这帮士子,哪个都是他惹不起的。
“施兄慎言、慎言......”角落的一张八仙桌旁,一人正在小声劝身旁满面怒容的同伴。
“我就是忍不住,做不到。”被称为施兄的士子头角峥嵘的一张脸上满是怒气,浓眉几欲倒竖,明亮的双眼瞪视着桌上高谈阔论的士子。
“施兄有何做不到的?何必非在这里与他们一争短长?须知他们呼朋引伴,式盛已非一时,施兄如此相争,岂非自陷绝地?”另一个同伴也小声劝他。
“我做不到躲进清风明月的小楼,对皇上所说的穷民视而不见;我做不到只管接受百姓投献、只顾谋一己之私利,却坐视国用匮乏,东事用兵无钱。”
“施兄——”
“施扬,你还想坚持你的歪理邪说吗?”同伴相劝的话语猛然被打断,桌上的绸衫士子得意洋洋地向着这边大声喝问,手中卷成圆筒的报纸也指向这边,神态轻浮已极。
显然,之前他们已经有过一番争论,这施扬已经阐述过一番论点,只是被这桌上士子视作歪理邪说。
被同伴唤作施兄的士子猛然站了起来:“华夏乃所有华夏人之华夏,大曌乃所有大曌人之大曌。如今东事紧急、建奴猖獗,百姓头上加征沉重,多有流离失所,凭什么我等读书人的田亩就不能分担一下国用?百官俸禄来自于百姓血汗膏脂,百姓是百官衣食父母,衣食父母尚且纳赋,百官家的千顷良田凭什么就不能纳赋?圣上虽未决定商矿之税,然而我觉得报纸上圣上之言亦是煌煌正道,只看我苏州府,大街之上,遍身罗绮者,哪个是养蚕人?粗布黔首重赋加身,遍身罗绮一文不纳,何其贪鄙?我等书生什么都没做,只凭读书就享受百姓供养,岂不是等同吃白食?只有为百姓做实事,才有资格享有俸禄,只有为国家百姓立了大功才有资格享受优免,此实为人间天理,何谓歪理邪说?”
“唉......”施扬目光如火,声如雷鸣,旁边的同伴紧着拽袖子也没用,只能松手扶额叹息。
施扬边说边走到了茶楼地当众,一抖袍袖,背负双手昂然而立,环视众人,一股浩然之气陡然而起。
面对施扬及其所言,楼中士子一时哑然。满场哑然之下,桌上的士子虽居高临下,却觉得自己怎么也没有施扬高,察觉了自己这种心绪,不禁恼羞成怒,报纸圆筒点向施扬:“你——”
“有理说理,莫要乱扣帽子。”施扬轻蔑地打断了他。
“你......”桌上的绸衫士子被打断了话语,如同噎着了一般,手中报纸指指点点了半晌才说道,“田赋之事,忤逆祖宗;商矿之税,鱼肉百姓;二者俱违背圣贤之仁。此等忤逆祖宗、违背圣贤、鱼肉百姓的桀纣之行,你竟然执迷不悟予以支持,你简直是阉党奸佞,自绝于士林。”
他根本就不与这施扬辩论基本的公平道理,更不说具体事实,一顶阉党的大帽子直接扣了过来。
“桀纣?我看是尧舜,是圣君,故意视而不见者才是无耻奸佞。”
施扬针锋相对。
“胡说,你——”
“怎就是胡说?如此免徭薄赋,亘古未有,说是尧舜都嫌不足,怎就是胡说?你口口声声圣贤之仁,皇上让百姓一年只缴纳一斗你硬说是桀纣,你敢说你家里收的不是五成六成、不是十斗八斗田租?”
施扬边说边一步步向前,桌上士子与其目光相对,一步步后退。
“你——诶呦——”
桌上士子险些从桌子上跌下来,在同伴搀扶下才算是没摔着。
“你敢不敢说出来,你家收佃户的田租是几成几斗?比圣上所定之一斗是高是低?说。”面对从桌上下来的绸衫士子,施扬戟指相向,大喝出口。
对面的下来士子脸色阵红阵白,再也没有举手反指回去的气势,身旁同伴也是张口结舌。
满堂俱静。
......
“这几天这些秀才公怎么总是吵?这又吵起来了。”茶楼外,拄着扁担、就着最便宜的大碗茶啃炊饼的挑夫汉子扭头看着里面。
“知道他们在吵啥?在吵咱们是不是民。”另一个长年在门口附近卖炊饼的汉子说道。
“这还用吵吗?咱们咋不是大曌子民?不是民,咱们是虫子不成?”
“嘿,你把自己当子民,人家可没把你当民,恐怕就像你说的,人家拿咱们当虫子,根本没拿咱们当人。”
“我呸!”
......
晋、冀、鲁、豫、皖、赣、江、浙,除了云、贵等更远一些的省道,大曌各地,各种不同的口音都在议论着同一件事:年赋一斗,徭役永免,有田者皆纳赋。
庙堂之上君臣辩论的时候,大曌各地也陆续听到了内操军的宣讲,许多地方官和茶馆说书人的手里也收到了皇曌时报,内操军经过的州县也立起了保民国税碑,碑前每天都围着许多人。各地更是掀起了激烈的争论。
而内操军发出的皇曌时报由于数量有限,逐渐洛阳纸贵,许多没有拿到手的士子乡绅已经把价钱出到了三两纹银,只为能从说书人手里拿到报纸以便于逐字逐句的探究,看看皇帝究竟要干什么。其中有许多乡绅已经从县令那里知道了报纸所言,只是一瞬间便出于最直接、最本能的恶意,不想让这报纸在民间流传,不想让乡间百姓知道的更多,只想全拿到手撕碎,派出管家仆人出言敲打、出钱收买。
若是往日,凭他们在地方上的威势,他们出这个价钱给说书人,没有哪个说书人敢不识抬举。但是今日却失手了,许多说书人不卖。
每一个有报纸的茶馆都开始天天爆满,茶馆老板和说书人每天到手的铜钱都是水涨船高。若只是铜钱支撑,他们也许还不敢不卖,但是内操军着甲带刀,且还是百人一队、绝不分散,他们传出来的话,还有周围穷汉的眼神,让以往趾高气扬的管家仆人不敢再摆出以往的样子,只能商量。茶馆老板和说书人见此自然是拖得一天是一天,也不把话说死,只说定然好生小心着这张报纸、一定不会弄坏、过几天定然奉上之类的云云,就这样拖着,每天铜钱爆满。
其实拖上两天,莫说管家仆人,即使乡绅老爷自己也泄气了:报纸上的东西早已市井皆知,他们出门的时候街上的人都在议论什么一年只交一斗、再也没有苛捐杂税了;什么再也没有徭役、阖家可以团圆了;什么县衙前面正在立碑了;什么城外周庄的村民根本没等县上老爷们派人,已经齐心合力把碑立起来了,大家伙凑的米、面、铜钱请了石匠将皇上说的刻上去了。
诸般议论,令他们泄气的同时闹心无比。
他们当然也知道了,内操军在每一个遇到的村子都讲上半天。但是他们不明白,这些死太监怎么不忙着作威作福、巧取豪夺,反而为那些泥腿子讲得如此用心?据说住在驿站的时候还给钱?人人佩刀携弓,不穷凶极恶的作威作福还给钱,这还是宫里出来的太监吗?还是魏忠贤的内操军吗?
内操军太监们的一反常态、秋毫无犯,并未令地方士绅松口气,桩桩件件,反而更令他们隐隐不安,令向来云淡风轻的风雅老爷们心生烦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