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一百八十六章 重整保甲

    除了劳动改造、抓贼修路、清理京城的旨意,王战还传旨废除里甲制,重整保甲制。

    大曌的里甲制和里长、甲长作为朝廷在民间基层的基础制度、末梢神经,主要作用在于清晰户籍、排查盗匪、收取田赋、徭役出丁等几方面。在皇权不下乡的情况下,客观上,里甲制起到了乡间治理的重要作用——但这是在一条鞭法之前,到了一条鞭法之后,里甲制在收取田赋、徭役出丁两方面的作用已经基本消失了。

    其实在一条鞭法之前,里甲制在赋、役这两方面的弊端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

    皇朝中前期,作为里长甲长的通常都是家资不错的中上户或者与官吏有关系的人家,担任里长甲长之后,他们的赋役越来越轻,逐渐近乎于无,而一般小户人家则赋役越来越重。

    这种情况,看似里长甲长占了便宜,但他们没想到的是,有一天,这种情况会反害己身、让他们苦不堪言——原因便在于不堪重负的穷家小户开始逃亡。里甲本来十户一甲,十甲一里,但是到了皇朝中后期,到了现在,沉重的赋役导致逃亡、投献的人越来越多,一甲可能只剩下两三户。但地方官府并不敢如实上报说自己治下百姓大量逃亡,所以朝廷也就并未按实际更定户籍与赋役,于是赋役仍然按十户征收,如此一来,对剩下的两三户来说,头上的赋役再度加倍,已经重到了可能随时全家饿死的程度;这两三户实在没钱粮可榨取、放挺的时候,有赋役责任的甲长就不得不向赋役里面垫钱,把那逃亡的七八户的赋役补上。一甲如此,十甲一里同样如此,有赋役责任的里长需要垫的钱更多。几年下来,里长甲长祖上几辈子积累的家产就要被掏空,他们也开始被赋役压得苦不堪言。

    所以说在这种情况下,里甲制已经名存实亡,或者也可以说,皇朝末期的里甲制下,还能留下来、没有逃亡他乡的,几乎人人都穷疯了、都成了揭竿而起的预备队。

    既然知道实情,王战思来想去,自然是决定干脆废除里甲制——反正自己大力提升律法的作用,将来逐渐健全乡一级官吏配置,大力增加对应六部的县衙六房人手,已经不打算依靠里长甲首去帮助收取田赋。更是取消了徭役。这两大方面的需求不存在了,不如干脆把大曌某些地方的保甲制推广开,主责排查盗匪、更定户籍、防疫卫生动员三方面。

    里长甲长关于赋役的权力被明确免去了,相应的钱粮负担自然也没了,转为保甲制下的保长甲长之后,专心助力官府随时统计人口变动、治安与防疫,只要这三方面做好了,王战相信整个大曌的基层治理水平都会上一个台阶。

    这种改变当然还是会有人反对,事实上任何成例的改变都会有人反对,但是王战将上述的事实摊开之后,反对的人也只能偃旗息鼓。

    除了上述安排,另外王战还交给了工部几套图纸:路面,路基,雨水井,下水管道,公共浴池,排水管网,城外人工湖泊;茅厕,污水管,污水井,化粪池,污水管网,起二次沉淀作用的城外人工湖泊,起净化作用的人工沼泽草甸,堆肥池。

    图纸上配有文字,雨水污水分别流动于不同系统,且将排污、沉淀、净化、循环利用的理念讲解得清清楚楚——内操军被派出了京城,自己的亲军负责宿卫,这种情况下,王战也想进一步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环境,想要拥有淋浴和陶瓷抽水马桶。没有这两样,王战觉得太不舒服了。当然,以此为样板,将来也要推广到全大曌令万民受益,这本是在万岁山军营修淋浴和公厕时就想好的。

    至于陶瓷马桶,王战已经在让工匠们烧制陶瓷抽水马桶,烧制配套的粗瓷下水管,打制黄铜水箱和黄铜零件,整个皇宫的卫生间、包括前面六部办公所在的公厕和下水道走向也已经设计完成。

    王战要求工部按图纸理念对全城测好坡度,做出细致的规划,编制计划和预算,配合道路工程,将城市排水卫生设施的建设迅速提上日程——下水系统,作为埋在土里的工程,必须在修筑硬质路面之前完成。

    这些建设,配合其他的卫生防疫措施比如灭鼠、清除垃圾,配合大张旗鼓的宣传,也是为应对水旱灾害之后几乎必然要出现的瘟疫做准备——王战考虑的是今后二十几年频仍的水旱灾害和鼠疫。

    有了之前朝堂上对徐光启的交待,此时皇帝稍一讲解群臣就明白了,皇帝这些建设会像交待徐光启去陕西所为一样,吸纳大量的流民人力,起到以工代赈的作用,有助于抗灾,也有助于百姓活命、有助于安定——唯一需要的条件就是各地将大户人家每一亩地的田赋都收上来。

    对于皇帝抓捕城狐社鼠的修路之举,大臣们倒是没什么反对意见,城狐社鼠少了总是好事。而令囚犯出来干活,一天三顿饱饭,见见天日,比霉在囚牢里也要好得多,与现在牢狱中的实际状况相比,可称仁政。

    对于皇帝详细讲解的排污、沉淀、净化以及最后将沉淀池中的粪便污泥进行堆肥利用的理念,工部诸人则是大为惊叹。皇帝的做法,再度令他们想到了“天人合一”这个词汇。当然,对于以后自己也能用上这样方便的卫生间,每个大臣也是颇为向往。美好生活嘛,谁不向往?

    唯一不谐之处在于,对于于工部提出的钱粮需求,户部尚书郭允厚叫苦不迭。

    对于户部尚书郭允厚的再度哭穷,王战只说了几句话便令郭允厚便面红耳赤的不再吭声,以至于现在郭允厚已经发下狠,请了圣旨,让户部官员拿着鱼鳞册下去督查田赋了,而且主动请了御史和给事中协同出京。

    不止郭允厚,当时殿上的人都有些脸上发热,只因皇帝说的一如既往的直白。

    当时王战说的是:“张居正清丈田亩,七百零一万三千顷,这些田亩可曾被风刮走?鱼鳞册可曾被烧毁?现成的考成法,你不会用?莫说年赋四斗的那些大户上田,就算一亩一年只收一斗,一年也是七千零一十三万石,现在算上钞关商税却不足两千四百万石,你因何哭穷?还是说,俸禄你照拿,得罪你的那些同窗、同年、同乡、座师、亲朋的事都让朕去做?”

    ......

    京城里,原本每日里过得滋润无比的城狐社鼠呼天抢地之时,西南千里之外,原本呼天抢地的饥寒流民却开始欢天喜地。

    西安府城之外,渭水之滨,沿河而行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离水比较远的田地在这大旱的年景被彻底撂荒。

    其中一大片田地中,阳光干热,黄土泛白,此时却有踢踏的脚步、挥舞的农具扬起一阵阵细尘,细尘中传出阵阵声浪。

    这片田地已经旱的龟裂了。不止这片田地,所有远离河岸的这些田地,远看都是恍恍惚惚的枯黄一片,之所以恍恍惚惚是因为滚滚热浪令热气升腾、光线扭曲;近看则是大片龟裂如龟甲。这样的土地上,生机最旺盛的蒿草也不见半分踪影,风一吹过,细粉一样的黄尘直窜口鼻。没办法,大户的田亩相当大一部分都是邻水的上田,即使没有了这些撂荒田地的收成,他们一样还是大户,吃穿不愁,根本不愿意花钱疏浚水渠去谋取不高的收成。而需要这些田地收成的佃户穷民却无力疏浚,田租分文不减,肚子都吃不饱,哪有力气疏浚水渠?再说地都不是自己的。就算有些人有自家的田亩,可疏浚了之后大部分水流也会被大户白白截取,再说也还是无力疏浚,更无力打制水车提水,所以也只能撂荒、逃荒,让祖田被士绅官吏白白占去。

    但如今在这片干旱的田地上,大群大群黑瘦的饥民却正在疏浚一条条的主水渠。渠中结块的淤泥都被挖出,扣在了渠上的田埂里。主水渠的旁边还有许多人在挖掘支线小渠,与主渠交织成灌溉水网。新挖的渠还有人在夯砸渠底渠帮。还有木匠在打制用竹筒提水的水车。这些人虽然一个个面黄肌瘦,干得却还是很有劲头,渴了去旁边的水桶里喝上半瓢便马上回来,绝不多待一会偷偷懒。

    “大伙都加把劲,这段渠天黑之前一定要清完。圣上仁义,派了徐大人带着粮食来救咱们,十万石呐,不是银子,是实实在在能吃的粮食,大家都有饱饭吃、再也不用担心饿死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汉高声喊着,额头上早已经洗薄了的白羊肚手巾已经被汗珠浸透,“徐大人说了,今天晚上还是干饭,以后天天如此。再者说了,这地分给咱们,这水渠水井修好了可是给咱们自家用的,渠底渠帮定要夯得越密实越好,越密实,半路漏走的就越少,到咱们田里的水就越多,可不敢偷懒。”

    “您老人家就放心吧,咱们知道好歹,给自己家干活,皇帝老爷子还管饭,那要再偷懒就不用做人了。”一个看上去就精明的小伙子停下手中的木夯冲着老汉说道。

    “游家二小子,你小子一向是嘴比谁都好,手底下比谁都精,今日吃饱了饭,说话力气又足了是吧?你可要说到做到。”有人冲着精明小伙喊道。

    “就是,二小子向来就是镶金边的夜壶,嘴好。”一个壮实的婆姨一手拎着一篮子土,边走边取笑着游二小子。那露在外面黝黑结实的一双小臂,不次于一般男子,令她绝对有资格说这句话。

    “你们这些人,俺那是精不是傻,昨天晚饭后官爷给读的那报纸俺可是听明白了,如今给自家干活还不知道好歹吗?俺夯这土,走夯都是一夯压半夯,一点遗漏都没有。豁口后填土的地方都是半尺厚一夯,多一分都不行。”众乡亲面前,游家二小子被说得有些急赤白脸。

    “哈哈哈哈......”

    “要说这皇上老爷子定的这些事,那可真是定到了咱庄户人的心里。”

    “谁说不是。”

    众人手脚不停,汗珠成串,嘴里议论着,欢笑声远远传开去。他们附近的官员与新军也是神情愉悦。

    就在这欢快的笑声中,更远处的小路上有一群锦衣乡绅满面阴沉、眼含恨意的望着这些流民,只是看着那边的官员尤其是官员身边盔明甲亮的天子亲军,终究是不敢做出什么举动。

    “走,我就不信没有办法!这渭河畔,那些高官、王爷的田地可比咱们多多了,不信他们忍得住!徐光启......哼!”牙缝里冒出的恨恨语声中,锦衣乡绅们转身上轿,在吱纽吱纽声中颤颤悠悠的远去。

    吱纽声中,轿夫脸上成串的汗珠掉在地上,变成一个个泥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