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目的还需好手段
在一系列行动过程中,当然有那尸位素餐的地方官吏以哭穷的方式来怠政,尤其是在县令这个主官已经赴京接受皇帝培训的情况下,更是百般推脱。
初时,徐光启还是激以忠义、晓以利害,可谓是苦口婆心。可是无论他怎么说,地方上的赈灾粮没有一点进展,官仓没有一点充盈,至于组织百姓更是毫无进展,没有任何官吏出一点力。期间,新军将领和尤世禄自然也劝了他几回,可是他还是轻易不愿意动用尚方宝剑。
日子一天天在磨嘴皮子中过去,事情却不见半点进展,终于,看着越来越多奄奄一息的流民,看着每天早晨从人群里抬走的尸首,对着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绝望目光,徐光启满嘴燎泡、愤怒欲狂,数十年养气功夫被怒火烧得一干二净。他终于想起了临行之前皇帝对他和尤世禄以及新军将领的再次叮嘱,“大曌已病入膏肓,不要手软。你若心软时就看看那些饿死的老百姓,太祖的田赋不过三升三合,三十取一,若百姓只需缴纳如此低的田赋,日子何至于此?再想一想,老百姓宁可投献去交给主家五成六成的田租,一年少则五斗、多则两石,超出太祖田赋数十倍不止,为何?这三升三合与五斗、两石之间的差额落到了谁的手里?二百年来,这差额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还是取之于民用之于官绅权贵了?”
看着眼前饿殍遍地的情形,想想脑海中算出的惊人田赋差额数字,徐光启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年已六十五的他平生第一次双拳紧握、目露凶光。
于是,若再有县丞、主簿之流说官仓不足、一切都是天灾,徐光启也不多言,立刻便派御史、新军和尤世禄的部分军队押送部分粮食前往,并且就地驻扎下来,一方面挟县令以令诸吏,一方面清点官仓、清点账目,并且告诉这些县令和吏员,圣上说了,若是账目和粮仓忽然失火烧毁,视同亏空,视为欺君,凡县丞、主簿、吏员、差役,俱斩,若查出贪渎舞弊而不肯交待同伙者,满门俱斩,若能发动地方士绅富户将官仓补足者,既往不咎。
面对着军汉的查账之举,几乎所有的官吏还都是满心轻蔑:一群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丘八,自己的名字会写吗?还查账!
关中的官、吏、士、绅都在等着看笑话。
他们不知道,这些新军中的战士现在普遍能进行数算,尤其是读书人出身的副小旗,而且这些人中的宣导官是很善于谈话沟通的。
按照皇帝所教的复式记账法,以看似最笨的誊抄账目的方式,这些官吏眼里粗鄙的军汉还真的在将传统账目转化为现代式复式账目的过程中,从账房高手所做的看似无懈可击的账目中发现了破绽。这些新军还依仗人数优势避开人数有限的地方官吏,与当地百姓不停的攀谈,攀谈中自然也得到了许多有用的东西。
另外,这些新军不只是做账面上的文章,他们给徐光启出了一个最简单粗暴的主意:突袭官仓。
当此恶劣形势,徐光启再也没有了任何犹豫,立刻就同意了。一部分人查账的同时,一部分新军直接杀奔官仓,不讲任何官样文章,将仓大使一干人等驱至一旁,开仓验粮。
官绅、百姓、新军,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一座座囤仓,将外面的粮食清走之后,露出的是木枋木板钉成的倒扣的大圆桶,圆桶里面自然是空空如也。粮食就只有大木桶和粮仓外壁之间那么一层。
如此下来,迅速揪出了一批心存侥幸的硕鼠。而这些硕鼠在一人担责还是满门抄斩的选择面前是个个交待,结果就一抓一串,官、吏、差役、士绅大户、米铺粮商及其背后罩着的高官显贵,无一得脱。期间不是没有铤而走险的家伙将粮仓烧毁,企图死无对证,但其结果便如徐光启宣布的皇帝旨意那样——从县丞到官仓小吏,一县官府,俱斩。
当徐光启在一县百姓、无数流民面前,按照新军将领的建议,以火铳当众击穿了这些心存侥幸的硕鼠脑壳之后,其余各县办事效率飞速提高,地方士绅中乐善好施的善人立刻大增,乐善好施最直观的结果就是官仓立见充盈,每天早上的稀粥都变成了可以插住筷子的稠粥。饥饿的百姓对钦差的信心也高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立刻从半死不活、麻木不仁的饥民变成热情高涨的劳动力,连六七岁的小娃娃都合力抬起了小土筐。
此后,徐光启令各地的县令按照皇帝说的以工代赈的办法,一方面利用现有的砖窑解燃眉之急,一方面召集烧砖的窑匠和大量的劳动力,建立新砖窑,挖掘配套的水井,利用陕西无穷无尽的黄土资源和丰富的石炭资源,半个月左右便烧制出大量的青砖,利用这些青砖又建起了更多的新砖窑,如此循环增长。
这等速度,不下于当年戚继光修蓟镇长城的速度。当年戚继光修蓟镇长城,仅在相当于后世秦皇岛的板场峪一带就建立了二百多座青砖窑厂。如此,才有了后世完好的金山岭、居庸关等长城名胜,才有了名传千古的空心敌台。
这些大量供应的青砖窑厂也终于满足了几乎是瞬间增多的深井需求和盖房需求。不但如此,众人集思广益,在大青石不足的情况下,想出了烧制更大块青砖的办法,然后将大块的青砖代替青石,以青砖的端头对着土壁、丁式码砌在渠帮,大大加快了水渠的进度。
新开的砖厂还吸收了大量的劳动力挖石炭、运石炭,挖土、运土、和泥、脱坯、烧窑、运砖,使得人人有活干、人人有饭吃。
至于为什么不烧制后世建筑中最常见的红砖,那是因为王战知道,青砖的耐久度远胜红砖,耐水耐氧化的性能更强,这一点,看看后世那些几百上千年的古城就知道了。考虑长远,王战没有把红砖照搬过来。
青砖自然也有缺点,那就是烧制所需时间达到半个月左右,是红砖的数倍,烧制成之后还要向窑中淋水,出货效率远不如红砖,所以青砖逐步被取代。但现在利用黄土高原无尽的黄土,大量的新建砖厂,大量的劳动力,抵消了烧制时间的劣势。
除了砖窑附近的取土地点,许多用来取土的土坑也不是随意挖取的,而是均匀分布在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面积不是很大,口大底小,挖到底不过是一丈的圆形,但是深达两丈。
刚开始说要这样干的时候,县令小吏皆不理解,干活的老百姓也不理解,这些取土的地点离砖窑越来越远,为啥不在砖厂附近就近取土?反正遍地都是黄土。还是徐光启告诉他们,这是圣上之意:
“砖窑建好之后大量的烧砖,自然要在附近取土,但这些院里的土坑也是必须的,这些院里的土坑将来都要用砖砌成水窖,顶盖也要用砖砌成坚固的拱券形状,在上面正中间开一个口,拱券四周再用黄土填实,填回的土半尺一夯,都夯得结结实实,将来院子四周高、中间拱券开口的地方最低,以后,这夏天有雨会自动流进去,冬天下雪也可以扫进去,绝不让天上来的水白白溜掉。有了水井,再有了这水窖,人畜饮水就有了充分的保证,田间用水也可以得到些补充,就算保不了五十亩,可只要能保十亩,哪怕再次一些,能保两亩金薯,能保住自家后院的一亩金薯,一家人就不会挨饿。至于建成圆形则是为了不让周围的土将水窖挤塌。”
当时听了徐光启的话,县令吏员都觉得匪夷所思:皇帝怎么会想到这么个主意?老百姓则都是感激涕零,大赞皇上仁慈,每天操心着天下、日理万机,居然还要替老百姓想得这般周到。
一传十、十传百,如今便连三百里外的白水、澄城县的百姓都已经听闻,各地百姓,包括白水北面的陕北,无论是守家在地的还是逃荒逃到城池附近的,都是心劲高涨,有的逃荒流民凭着一口气向西安府渭水边而来,有的则和当地百姓涌去了当地县衙,主动要求干活,只要县衙给口饭吃、给弄来青砖就成。有那被火铳击毙的贪官污吏在前,县丞、主簿等官员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政绩自然是顺水推舟,立刻拜会治下的士绅名流,筹集钱粮与青砖,组织百姓流民就地增建砖窑、开渠、打井、挖水窖,照葫芦画瓢,一时之间居然也弄得不错。尤其是那圆柱形的拱顶水窖,像窑洞一样的拱顶——只不过,配合圆形水窖,拱顶变成了球形拱顶——此地的砖瓦将人人会砌筑拱顶,很快就将一个个球形拱顶砌筑得完美无缺,百姓人人兴奋。
院里土坑,田间深井向砖窑运土,按照徐光启以尚方宝剑之名定下的规矩,抗旱赈灾期间,十车土换一车砖。这个兑换比,老百姓没便宜可占,开办砖窑的坊主更是要逐车足量验收,所以不会有人随地挖黄土投机取利;但是在流民劳动力被集中管理、集中运用的情况下,又足以保证水窖挖出的土被运走,不会在院子外面、新老村屯路边形成残留的大土堆,尤其是有了留下来的二百辆四轮大马车的情况下。
一车车土被运走,一车车青砖被拉回来,颤悠悠的四轮大马车也让灾民新奇不已,在灾民的新奇目光与劳动汗水中,水井、水窖在黄土地上越来越多。
除了水井水窖,一部分被水流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梁峁还在连峁成田:取高填低,将许多沟壑填实,连成大块平坦的田地,地旁边则夯土成坝,且以青石筑坝壁,防止日久水土流失。坝壁之外则是按勘测规划留下的比较大的沟壑,用来走水,隔一段还挖一个蓄水池。只是因为青石不多,这样的地块改造并不多,只能先起个示范作用,将来砖窑取土留下的大坑都要这样改造成一个个蓄水人工湖,与预留的沟壑相连通。
除了这些肉眼可见的振奋人心之实务,每天晚上集中吃晚饭的时候,都有一大堆灾民围住唱报人或新军宣导官,让他们一遍遍的给大家伙讲解报纸上皇帝的新政,明明已经听了许多遍,还是百听不厌。每到已经重复讲过许多遍的关键处,人群中总是会爆发出叫好声,似乎在这些灾民的心里,每听一遍唱报就能让好日子近上一分。
此种形势之下,不止流民,许多城里的小商小贩也逐渐聚拢到各县各乡抗旱人群集中的地方,令这些地方平日里多了些叫卖声,多了些孩童的欢笑声,也开始有运粮而来的富商大贾在渭水之滨寻找着到处巡视的徐光启,准备点验粮食、领取盐引。
如此种种,使所有人都在劳动中吃饱了饭、都在疲劳中怀有希望,没人还有精神头琢磨干坏事,抗旱赈灾、以工代赈的良好生态开始形成自发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