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二百三十五章 穷寇 3 出塞追击

    天启七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三,德胜门之战的第三日。

    长城,大安口。

    北风凛冽,天空湛蓝,只在极高远处有几丝淡淡的白云。在这山峰高处,无遮无挡,阳光照在身上也没什么暖意。山坡下原本葱茏的树木早已落尽黄叶,只是今年到现在还一场雪也没下,厚厚的落叶铺在那里,满坡满谷,地上偶尔窜过山鸡野兔,扑簌簌的又消失在林中,更增萧索之意。然而王战和身边众人的心情是谨慎而不失活泼的,阳光虽不十分温暖,却是照在了心上。

    王战站在空心敌台上,凭堞北望,嘴里轻轻的哼唱着《华夏干城军纪歌》,保民铁律八大斩的旋律轻松明快。

    空心敌台上的王战身上穿着精钢铁壁胸甲,百炼精钢打制的臂甲、腿裙俱全,钢甲胸口镶嵌的是布满整个胸口的黄金龙头,两肩是黄铜鎏金龙头吞肩,乌沉沉的铁臂甲从吞肩口中吐出,狰狞威武的铁面甲掀起在头盔上方。

    天气寒冷,无需防晒,王战胸甲的外面没有罩战袍,内里穿的是跟所有士兵一样的皮毛一体羊皮内袄,整张羊皮的羊毛齐齐剪成六分长,也称为羊剪绒,头盔里也有这样的帽子,腿上的大红衮裤里面也是这样的皮裤,麾下所有的士兵都是这样的一身御寒装备,不要说在北直隶,即使是在辽东、在更远的福余卫、塔山卫也就是嫩江、松花江一带,凭这样的皮毛衣帽露宿野外也丝毫不会觉得寒冷。

    身边袁崇焕、茅元仪等人没穿铠甲,穿的是官袍,自然也不能衬短袄,但每人艘在官袍里面衬了一件类似的长身皮袍做里子,在这寒风中一样暖和的紧。

    “微臣可能扫兴,陛下莫怪。臣以为,收复汉唐故土不能急于一时,陛下所练之兵自是精锐,所制之铳炮铠甲自是精良,然这毕竟是新军第一次出塞,路途不熟、天寒地冻,世代生长于草原之人一遇巨大风雪尚且称之为白灾,我大军若遇到此等大风雪恐有不妥。且六七万北虏已经完好无损的逃回草原,故臣以为不宜追击过远。”参谋部右侍郎茅元仪看着下方的山谷,听皇帝哼起了军歌,微微皱了皱眉,眉心攒起了川字纹,张了几次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对皇帝说出担心。

    身旁的众步兵将领闻言纷纷看向皇帝,等待皇帝的示下。

    虽然早上皇帝已经做过了部署,不过他们当中大部分人真是信心暴涨、跃跃欲试,此时茅元仪这个参谋侍郎再次提起追击的问题,虽然意见不合他们的心意,却没人顾得上看茅元仪,都盼望地看向皇帝。

    这些领军的将领之所以都聚在这座空心敌台上,是因为王战决定在出塞之前召开一次军事会议。此时会议已经开完,骑兵都已经出塞,剩下的步军将领因为德胜门的大胜,对皇帝的崇敬已经无以复加,皇帝既未撵他们下城,手下的各级军将和战士也都有序的在做该做的一切,他们也就没有着急下去,都想在皇帝身边多说一会话。此刻又听到追击的话题,有些人真是盼着能改变部署,将军们则都怕改变部署。

    下方的山谷里,经过三天的追杀,追击东奴北虏的大军正在出塞,步声沓沓,甲叶铿铿。所有的鸳鸯战袄已经脱去,闪亮的百炼钢甲完全显露了出来。王战已经不需要再隐藏新军的装备,不需要再隐藏自己的生产力。

    “是呀圣上,我大军确实不宜追击过远,此时远征,不如明年春天冻土未化之时,经山海、宁锦出击,那时有城池为依凭,粮草充足,凭我大军的实力,定可一举收复辽东。现在,后勤部并没有极度充足的物资储备、车辆运力在手,尤其是不熟悉塞外地形,更没有良好的道路,天气也会日渐寒冷,所以臣赞同茅大人的意见。”后勤部右侍郎张春经过这几个月听皇帝讲课,已经进入了角色,考虑问题已经明显带有后勤部的色彩。

    “爱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朕不会觉得扫兴,更不会怪罪,何况爱卿所言有理。爱卿放心,朕不会因一次胜利就好大喜功,朕并未打算毕其功于一役,朕开会部署的不也是看天气决定追击距离嘛,天气如果不好,最远追击到群山与草原交接的地带就班师回朝。从这里算,大约也就四百多里的路程,就当做是练兵了,也让众将士长长见识、提提心气,咱们大曌......已经多少年没出塞了。”王战能理解茅元仪的担忧,听到他说汉唐故土王战就明白了,他是担心自己这个皇帝在大胜之下骄狂起来,好大喜功,说不定什么时候改了主意,一路从草原杀奔辽东,何况自己在军议上还说了书上看来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他难免会担心。

    王战自己当然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在没有一个强大的前进基地的情况下,在军队战马都不足、还不熟悉草原尤其是冬天的草原的情况下,绝不能远途出征,更不能从草原再绕到辽东去。

    冠军侯霍去病闪击万里当然令人神往,但那不是谁都能做到的,那是不世出的军事天才才能做到的,在这背后,还有大汉的军事天才、军心士气、综合国力、国策大政、帝王决断等诸般因素的共振,还有合适的季节。

    眼前的大曌,从客观的装备实力上来说,除了新军全是新装备,一万多骑兵也装备了铁壁胸甲和新式骑兵铳,其余满桂等人的步兵仍然是旧装备,即使有补充也都是军器司、兵杖局的库存装备,这已经是西苑生产力的极限。

    祖大寿的骑兵更是装备旧、人也旧,还完全没有接受过新军的训练——之前成军仪式之后的轮换训练,满桂去锦州换回了赵率教,但是宁远,王战却谁也没有召回,祖大寿一直就在宁远——王战要把这个宁远的世代将门再晾一晾,晾到新军大展神威之后。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强行包围堵截,将东金变成困兽,最终的胜利仍然没问题,但伤亡情况一定大有不同:王战的新军没问题,只会有意外伤亡,不会有大量伤亡;满桂等人的麾下恐怕要两败俱伤,主要是那些步兵;祖大寿的部下则会伤亡更重,毕竟对于他们的铠甲,东金的弓箭不是吃素的。

    面对可能的大量伤亡,王战还做不到无动于衷,他还不是一个传统的皇帝,每一条自己人的性命,在他的心里都还很珍贵。他不想为了一场全歼式的胜利而消耗自己的战士,哪怕是还没有经过自己训练的军卒、家丁,尤其是在明年的胜利和大曌的远景完全可期的情况下。

    不正面围堵成困兽,只是拼命追击蚕食呢?也不行。

    看上去,东金疾驰一百二十里,马背上的人穿的不是单衣,而是穿着最少二三十斤的镶铁棉甲,多则五六十斤甚至七八十斤两三层铠甲,还有刀、矛、弓、箭、飞斧、铁骨朵,加在一起,差不多相当于又多载了一个成年男子,这种状态下马匹就会过力,也就是会受到永久性的伤害,再也无法恢复原来的状态,这样的使用状态如果持续一个时辰,马匹就很可能倒毙。这从路旁见到的已经倒毙的马匹就可以看出来了,可曌军的铁甲骑兵负重也差不多,所以要是这样追,也会同样如此。

    在古代战争的记载中也可以看出,即使是大胜也少有一口气追杀出五十里开外的。

    既然自己想避免东金做困兽之斗、不肯做出包围、堵截的行动部署,追击蚕食也不会有大的战果,王战就确定了,单以追击速度来说便完全不可能对东金毕其功于一役了,所以他真没想像茅元仪担心的那样忽然杀奔辽东、毕其功于一役。

    对于跑的最快的鞑塔尔诸部也差不多。

    草原上向来是弱肉强食,部落之间随时会互相争杀、吞并,一条河流,一块草场,一场白灾,都会让草原上的部落格局发生改变,也因此,哈喇慎等草原部落对危险有极其敏锐的嗅觉,就像是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德胜门对战之时,它们这些北虏诸部早在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铳炮杀伤威力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好,再看到东奴骑兵面对曌军胸甲骑兵的明显伤亡、明显的劣势,立刻感受到了极大的危险,马上毫不犹豫地半途掉头逃跑,他们在后阵的马匹也因此得以保全,没有被祖大寿夺到手。

    六万多北虏,逃跑之时一人双马或三马,兼且骑术精湛,可以在奔驰中换马;身穿皮袍,相比曌军的胸甲和马甲,马匹的负担少了五六十斤,当天追击的时候结果就已经显现:满桂等人的骑兵彻底追不上鞑塔尔诸部,鞑塔尔诸部跑在了最前面,满桂等人能看到的背影只有东金。

    到了昨天中午,鞑塔尔诸部就跑出了长城大安口,而满桂等人的骑兵是在今天早晨才追击过去的,在满桂等人前面只剩下了东金,鞑塔尔诸部已经杳无踪影。

    而据夜不收探得的消息,二十一日,德胜门之战当天午时末,没什么损失的鞑塔尔诸部在疾驰近一百二十里之后最先跑到了三河城,虽与后来到达的红歹在三河短暂的汇合了一下,但看上去他们并没有听从红歹的号令,鞑塔尔诸部稍作休整就全部自行其是地渡过三河城东面的泃河,一路向东,绕过蓟州,直接奔向了大安口方向。

    大曌这面,最先出塞的就是今天早晨才出大安口的骑兵。

    现在出塞的则是步兵和战车。战士们铠甲耀目,肩上扛着新式火铳,嘴里唱着华夏干城军纪歌,士气高昂。但无论士气多么高昂,新军步兵、步军冲阵炮和炊事车、祝融一型大炮炮车、偏厢战车、运兵车,运送帐篷弹药和粮草的后勤辎重车辆,几天之内,作用只能是构成移动的前进基地,向山地和草原的交界地带移动,随时可以接应骑兵、保护需要修整的骑兵,无论如何也摸不到跑得飞快的鞑塔尔诸部的边了。

    王战对此当然也没什么不满意。

    他看书、看新闻都很杂,天文地理、飞鸟昆虫无所不看,所以他知道:长时间的以逃命或追击的速度奔跑,再好的马也受不了。后世的测试和赛事报道表明,河曲马、昭苏马,蒙古马等华夏范围内的马匹,冲刺速度不在世界前列,都不能达到一百二十里的冲刺速度,但耐力悠长却还可以名列前茅,虽不是最好的,总算还可以出现在排名榜上。若是以百里为限,一个半小时以内、也就是半个时辰零两刻以内,都能跑百里左右而不伤,歇息两刻钟就能继续上路,但绝不能再继续奔跑百里了。三种马之中,五里之内的短途冲刺蒙古马略慢一些,但一个小时持续奔跑,蒙古马能多跑出差不多十里路,耐力强出近一成,若是不过分使用,保持日行二百里的话,可以连续十余天,行进两千里。

    当年兵部尚书方逢时曾作《烧荒行》,诗中说‘汉家御虏无奇策,岁岁烧荒出塞北......’。这首诗经常被文臣拿来敲打皇帝,作为反对出塞作战的理由,王战自然也知道。而诗中的出塞烧荒,就是将长城外能给马匹吃的干草都烧净,大曌这种行动一般都是出塞五十里,来回正好百里,这也表明,身穿铠甲、携刀带箭、水囊干粮齐备、没有备用马匹可换的情况下,骑兵朝发夕归、马匹不过分疲惫受暗伤、一天正常奔行的经验距离大概就是这些。

    后世的耐力赛马也是同样的结果。一百六十公里,也就是三百二十里,最专业的瘦小骑手,穿着最轻便服装,骑着说是十万里挑一也不为过的赛马,中间大约休息五次,每次半个小时,有保暖的帐篷和充足的食水,也要至少十个小时才能跑完全程,这十个小时是纯粹的奔跑时间,也就是平均时速不过十六公里、三十二华里左右。而常年马上为生的牛仔牧民举行的耐力赛,算上吃饭和夜晚睡眠的时间,通常一昼夜二十四小时最多只能奔行一百公里,与古代大军负重较大、但是有马可换的情况下的一昼夜奔袭距离——二百里,恰好相符。

    所以他也确定,逃走的六万多鞑塔尔,大部分无论如何也是追不上的,只能是在将来对付了。至于小部分嘛,那就看运气了,看他们本来的驻牧之地离大曌的远近。

    所以现在真正被追打的比较狠的就只有现在还能看到影子的东金八部。

    当天阵前的曌军骑兵虽不过两万,但冲阵得胜之后就一直咬着东金骑兵不放,祖大寿又直奔东金的马匹辎重而去,所以东金的骑兵虽然马匹的素质比曌军好一些,督阵的正黄正白两部勉强也算掉头及时,也带走了部分阵后的马匹,但是同曌军骑兵一样都是几十斤的甲胄,甚至更重的两三层甲,加之他们大部分留在阵后的马匹也都落在了祖大寿手里,粮草辎重则都没能带走,而曌军有车阵作为移动的前进基地,后勤支撑要好得多,无论是人是马,吃得饱、喝得足,尤其是战马获得了充足的豆料,极大的恢复着战马的体力,所以双方互有长短之下,东金骑兵一直没能彻底摆脱曌军的追击。当然,曌军骑兵也没能彻底咬住后金残部、没有什么太大的战果。

    曌军追击的战果,东金对于残存实力的保存,现在只看谁越来越挺不住。但王战绝对没想像茅元仪担心的那样经过草原一直追到辽东去。

    大军绝不能因情绪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