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二百四十一章 淬火 1 向巅峰的榜样靠拢

    沓、沓、沓、沓......

    哗、哗、哗、哗......

    踏在落叶上的脚步声、甲叶抖响声整齐的回荡在山谷。

    天启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凌晨,借着极熹微的晨光,顶着山谷中从北方吹来的寒风,大曌新军——华夏龙武军的步卒展开急行军。

    天色还比较暗,西侧的山尖上只略略染上了一点点金红色的微光,但在暗蓝色天穹的映衬下却显得明亮而温暖。太阳大部分应该还在遥远的地平线下面,现在只是露出了一线圆弧,如同在瓜果上削下薄薄的一片。

    还很有些幽暗的山谷中,经过山谷的挤压加速,北方的寒风变成了无形的冰冷刀锋,砭人肌肤,令人面颊生疼,尤其是在这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刻,脸上似冰冻、刀割,却又似火烫。但风刀霜剑却并不能减缓这只队伍向北方坚定前进的步伐。

    除了甲叶声、脚步声和偶尔的口令声,山谷中再无别的声音。

    四轮马车没有用来乘坐新军士兵。在这山谷中,新军坐在里面剧烈颠簸摇晃,并不舒服,而车辆在这种道路上也并不能快速行进,尤其是载着十二名军人的情况下。且也需要减轻车轮车轴的负担。

    新军在万岁山和西苑的训练中,徒步行军标准是半个时辰十里,急行军是半个时辰二十里,拉练标准是一天一百里,万岁山到西山矮城大营来回正好是一百里。

    先进的思想,坚定的意志,严格的训练,充足的饮食,保暖的衣裤,让这样的行军追击每天都可以进行。

    王战认为追上的几率不大,反正最真实的目的也不是追上之后彻底消灭,但也没有认为一定追不上。

    东金的马匹折损不小,且谷地道路曲折崎岖,在这谷地之中,东金骑兵并不一定比曌军步兵快。至于负重,除非东金军卒将铠甲都脱掉,否则穿着一层镶铁棉甲的东金军卒,也不过比大曌新军步兵少负重十五斤左右。王战的新军如果去掉臂铠和腿裙,那就基本一样了。

    决定步兵急行军的时候,王战心里想到的是彼世那只装备破烂的英雄军队,那只在鸭绿江南岸盖马高原的山区从德川向三所里穿插、一夜之间十四小时行军一百四十五里、截断了机械化敌军退路的英雄军队——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十四小时,一百四十五里的山路,独一无二的疲惫,独一无二的意志。

    然后是同样难以想象的毫不犹豫的浴血死战,无视生死,只为完成任务。

    无论是长途奔跑中疲累欲死的坚持还是到达阻击点之后面对死亡的从容,那绝对是人类轻步兵的巅峰。在王战心里,这群步兵同样绝对是人类意志的巅峰。人们常以钢铁意志来形容他们,其实那是融化钢铁的烘炉亦不能令其稍加软化的意志。那是无坚不摧且不会被任何其他因素所摧毁的意志。

    地表最强,天下无双。

    而现在,王战就要在这次追击中让自己的新军向心中的榜样靠拢。

    王战现在的步兵是重步兵,头盔、面罩,躯干正、侧面的板甲,小腹、后背、臂铠和腿裙一毫厚度的铁叶鳞甲,总重四十曌斤,相当于后世四十八斤,再加上火铳个弹药的十六曌斤,即使随身三天军粮都暂时放在炊事车上,仍然是典型的重步兵。去掉臂铠和腿裙,可以减重十四曌斤,火铳、弹药、胸背的铠甲和钢盔是不能去掉的,还是重步兵,只不过是处在了重步兵的下限。

    英雄的榜样没有后勤补给,只有随身的一点炒面和地上的冰雪,而自己的新军现在食水充足、保暖良好,所以,王战给自己的新军重装步兵定下的追击里程是每日一百二十里。

    以现在的战果来说,此次来袭的东金大军六万多人,德胜门一战就歼灭差不多四万,完全是打残了,近于打死了,从威胁程度来讲,彼消此长,东金已经不成为威胁;从给大曌暂时保留一个靶子的角度来讲,王战还需要他们至少存在一年,所以王战也并不急于进一步取得多大的战果,完全不需要。一百二十里,追上就打,咬下点肉来,追不上就当是拉练基础上的实战追击训练。

    之所以还是命令步兵在某个时间段进行高强度急行军追击,真正目的是为了在大胜的士气下、在这种实战环境下的长途急行军中将新军彻底的淬火成钢。

    如果说近半年的训练是烘炉烧融和铁锤锻打,那从德胜门血战到边墙数百上千里外的草原追击,就是一个持续淬火加回火、再加以磨砺的过程,令新军成为一把既锋利又坚韧的宝刀。

    周遇吉、孙祖寿等将领没有令王战失望。急行军中,步兵并没有因为是追击状态就放松警惕,他们牢记着这几个月学到的一切,牢记着骄兵必败。大部队全副武装的行进,作为最前锋的尖哨营,以轻装状态行进在最前方,对于两侧枯草树木比较茂密而又能够上下的山坡,都会派人爬上去沿山脊向前行进,使山脊两侧皆无所遁形,直至山脊陡峭到前无去路的程度再下到谷内与侦察的尖哨营大部汇合,如此彻底避免被东奴埋伏的风险。

    除了轻装前进的尖哨兵,尖哨营中还有一部分侦骑一人双马,随身携带紧急示警用的短柄三眼铳,还有用来射上天空报警的短弓响箭。这些侦骑远远地前出五十里至一百里,对于能藏人的小山谷都会派人进入侦查,前后分开数队,络绎于途,来往传报前方情况。

    尖哨营之后是炊事车,炊事车炉灶中保留着闷燃的石炭,随时可以挑高火苗、燃起旺火,上面的铁锅也都固定住了,即使在行进中也不耽误和面烙饼。

    到目前为止,除了以小队为单位前出追击的那些神枪手,其他新军战士们总是能吃上热饼、喝上热水。

    前方负责侦查的士兵都穿着胸甲,戴着头盔,但是摘掉了臂铠和腿裙,火铳和弹药也换成了轻便的短铳、短弓和响箭。但后方也有一批与他们同样装束的战士,这一批战士走在队伍的最后,也并没有处于急行军的状态,甚至到了后来,离大部队都越来越远。

    这些落在后面的战士不停的竖起立杆、端起长长的水平杆,那水平杆中间还有一个画着刻度的透明水晶琉璃细管,管中封着一滴水银,只要水银处于刻度中间,水平杆就是水平的,立杆则在杆头上带有一个半尺长的小横杆,小横杆外端垂下一个锥形铅锤,铅锤与横杆之间的连线如果与立杆平行,则立杆就是垂直的,再配合绳尺、指南针等工具,这些测量者将一路经过的地形地势都用炭笔画在了一张张画满了方格的纸上,形成了一张张东西南北清晰、地形地物分明、带有等高线的军用地图。新军中人,哪怕是一个小兵,看到这样的地图,立刻就能分辨出山川河流、山谷高峰,以此决定行军路线、布防位置。

    他们是负责测绘的新军。

    他们这样的行军测量当然不是十分精确,但是却足够辨明方位,确定比较准确的坡度、地形,哪里可以攀爬,哪里可以驻扎、伏兵,在他们的图上一目了然。

    图上的方格,竖线正南正北,横线正东正西,边长代表实地里程,然后将实地测绘内容按方格里程的比例绘制到方格地图内,较大程度的保证了地图的准确性。

    这种绘制地图的方法名为“计里画方”,并非王战所创,而是古代中国独创的按比例画出方格网来绘制地图的方法,使地图能按比例缩小尺寸,图上河流山川和道路的走向也变得更为精确。

    大曌保存下来的最早的计里画方地图是宋朝《禹迹图》,这是一幅按比例尺绘制的全国性地图。原图约绘制于宋神宗元丰三年,流传后世的是石刻《禹迹图》,石刻《禹迹图》原石在彼世留存下来的有两块,一块在在陕西博物馆的碑林中,刻于南宋绍兴六年;一块在江苏镇江博物馆内,刻石于南宋绍兴十二年。

    《禹迹图》整幅长宽约二尺五寸见方,也就是八十厘米左右,横向画有七十格,竖向七十三格,共计五千一百一十个方格,每个方格相当于一百里,换算下来,此图的比例尺大约相当于一比一百五十万,描绘了宋朝时期中国的全景。图上标注了三百八十个行政区,七十多座山脉,近八十条河流和五座大湖,其中黄河及长江的流向路线描绘已经非常接近后世以先进手段测绘的地图,海岸线的轮廓也十分准确。

    原兵部职方司中多有人懂得此种地图绘制之法,被王战吸收过来,配合上水平尺、等高线,他们现在测绘天下、专门绘制的地图可以说是此时最精确的。

    如今的新军战士也普遍掌握了这种绘制地图的方法,其中更有一些人十分精通。现在,任何一队新军被派出去侦查,即使没有什么测绘工具,都可以画出简易却方位清晰、地形地物俱全的地图,虽不会有极精确的等高线,但是仍然足够作战部署之用。

    其实王战的工匠们已经开始试制工程上常用的水准仪,只是还没有成功——对于现在的加工手段来说,要求的精度太高了。现在最善于磨制水晶琉璃镜片、最善于刻制刻度、最善于制作镜筒、最善于刻制螺纹的匠人各自被抽调出数人,组成了一个联合攻关小组,正在以他们最强的眼力、最稳定的手和他们能拥有的最精密的手工加工工具进行试制。

    另外,在这次长途行军当中他们还配备了记里鼓车,就是东汉大科学家张衡发明的含有世界上最早的差速齿轮的记里鼓车,“记里车,车为二层,皆有木人,行一里,下层击鼓,行十里,上层击镯”,只不过曌军现在的记里鼓车里面的差速齿轮制造精度极高,经过了充分的试验检验,在前贤的基础上,极大提高了击鼓击镯时里程的精确性。

    大曌新军,已经初步显示出知识化的力量。

    这背后,是大曌工匠群体经验转化、技艺传承以及王战思维指引的力量,往更深远处去看,则是华夏文明的力量。

    几千年来,无数的文化典籍,国家典章,咏志的诗词歌赋,老百姓口口相传的家规家训、相处之道,耳濡目染的家国大义,父子师徒之间不断传承的技艺、不断改进的技艺,勤劳智慧的广大人民在生产生活中的灵感迸发,等等等等,所有的一切,结合到一起,只要带头人稍加重视,稍加引领,立刻会迸发出无法想象的力量。王战对此很清楚,所以绝不敢妄自尊大、自以为自己有多么巨大的作用。

    最简单来说,若没有岳飞、文天祥这样的人杰榜样激励,若没有老百姓对此世代的敬仰与传颂,没有这些世代相传的舍生取义的信念,怎么会有眼前这些勇敢可爱的战士?无论是战斗的勇气,军纪的严明,还是行军、驻扎、后勤当中展现出的种种高素质,都不会有。

    古圣先贤,实为华夏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