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二百五十四章 怀远 3 以直报怨、以怨抱怨、以铳炮报怨

    “回圣上,圣上与孙公所言皆有道理,然臣以为,此时还是当行怀柔羁縻之策。”

    面对皇帝的问题,这次说话的是户部尚书郭允厚。

    “哦?郭爱卿,你还认为‘挟大胜余威,行羁縻之策便可’吗?”说到这种程度,郭允厚还是这般坚持,王战是真有些好奇了。

    “臣以为,《徙戎论》之论,主旨在于不能令夷狄内迁,令华夏腹心生患。而我朝现在若行羁縻之策,也是对塞外实行,并无内迁之忧,故而臣以为怀柔羁縻可行,另外,圣上言东奴可战之披甲人不过六万多人,今一战去其四万,此一战果令臣觉得羁縻更为可行,实可令朝廷不必常备大军,大为节省军饷、减少战功赏赐,节省民财民力,而且,此还......仅为其一。”郭允厚侃侃而谈,不过说到最后有些犹犹豫豫。

    “哦?郭爱卿不妨把其二也一并说出来。”王战更是好奇,居然还有其二。

    “这其二......便是怀柔优待之举,可安已投大曌的鞑塔尔人之心。反之,断指之举,实不利于此,恐......会伤了如......来投的将士之心。”郭允厚说到最后,犹豫更甚,但还是说了出来。

    “嗯......原来爱卿是这样想的。”王战长出一口气,心中着实是有些生气:为了减少军饷对户部造成的压力,或是还有其他一些不能说的目的,堂堂户部尚书居然在金殿上抛出如此说辞,实在是有些不知所谓。

    “咱们就先说其二。”王战说道。“断指伤心?还会伤了来投的将士之心?你是想说如恭顺侯一样的国朝将领吧?”

    王战知道郭允厚想说又没说的是什么,就以他没有直接说出口的恭顺侯为对比,有力地说道:“他们之心岂能与恭顺侯相比?恭顺侯先祖慕我华夏,早早来投,世代为大曌浴血奋战,土木堡更战死殉国。恭顺侯一家的荣光与富贵是他们应得的,这些刚刚还跟着东奴入塞抢掠、打不过才投降、还企图占便宜的货色岂能相比?天差地远。”

    王战的言语间对于早期来投且为国征战的恭顺侯这样的人给与了充分肯定,继而又说道:

    “圣人问‘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朕此举就是遵从圣人之言,对恭顺侯一家就该以德报德,对这些前脚还在杀戮抢掠我百姓的正该以直报怨、以怨抱怨、以铳炮报怨。”

    听皇帝以这样抬举的口气说起恭顺侯,郭允厚等人都不吭声了。

    现在的恭顺侯吴惟英,其祖先是在吴允诚那一代来投奔的大曌,当时的大曌是成祖在位。吴允诚是鞑塔尔人,本名拔毒帖木儿,其实早就想投奔大曌,但是洪武太祖一直反应冷淡。后来在成祖时终于被成祖接受,从西域来到大曌,率部落五千人口、马驼一万六千匹,到达并定居在河西,本人入京被成祖赐名吴允诚,封为右军都督佥事,数次请缨参加北征鞑塔尔,在斡难河更打败了本雅失里。

    可怜这本雅失里,他被打败后西投沃亦剌,结果失势之下,毫无利用价值,反倒被沃亦剌杀死。若是他能像吴家先祖一样投靠大曌,或是像匈奴西迁一样选择远离,一定不会是这个下场。

    吴允诚后来也曾与沃亦剌作战,之后被封为恭顺伯,后来儿子吴克忠也被钦封为恭顺侯。吴克忠后来战死在土木堡。这一家人是真心投奔大曌且世代为大曌浴血奋战的人,如此才有了这与国同休的爵位与富贵,与那些打不过才凑上来混好处的完全不同,群臣大部分都知道,郭允厚自然也知道。

    听皇帝这样说,勋贵朝班中的本代恭顺侯吴惟英心中自是感激涕零,面上虽没有过于明显的表情,心中实已激动不已,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身躯微挺,面孔微扬。

    其他的国公侯爷心中也是大为兴奋,因为他们从皇帝的话中可以听出来,皇帝对于浴血奋战的各家勋贵的先祖还是很尊崇的。一直以来,皇帝大练新军、改造旧军,都没有借重他们这些武勋公侯,此次德胜门大胜更是让公侯勋贵门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此时听到皇帝的话,他们如同吃下了定心丸。

    “圣人言‘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朕心深有戚戚焉。”王战又说道,“为何?堂堂大曌,不能以直报怨,还要吞下怨恨奉上笑脸,何其下贱?”说到这里,王战的话变得有些森冷了,“朕接下来的话,诸位爱卿都要牢记,都要时时警醒自己。”话至此处,王战将话语顿住,目光扫视着群臣。

    众臣子听皇帝这样说也都立刻打起精神。

    扫视了一圈,王战接着说道:“单单只说‘以德报怨’这四个字,其实是对圣人文章断章取义,是篡改了圣人的本意。圣人前后共十六字,乃是设问之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圣人的答案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怨’之举其实是圣人最为反对的愚蠢乡愿之举;惩恶扬善、直接的反击才是圣人所赞同的。”

    王战时刻都不忘强调国家、族群相处之道,这一番话,他加大了音量,将最容易被后人篡改的圣人教诲原原本本地陈述出来——今日之对答可是同样要登载在报纸上的,要被亿万百姓看到。

    说完之后,王战再次短暂的停顿,留时间给群臣。

    刘若愚奋笔疾书。他早就知道皇帝为什么停下来,自然也知道,皇帝停下来的时候,前面的话是一字不能漏的,必须准确的记下来,这是要登报的。

    群臣则微微有些失神:以直报怨的直,可以解释的如此直白......唔......刚直吗?

    “再者说,朕并没有大肆杀戮,只是将十岁以上的斩去一指,只是免除了他们持刀作乱的能力。他们不能作乱,朕便可以不兴杀戮。所以,无论是现在的断指,还是朕之前的边镇出击,短期看确实有些血腥,但却是为了长期的和睦相处,因为特权是不能和睦相处的。肆意作恶却不受惩罚的特权,他们高兴了,我大曌百姓却必定满腹怨恨,如何能长久和睦相处?有了此次惩戒,这些部落便不敢再骄横,大曌百姓怨恨也得以弥平,从此之后,和睦相处,这些部落就可以安心牧马放羊。”

    少顷之后,王战继续阐述自己的道理:

    “而且从此有了朝廷做靠山,这些断指的鞑塔尔人本身再不需惧怕什么黑灾白灾,他们全家人,尤其是那些女人、孩子、老弱,立刻就可以免于冻饿而死的危险,比他们原来朝不保夕的日子好上十倍。”

    “他们还会从那些新出生的孩子身上看到后代子孙的希望。无论是来投的还是投降的鞑塔尔人,下一代出生的孩子,未曾做过恶,接受的也是我华夏圣贤的教化,当然就不需要如此断指。他们在编户齐民中就是华夏公民,可以读书,可以从军,当然也可以安安稳稳的放牧耕田。郭爱卿,你觉得,他们还会有什么心思?”

    阐述到最后,王战看着郭允厚,略带玩味的问道。

    “圣上言之有理,这要是还能起不良的心思,那就真是人面兽心、无信无义、弱则卑服、强必侵叛的禽兽。”世代以华夏忠良自居,方才又听到了皇帝的暖心之言,恭顺侯吴惟英此时抢步出班接住皇帝的话。

    “恭顺侯所言甚是,若这也是不仁,那边镇被杀死的那些百姓,谁给他们宽仁了?那些百姓的尸骨还能感受到什么宽仁?若不愿意断去一指,那就偿命,我九边这些年被杀戮了多少百姓,就拿多少首级来偿还。”尤世禄也出班强硬地说道。

    尤世禄并非是为了迎合皇帝,也不是因为自己刚招了七万陕西子弟回来、为了反对而反对,而是真的不赞同郭允厚的说法。

    跟皇帝学习了半年,王战的思想已经系统性的传授给了这些武将。包括尤世禄在内,人人都可以在学习时举手提问、各抒己见。

    这种畅所欲言的学习氛围下,经过充分论辩的道理,早已经得到这些武将的深刻认同,尤其是‘不惩恶则不足以扬善’,‘斗争中求太平则太平存,妥协中求太平则太平亡’、‘斗争中求和睦则和睦存,退让中求和睦则和睦亡’,‘有文事必有武备’,‘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得不到’,这些真理,实在是说到了这些军人的心坎里,已经被所有人视为至高无上的至理名言,哪还能认同这种对恶人未施严惩就大施恩义、稍得胜利安宁就要马放南山的愚蠢想法。

    “圣上,百姓尚且知晓浪子回头金不换。既已让其安居乐业,我朝廷何故不干脆给远人以信任与宽仁?圣上,以后投降的鞑塔尔男子若都要去掉右手拇指,臣以为,表面上虽收服其人,实则难以收服其心。”郭允厚回答皇帝问题的时候,看也不看吴惟英和尤世禄。

    他对武勋和武将实在是没看在眼里:百多年以来,哪有这些粗鄙武夫说话的份,他们哪懂什么治国之道?刚刚跟着皇帝打了一场胜仗就来朝堂大言不惭,哪知赋税之重、国库之难、百姓之苦?一群粗鄙武夫!

    “恰恰相反,朕可以断言,以后事事皆照此办理,大曌各色边疆之民才能与汉家真正成为和睦相处的兄弟姐妹,如此相处的兄弟姐妹才能真正成为华夏一家人。若只是一味的怀柔、一味的滥施恩义好处予以娇惯,大曌强盛时还好,若是稍有衰弱,则边疆此等被娇惯之辈必定再起侵叛。”郭允厚话音刚落,王战就对他的观点毫不留情的予以驳斥:

    “而且‘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根本就是一句蠢话,是弱势文化潜移默化形成的弱势心理,是懦弱之人给自己脸上贴金:坏人改好一点就急于承认,实际是因为不敢得罪坏人。因为这种不敢、胆怯,所以急于承认,取得心理认同、自我安慰,安慰自己说自己大度宽容。诸位爱卿细想想,是不是这样?若不是这样的道理,那一直做好人的平日里又有谁注意了?怎么没人多奖赏一锭金子、一文铜钱?还不是因为老实人好欺负、坏人不好惹,所以不好惹的坏人稍好一点你就要马上去巴结一下?”

    王战将郭允厚的神态看在眼里,心中哂笑,说道最后,再度扫视向群臣。

    听了皇帝“蠢话”的评语,群臣一时哑然。但细往心里想一想,似乎还真有皇帝说的这种意味,只是想到这里就都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深往下想了——心头多少都升起些不得不自揭疮疤、自承软弱的羞恼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