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怀远 4 有公平才有和睦,任何优待都是鼓励作乱
“都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圣上年不过二十许,何时心里居然有了这般洞彻人心的想法?”
听了皇帝的见解,自揭疮疤、直面软弱的羞恼之中,许多大臣也都在心里暗自思衬。虽有些羞恼,但对于皇帝“族群之间如何长久和睦相处”的论断,他们绝大多数也是深觉有理的,只是不明白皇帝如此年轻,怎么会有这般洞明的论断。
静了少顷之后,面对无声的群臣,王战接着阐述道:“国与国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哪有真正的浪子回头?《徙戎论》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弱则畏服、强则侵叛。这是千古不易的事实。从夷狄几千年来所做所为来看,说他们‘畏威而不怀德’一点也没有错吧?除非他们成为真正的华夏人。”
“圣上,以圣上之意,成为真正的华夏人才能长久和睦相处,然......何为真正的华夏人?”礼部尚书来宗道闻言问道。
“入中国则中国之,入华夏则华夏之。至于如何算是‘中国之’、‘华夏之’?那边是车同轨,书同文,语同官话,接受华夏官办学堂的教化,信奉华夏道统,信奉‘仁义忠恕’,信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信奉‘仁义礼智信’、信奉‘和而不同’,而不是继续信奉他们在丛林山野之中所代代相传的尔虞我诈、杀戮掠夺、弱肉强食;除此以外,还要消灭刻意的区别,消灭将来可能分疆裂土的特质。以上种种,便是‘中国之’、‘华夏之’。如此,可称为真正的华夏人。若是留下任何可能导致将来分疆裂土的特质,那便不是‘中国之’、‘华夏之’,不是真正的华夏人,而是潜藏在华夏、待机发作的毒瘤。”
“最典型的便是恭顺侯一家,他们本不是汉人,现在却是地地道道的华夏人。”
“朕读书时读到‘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当时便思考这是为何?后来想明白了,只因若无华夏圣贤仁爱忠恕之教化,夷狄即便有君,可这君若信奉的还是尔虞我诈、同而不和,那整个夷狄之国便仍是尔虞我诈、率兽食人、若则畏服、强则侵叛、畏威而不怀德之辈,从君至民,德行皆不如华夏普通百姓。此也正是亚圣所言‘性相近、习相远’。无论北狄东胡,若所习教化相同,则为我之族类,可称为华夏族,否则,便非我族类。”
王战详细的阐述着,声音朗朗,理路煌煌。
“变夷为夏,令夷狄不再信奉尔虞我诈、侵叛争杀之旧俗,而信奉仁爱忠恕之道,如此则永除战乱。圣上可谓直指根源。”听了皇帝的阐述,刘宗周激动的出班表示赞同。
许多大臣也是纷纷点头。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大臣们当然知道这句话,也知道一直以来的“弱则畏服、强则侵叛”,只是他们并未深思过根源,更未深思到文明道统的深度,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此时王战将其与“性相近,习相远”联系起来,因果逻辑一线贯通,揭示出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弱则畏服、强则侵叛”背后的根本原因在于道统教化,绝非单纯的族属问题。这些远比王战更精熟于四书五经的人立刻很容易的就理解了皇帝所说的华夏人的概念意思,理解了以华夏道统教化,令其华夏之、中国之的意思,也在一瞬间经明白了道统对族群融合一统、防止分裂战乱的作用,更明白了华夏之外那些内涵残暴的道统的危害性。
“即令圣上直指根源,却终究要先依仗刀兵,然后方能施以教化。若此中战事稍有不谐,便是延绵日久之势,则百姓必定重赋加身,且要抽丁从军。圣上须知,国虽大,好战必亡。”大多数臣子的赞许中,郭允厚的声音再度不和谐的响起。
有了德胜门这场大胜,郭允厚以及他背后的许多大臣是执意不想让皇帝继续扩大新军、大肆出击了。
“朕刚刚才说完,你就如此公然断章取义,简直岂有此理。”见郭允厚还是如此强辩,王战面色一沉,“国虽大,好战必亡,这话虽没错,但并不全面,只有加上后面两句话才是全面的。谁要是把后面两句话抹去不说,若不是蠢,那就只能是坏,是包藏祸心。后面两句诸公自然是无人不知,不过朕还是重复一遍,‘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这之中的道理,前辈先贤的诸多教诲已经足够了,只看我等如何去做了。是鞑虏的刀没有砍到脖子上,我们就在这歌舞升平呢?还是始终保持居安思危、戒慎戒惧,早作准备,未雨绸缪,把祸患消灭于萌芽之中?”
王战对郭允厚断章取义之举很是不满,亦感觉有些滑稽好笑,最后虽是似笑非笑的在说,语气中却已经有些不善。
郭允厚满面通红。
“所以,对于几千年不绝的烧杀抢掠者,要么消灭,要么打服、使之成为自己的子民,遵守朝廷统一的政令和教化,车同轨书同文。无论异族学不学,朝廷只推行一种官方语言,一种文字,一部律法,一种教化,一种科举,一种公平,绝不因人而异——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离我华夏远远的,就像西迁的匈奴,他们不再杀戮抢掠华夏,朕也便不会追杀。”见郭允厚不再强辩,王战语气和缓下来。
“朕给他们的子孙平等,若是他们不满意,还非要高高在上、非要凭空得到所谓怀柔的优待好处,想杀就杀、想抢就抢,凌驾于别人头上、凌驾于大曌律法头上,那就别怪朕行雷霆之举,那是他们咎由自取。”
“我大曌科举有南北榜之分,这是为何?只因各地习文之风、教谕之资有所不同,为了给同为大曌学子的北方学子机会,所以设立了北榜来录取北地学子。这没什么不公平,只因北地教谕师资确实不如南方,教谕人数少,私塾与书院更少。”说到这里,王战微微停顿了一会。
群臣都有些奇怪,皇帝为什么提起风马牛不相及的南北榜?
“朕想说的是,这等按地域师资情况来录取学子并没有什么不公平;而如果像你们说的那样,专门对某些族群进行优待怀柔,那才是不公平。你们想想,对某些族群给予加分的优待,是不是血统特权?在同一个地域、同一所书院、同一间教室的屋檐下接受同一个老师的教诲,却给予某些族群的人特殊的加分录取待遇,你们觉得公平吗?”
群臣能听明白皇帝的意思,但还是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在此时说这个。
“直白的说吧,比如说,将来同在偏远陕北的一间教室内,一个汉家孩子和一个鞑塔尔孩子每天接受同一个老师的教诲,科举的时候,明明两人同为乙等,但鞑塔尔孩子却要凭借朝廷给的优待之策凭空加分加成甲等,你们觉得公平吗?”
“这......当然是不公平。南北因师资不同而有所区分还可以,同处一片地域,接受同一个老师教导,却还要区别对待,显失公平。”虽不知皇帝意图,但早已打定主意支持皇帝的黄立极,眼见皇帝论述充分,显见是有所指、有所图,却无人应和,他略一考虑便决定出班应答。
“嗯,朕也认为不公平,”王战对黄立极点点头,“除非这被加分的鞑塔尔孩子承认自己天生比那个汉家孩子傻。如果他承认,朕可以额外照顾他,但从此以后,他家的子孙不能做官、不能从军。因为朝廷必然要招收最优秀的人治理国家,招收最优秀的人成为国家干城。他不能一方面享受着对傻子的特殊优待待遇,另一方面却占据治国理政的位置,那是给最优秀之人的位置,不是给傻子的。”
“现在,诸位爱卿明白朕为何在此时提起科举南北榜之事了吗?”王战凝视着群臣。
群臣还是没人说话,他们还是没太明白。
“圣上是说......国朝首要的是公平?而所谓怀柔、优待、优抚,其实是特权、是不公平?”黄立极心念电转间略微迟疑的说道。
“黄爱卿说的不错,朕说的就是公平,国朝治国理政,第一要务就是公平,没有公平便没有公道,便没有安宁和睦。朕希望大曌亿万百姓,都能和睦相处、安宁度日。”王战脸上露出笑容,高兴地说道,“也是为了这和睦安宁,朕才有这九边出塞之举。”
“九边出塞之举,展示了‘有文事必有武备’中之武备。有此展示,鞑塔尔各部才不会误判,来投之人才能安分,才不会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讨要各种特权,才不会再有之前边镇互市之时强买强卖之举,更不会有刚刚卖完就抢回去的恶劣之举。如此,才能公平相待,才能长久的彼此和睦相处而不生怨怼,这也正是他们族群的长存之道。”王战给出了出塞的理由,也是为几个月后的出征之举打开通路,同时也指出了问题的实质与必然的后果:
“否则,他们若还是像以前一样,盛气凌人、特权凌法,完全不遵守大曌的律法,强买强卖、欺人打人,还指望着大曌官员偏袒他们、息事宁人,使大曌军民的怨气越积越多,那早晚有一天,忍无可忍的大曌军民会愤怒反击,这种反击,必定会令他们后悔都来不及。”
“这当中,诸公要切记,‘谁挨打了谁有理、谁强大先进谁有罪’这种论调是极其错误的,是极其愚蠢的。在我汉家百姓通常的心思中,似乎先进的、强大的就应该让着落后的,给落后者以特殊的优待,似乎这才是泱泱大度的风范。那当年鞑虏屠刀砍到汉人头上的时候,那时候他们是军事上强大的,他们让着汉人了吗?诸公再想想,这种优待会不会惯坏了被优待的人、会不会让他们飞扬跋扈?”
“朕还可以明确告诉你们,给谁特殊待遇,优待特权,实质就是在鼓励谁飞扬跋扈、造反叛乱。”
“所以说,无论惩戒还是教化,还是朕坚决不给他们任何以优待、怀柔、安抚等名义出现的特权,其实也是为了他们好。为了让他们不在将来的某一天面对大曌亿万百姓的怒火。”
听着皇帝和户部尚书的对话,茅元仪、张春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出塞追击途中皇帝说过的话:不惩恶不足以扬善,不斗争不会有太平,恶徒不受严惩是不会真正改过自新的,只有切肤之痛才会令恶徒在以后怯于为恶。
“再说其一,你说怀柔羁縻之策能节省军饷。朕以为不然。此策看似眼前得益,实则祸留子孙,得不偿失。”王战对郭允厚说道,“朕来问你,仁宣二祖之前,成祖之时,漠南可有鞑塔尔诸部?”
“没有。”郭允厚只能如实回答。
“那时哈密卫、沙洲卫俱在手中,无论青海还是河套,汉家百姓也俱可安居乐业,长城已成内地,可是事实?”王战再问。
“回圣上,成祖之时确实如此,可也因此花费巨大,国库难支,否则仁宣二祖也不会将防线撤回长城一线,更不会意欲迁都金陵。”回答之中,郭允厚自以为指出了原因,心头微微有些得意。
“启奏圣上。”王战正欲说话,却不料武臣行列的孙祖寿大步出班启奏,“太祖成祖之时,户丁不及之后的仁宣二朝,田亩亦不及仁宣,却能让漠南无鞑虏。随着我大曌人口繁衍生息,荒田开垦,却愈发的钱粮不继,不得不将祖宗打下的基业再拱手让出去,此事实在是难以用钱粮耗费来自圆其说。”
孙祖寿身材高大雄壮,威势十足,站在金殿上如同鹤立鸡群。但是无论多么不赞同对方的话,孙祖寿只是就事论事讲道理,语气并无什么变化,更无激恼的情状,始终彬彬有礼。只是这彬彬有礼,在群臣眼中仍然是气势逼人——身材高大只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在于:孙祖寿一生戎马,自律甚严;皇帝新政之下所生的信心与希望;皇帝的亲自教导;德胜门实实在在的大胜;出塞几千里的犁庭扫穴,这些点点滴滴,涓滴汇海,令所有武将的精神气质都已经大不相同,本就文武双全的孙祖寿尤其气质变化惊人。
面对其人其语,众人俱皆一时气短。
“不只如此,青海河湟地与黄河河套之地,皆是战马蕃息之地,失此二地,我大曌战马困窘,愈发难以抵御东奴与北虏。而北虏占领漠南,得此二地,声势益炽,骑兵战力彼长此消,对我大为不利。国朝百年来之困局,九边不断的花费,虽不能说只因战马,然失此二地实为重要因由之一。敌得之则壮,我失之则弱。”卢象昇也继孙祖寿之后出班,“如此盛产战马之地,实为兵家乃至于国家必争之地。当争而不争,近看似有小利可省,远看实是贻害无穷,对国家之危害,远非区区钱粮可抵。”
卢象昇在王战麾下这半年,可谓脱胎换骨,完全没有了普通文臣对所谓“苦寒之地”一概弃之也不可惜的念头,而是具有了广阔而长远的战略性眼光。此时一番话说下来,逻辑因果清晰,令人难以辩驳。
继孙祖寿之后,众文臣再度纷纷侧目。本就文武双全、廉洁自守的孙祖寿也就罢了,谁也想不到堂堂科举进士出身的大名府知府卢象昇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让他们哑口无言的远见卓识。
“老臣附议,二位将军所言甚是。羁縻之举,看似一时省下了军需耗费,实则留下了长远的祸患。长远来看,得,远远不能偿失。”闻听孙祖寿和卢象昇之言,孙承宗微一思索便也出班附议:
“就以卢将军河湟与河套之例来说,正是因为我朝未能在漠南已无鞑塔尔诸部之时下定决心经营,所以才失去这大片水草丰美的国土、优良战马的产地,现在反而要花每年几十万两银子抚赏,所得马匹却既不足亦不好。反之,因我朝不能下定决心经营,敌则得到了水草丰美的蕃息之地,丁口繁衍、战马充足,寇掠大曌之兵力与日俱增。于这国之大事、死生之地的兵事上,敌势愈强而我势愈弱,这岂是眼前区区节省能弥补万一?老臣每每为辽饷而心焦,担心长此以往,国朝百姓难支。若是能如圣上所言,几千年南侵之根源纳入华夏,如何还需巨额之辽饷?如何还需要向百姓年年加征、令百姓困苦?圣上之举实为治本之举,诸公不可不察。”
说到这里,孙承宗转身面向群臣,面色肃然,郑重拱手。
孙祖寿、卢象昇,孙承宗,三大武臣铿锵有力,言之成理,其中两人本来还是纯粹的进士文臣。
闻听这三人之言,眼见三人的态度,殿上群臣都有些愕然。
孙承宗总是被皇帝称为老师,是否偏向暂不考虑。孙祖寿是文臣最认可的武将,卢象昇更是由知府后转的武将,这二人都如此说,他们不得不认真思考了。
不止是文臣,包括武勋、武将班列也有许多人都不适应。自土木堡之后,他们早已经习惯在朝堂上不发出什么声音了,何况是发出这般强硬的声音。
郭允厚最是语塞。
听了孙承宗三人之言,隐约之间他也不是没有感觉:似乎自己把因果、利害给说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