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怀远 6 各自天理,无关对错
皇极殿上,听到皇帝的打油诗,群臣忍俊不禁之下,亦是多有叹息。
一些私心轻一些、责任感重一些的大臣叹息中交杂着羞愧:治国?平天下?唉!......
亦有许多人虽不喜皇帝亲掌大军,但听了皇帝的道理之后,还是忍不住升起了一丝庆幸,庆幸年轻的皇帝打造出这样一支强兵,庆幸这只强兵赢得了德胜门之战。否则,现在京城恐怕还被围困着,不知有多少勤王的队伍要被东奴打援,更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受涂炭,老弱被屠戮、青壮被掳掠到塞外、辽东为奴。
就在群臣诸般思绪翻涌的时候,郭允厚居然出乎群臣意料的又说话了。
“他们也不过因为丁口越来越多,需要有更多的放羊牧马之地来生息。此亦是......”郭允厚说话已经有了嗫嚅之态,却还是坚持着往下说。
群臣都有些惊呆了,这简直是......强词夺理恐不能形容,冥顽不灵或许合适......
听到郭允厚的话,王战明白接下来就是“情有可原”之类的话,怒气顿时止不住地上涌。王战实在没想到,官声不错、有能臣之名的郭允厚居然迂腐到这种程度,甚而可能不是迂腐,而是心底的念头目的胜过了国家民族大义。
怒气之中,王战迅速打断了郭允厚:“他们丁口多了、想要更多的放牧之地来生息,那我华夏百姓就应该遭受抢掠、就应该把自己的土地让出去?我华夏百姓不要繁衍生息吗?我华夏百姓就应该减少土地、把土地奉献给别人、把自己人活活饿死一部分、减少自己的丁口?那几代之后他们的人口更多了,要更多的放牧之地,怎么办?我华夏百姓全都自尽,把华夏之地全都拱手奉上吗?何其迂腐,何其愚蠢!郭允厚,你对自家血脉同胞何其不仁!?”
“我大曌与夷狄对调一下位置,同样如此,有谁会主动的自杀而将家园让给华夏百姓吗?生存还是毁灭,在你这里难道还是个很难选择的问题吗?没疼到自己身上便不觉疼、便当苦难没有发生吗?朕便问你一个最直白的问题,你愿意自尽、全家自尽,将家里的田宅粮食都白白送给别人吗?”
王战说着说着猛然一拍御案就站起了身,定定地怒视着郭允厚,直呼郭允厚其名,言语以涛涛之势直击郭允厚的心神,拍案之声震得群臣也是身上一抖。
郭允厚嗫嚅难言,面孔已经发紫。他这一会功夫,一张脸白了红、红了紫,刚退下去就又红上来,已不知变换了多少次颜色。
虽是问郭允厚,但这个问题令其余群臣也是备受冲击:自己真的是没疼到自己身上就把老百姓的苦难给忘了吗?
“天地之间,万种生灵,那个不是要生息?哪个会主动毁灭自己把天地让给其他生灵?万类霜天竞自由,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本就是天地大道,不以任何人的私心意志为转移。我华夏先祖能给我们留下这片土地,那是华夏先祖在天地自然大道中勤劳奋勇的结果,并不是谁主动奉献给我们的,也不是我们夺了谁抢了谁的,是我们的祖先有智慧、擅格物、够坚毅、够勇敢,在万类霜天竞自由中竞争得来的,是天地大道自然而然之果。”
“天地本无主,有能者居之!这就是天地自然之道,没有对错善恶之分。”
“从茹毛饮血到锦衣玉食,从木棍石斧到强弓劲弩,几千年的历史,无论是壮大富足还是血火刀兵,皆是这天地自然大道的结果,无分对错善恶,只有生、死、存、亡。”
站起身来的王战慷慨激昂,声音洪亮,挥下的手掌如同斧劈刀砍。
这是群臣从未见到过的皇帝、从未听到过的观点,便是想也不曾想过。
皇帝一气呵成的论断在他们的心中如同黄钟大吕,如同刮骨钢刀,轰鸣不息,心肺剧痛。
“圣上曾经说过华夏带头人、华夏大统领,这......就是带头人、大统领吗?......”许多大臣忘记了礼仪,抬头看着皇帝,想起了皇帝曾经说过的话,隐隐被震得失神。
“你不停地妥协退让,不断地将土地让给别人繁衍壮大,不断地委屈自己的血脉同胞,让自己的血脉同胞丁口越来越少、越来越弱,那最后只能是全华夏都被杀戮、被奴役,直至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后世异族的史册中,只会记载你是如何的愚蠢、软弱、如何的自取灭亡。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都不会有,只有嘲笑。”
“大秦一统,强汉盛唐,皆是先祖顺应了适者生存的天地大道,勤劳、勇敢、自强之结果;五胡乱华,神州陆沉,华夏百姓生灵涂炭、十不存五,那也是先祖忘了适者生存的天地大道,活该有此结果。愚蠢的去做滥好人,对五胡滥施仁义,将毒蛇揣入怀中,兼且自身奢靡、内乱,最后之恶果,实乃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人家夷狄卑辞求内附、求南迁也好,跪地朝贡也好,举起屠刀也好,都是为了自己族群的生存,人家从未忘了为自己的族群求得生路。反倒是我华夏历朝,一旦强盛就开始骄奢淫逸,开始胆怯软弱,变得只敢内缩而不敢开拓,更是一厢情愿的认为可以以德服人,只知道厚德载物,也不管人家心中信奉的东西跟你是否相同。结果厚德载的却是人家的屠刀,那自然是承载不住的,结果只能是自家百姓人头落地。所以朕才说,怨不得别人。大曌若是亡在朕的手里,朕也不会怨敌人强大,只会怪自己愚蠢、软弱。”
说到这里,王战来回踱着步,话中已经是大有讽刺之意,但脸色却毫不阴沉,也无戏谑,反而是绽放出异常的光彩,双目更是亮的吓人。
“圣上......”刘宗周出班欲待说些什么,却又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爱卿不必担心。”看着刘宗周,王战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放缓了语气,“诸位爱卿,一代一代,大曌人口越来越多,土地却还是那些,如今土地与人口的矛盾已是深重。今后是向外开拓,还是自我阉割,你们需要好好想一想了。”
“朕的话诸公可能不爱听,但不要急于反驳,不妨听一听、想一想。当我们内乱之时,我华夏就衰弱了,而五胡通过内迁得到气候温和的华夏土地,繁衍生息壮大了,此消彼长,此弱彼壮。他们所信奉的又与我们不一样,他们信奉的就是弱肉强食。不信且看,他们哪一个部落是千年长存的?百年都少有,彼此之间,谁稍有衰弱谁便被杀伐吞并。所以,我华夏只要一乱,他们乱华、大肆杀戮实属必然。”
“透过杀戮、残暴、对错去看,天地之间,每个族群都只有壮大自己的天性,绝无毁灭自己的天性。你主动自弱,其他人就必定侵占你的家园;天地间,没有比主动自弱更愚蠢的行为。”
说到这里,王战双手负于身后,再次暂停了下来。
群臣这半年也习惯了皇帝的说话方式与节奏,明白这真是给大伙思虑的时间,是以都没有急于说话,而是静心思考。
思考下来,几千年来还真是如此,从匈奴到现在的东奴——皇帝口中不肯蔑称的东金,一直如此。李成梁活着的时候,东奴还是顺民呢,典型的“弱则畏服”,现在则实实在在的应了“强则侵叛”四字。
郭允厚也是再难开言。
“圣上言之有理。汉宣帝神爵二年,大汉国势鼎盛,建西域都护府,将西域彻底纳入朝廷治政管理之中,从此之后,华夏之于西域名正言顺。斯时匈奴呼韩邪单于所部衰弱不堪,冻馁欲死,便来卑辞请求内附,大汉朝廷允其南迁,结果吃饱喝足、繁衍生息几代之后,数千冻馁可怜之人变为拥有数万青壮的大部,不出意料的又开始作乱。”卢象昇说道。
自从知道了皇帝在看后汉书,这些武将都在尽力去看汉书和后汉书。之所以说尽力,是因为除了卢象昇、孙祖寿,其他人看起来都极为费力,字认识,但是连起来就不知是什么意思。
只有卢象昇与孙祖寿看得最透,尤世禄次之。
“卢将军所言甚是,以史为鉴,可谓代代如此,从无第二种结果。这生死存亡之间的天地大道,确如圣上所言。”孙祖寿也说道。
“生死存亡之间的天地大道,确如圣上所言......”武臣班列齐齐行礼,声震金殿,铁血之气瞬间充塞大殿,令文臣班列一时俱皆心旌摇动,口不能言。
对于所有的文臣来说,这是自土木堡之变以来他们再未见过的景象,再不曾感受过的气息,令他们口中如含铁锈,即令是黄道周、刘宗周这等极刚烈之人也不能免于这种感受。
“嗯......”看着下面的文臣武将,王战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如果他们不愿意接受华夏教化、遵从华夏律法,我华夏绝不强求,他们可以效仿匈奴西迁,向极西之地去,我华夏不稀罕。但朕绝不允许他们在不遵从大曌律法、不接受大曌教化的情况下继续在大曌北方繁衍生息,因为无人能够保证他们永不再南侵。”
“或许他们自认为南侵抢掠就是他们的天理,朕也不想和他们争辩什么,但朕是华夏的皇帝,对于朕来说,必须为华夏永久消除北方部族南侵的后患,这也是朕的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