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二百六十三章 回归 4 倒追十年

    “归老田园?晚了。”

    皇极殿上,王战冷冷地声音悠长而顿挫。

    听到皇帝还在冲着几位尚书侍郎说话,锦衣卫停下了拖人的动作,就那么按着五人。

    “郭允厚、冯嘉会,本来只要你们交出一半的赃银,尽力把田赋收上来,以后朝廷施政的财力有了,朕就打算既往不咎了,一切重新开始。”王战又说了一遍原本的打算,接下来的话却是痛心中饱含憎恶:

    “朕相信新体制会让大曌的政事能够从此清廉高效的运转下去。可是你们没有,一方面贪着,一面嚷着国库空虚,一面在朕的励精图治面前还不肯为以后尽力,甚至可能还与江南那些无耻奸商、士林败类勾连。”

    “圣上,臣绝无勾结江南士绅商贾之举。”郭允厚连连喊冤。

    听了皇帝原本准备既往不咎的话,他心中已经是悔恨到了极点。

    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狠一些,若是能豁得出去,现在何至于只增收六百万石?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当初徐光启赈灾之时,自己被皇帝申斥之后,发下狠心收缴田赋,可是干来干去,终究是困于人情利益大网,网中诸多牵扯,利益、名誉、官声,朋友、亲族、对头,威胁、收买,交情,终至不了了之。

    “不管你们是否勾结,现在你们面对酷刑说愿意退赃,朕却已经无法相信了。朕不知道你们会退回多少、会不会继续欺瞒朕,所以,你们受刑吧。只有你们遭受了痛不欲生、只求速死的酷刑之后,退出朕已经大略知晓的数额,朕才能相信你们真的退赃了。至于是否有勾结,在江南自会见分晓。”

    “你们一任一任,高官厚禄,坐视国朝被小小东金这昔日臣子欺辱这么多年,国朝屡战屡败也没能让你们稍有不忍,哪怕辽东军民正在被屠杀也没耽误你们飘没、没耽误你们少拿一文的分润常例、没能让你们少拿一文的冰敬、碳敬、没能让你们缴纳一亩的田赋!”

    完全不想与郭允厚在细节上浪费时间,王战陈述最基本的事实:事已至此,无法相信了,而且国家因他们这样的官员而实质受损。

    特权贪官害国之事,群臣已经听皇帝说过好多遍了,倒没太过惊心,但此时听到皇帝说“在江南自会见分晓”,他们心中却俱是一凛。

    “房爱卿,你莫要怪朕,看追赃的结果吧。你应该明白,他们既然已经同意退赃了,那就是贪墨了,剩下的只是贪了多少的问题。”说话之间,王战面色沉重的看向房壮丽,又看了看刘宗周、黄道周他们,痛心地说道:“现在,诸位爱卿应该明白朕为什么不肯将晋商脏银充实太仓了吧?”

    听到皇帝痛心的问话,殿上众人羞愧难言,房壮丽也难再坚持方才之意。

    其实不只是郭允厚,之前几乎所有大臣都希望皇帝将晋商脏银归入太仓,因为那是朝廷的制度,是他们这些文臣主导的秩序。皇帝不肯将晋商脏银归入太仓,他们只以为皇帝是喜欢银子,也许像万历爷一样喜欢银子,喜欢把银子都收入内帑,直到后来皇帝将银子熔铸成银砖存入皇曌银庄,他们也都还没想到,皇帝不是喜欢银子才不肯让银子入库,而是因为不喜欢银子被“飘没”成为贪官分润的常例。

    他们羞愧,王战痛心。刘宗周、黄道周等人更痛心,心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一句话:读圣贤书,所为何来?

    他们紧随皇帝左右,所以都知道,较往年多收上来这六百万石,主要得益于离京畿较近的北方,而不是产粮更多的南方。实在是因为离京城近,皇帝的田赋新政和内操军的作用更明显一些,这其中出京的张瑞图、李国普的功劳也不小。二人在山西和北直隶督促新架构的建立,捋顺各个条线,尤其是与户部对应的条线更是重点,使得两地政务执行能力大为改善,无形中已经是帮了郭允厚大忙。

    可惜,郭允厚的户部在其他省份没什么建树。而且六百万石中的相当一部分是在最近收上来的:德胜门大胜的消息十日之内便迅速传遍了数省,纳赋之大户人家大增。

    绝大多数大臣除了羞愧,也还都有些不太舒服,因为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沾过冰敬、碳敬的光,完完全全是习以为常、从未放在心里的小事。谁也没想到,以买冰祛暑、买碳御寒的名义收点好处都会被皇帝知道,还拿出来说,都觉得皇帝有些过了。

    王战却没工夫猜测任何的小心思,事实上也不必理会。

    “刘乔,安排好手,立刻开审,上重刑。姬重山带一营人协助你。”王战收回目光,说话的时候提起御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些字,将纸折起来,示意刘若愚递给了刘乔。

    刘乔是之前被魏忠贤、许显纯排挤掉的前任锦衣卫都指挥同知,被排挤只因不愿意对杨涟等人动用酷刑。前段时间经过方正化的秘密调查之后,王战才把他调回锦衣卫,同时提拔了刘乔推荐的另外两个人,张义兴和沈思孝。

    虽把刘乔调回了锦衣卫,王战却并没有动许显纯等人,而是把刘乔任命为指挥佥事。昨晚王战下定决心之后,便把他招来谈了小半个时辰。

    姬重山原本也是出身于锦衣卫,现在是新军中有威望的将领,王战派他带一营新军过去协助刘乔,有助于消除锦衣卫中可能的阳奉阴违,毕竟刘乔虽有一些与许显纯不同路的旧部,但毕竟是时移势易,根基难免不固。

    看着皇帝痛心的神情,刘宗周心如锥刺。他痛恨贪官污吏,但他也不想让皇帝成为所有官员士绅的敌人。眼前的皇帝已经给了他励精图治的希望,他不希望这个皇帝的圣旨出不了紫禁城,更不想这个皇帝为了让圣旨能出紫禁城而大兴杀戮,他在这一瞬间已经想到了极其可怕的场景。眼前皇帝的举动,让他这个从不知有什么人情往来值得在意的人感到了恐惧,他不知皇帝与天下官吏、乡绅、读书人之间最后会如何收场,这已经比前年杨涟等人的遭遇更让他担心。担心之中,心乱如麻。

    秦士文同样痛心疾首:为不能扼阻皇帝的“暴行”,也为几位曾经的尚书说出“交出分润所得之常例”。当然,更为了这“暴行”可能落到自己身上,这才是他张嘴反对皇帝的最大的动力。

    “当了一辈子官,遇到难题了,不想得罪人,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归老田园?天下哪有这种道理?”王战继续向下安排:

    “苏茂相,你带领户部其他人先给朕去收税,除了朕因为大旱而免征的,每一亩地的税赋都要收上来,有一亩没收上来,有一家将自己的田赋转嫁到穷百姓身上,从偷逃田赋的户主到衙役、吏员再到县令,最后到你这个总督仓场户部尚书,朕一个都不放过,偷逃田赋的户主斩首,其家人和你们这些官吏全部流放边疆,贬为农奴开荒,十年之内,农奴年赋六斗,到时还交不上税赋的,满门贬为矿奴,至死为止。各地粮仓残损、路况恶劣的,你可令当地士绅富户出钱粮修粮仓、筑路,他们这些年偷漏了多少税赋?此时再不出力,那就是真想举家流放、户主砍头。”

    “还有,你们也把这些年从军饷和赈灾粮中贪的交出来吧。朕在练兵的时候顺便核实了兵额和军饷,核实了军卒实得与朝廷实拨,这中间的差值即是贪墨。这差值若是占三成,朕就把每年的账目都追回三成,差六成,朕就追回六成,兵部与户部,倒追十年,十年内,谁当过这些经手军饷的官,尚书占了几成,侍郎占了几成,督粮通判占了几成,按照这些官职,按照这些成色,都交回太仓,人已经死了的,朕就追查他子孙的财产,谁也休想例外。”

    若说王战前面已经是给人森寒的感觉,那现在这些话一出口,他的形象在群臣眼里立刻形同厉鬼,令人亡魂大冒,尤其是这厉鬼还高举大义律法、如同包龙图一样张开了虎头铡。

    殿内的阳光似乎都一瞬间变暗淡了。

    “罪臣领旨,谢主隆恩。”苏茂相没有一句废话,立刻叩谢皇恩,户部诸人同样无人多言,跟随叩谢。

    苏茂相倒是神情自然,因为他明白,皇帝说的虽然狠辣,但这仍然是在给自己机会,大概就是得益于徐光启赈灾时自己的一些作为。不过他自然的神情中隐隐也有一丝咬牙切齿,因为他同样清楚,这机会不容易抓住,这机会的关键就在于是得罪皇帝还是得罪天下官吏士绅,包括那些一向与他交好的朋友、商人——有些商人可是已经给自己树碑立传了——还有很可能唾骂他、令他在乡里留下凉薄之名的亲族。

    其实近几个月来,苏茂相在对皇帝的观察中、思索中,已经有了一些改变,已经颇能理解皇帝的作为,明白皇帝在为一个极其宏大的目标在努力。王战也能看到苏茂相的改变或者说才能,只是,这种改变远不足以让苏茂相例外,王战不能允许这种例外存在,不能允许这种例外对他的远大理想产生任何不利影响,尤其是苏茂相是户部的高官,仅次于正牌尚书。

    户部左侍郎张晓没有任何表情。他去年才回到京城任户部右侍郎,今年二月升为左侍郎。之前任过正七品大理寺评事,正六品户部浙江司主事,主理过“徐州仓户部分司”,亲手管理仓储、河道、漕运、田赋,后来又担任过从五品户部员外郎,担任过参政,按察使,知府,巡抚,对朝廷上下的弊端可谓是知之甚深。眼见皇帝近半年所为,田赋还是这副样子,对皇帝如今终于张开了虎头铡,张晓心中并无意外,只有后悔:之前陕西赈灾,苏茂相进言,自己却没有进言。

    后悔的同时,他心头也随之升起了打算。其实自五月以来,他眼见皇帝一件件石破天惊的举措,心头震惊之余,也在不停地思考,此时不过是诸般思考在铡刀寒光之下尘埃落定罢了,知道自己该选择一方得罪了。

    “圣上,臣赞同圣上廉政肃贪之举,然臣以为只应该是从此以后,若倒追十年,必定攀扯蔓延、株连无数,必定民怨沸腾、朝野动荡啊!”苏茂相叩谢皇帝的话音刚落,刘宗周便抢步出班,神情惶急。

    刘宗周对皇帝说郭允厚贪赃已经没太大反应了,但是对皇帝说倒追十年却是大惊失色。他不反对皇帝肃贪,尤其是见到皇帝这几个月的作为。但是他在这一瞬间立刻替皇帝着急到了痛心疾首地的程度,他实实在在担心皇帝成为天下官吏士绅之敌,让已经显出成效的励精图治半路夭折,也担心这励精图治不夭折但杀戮却大兴。这种担心令他心中的一团乱麻变成了一堆冰块。

    “是啊圣上,此举不但会引起民怨与动荡,更是有违圣上新设南北都察院、重整体制、加强监察之法治本意。无任何真凭实据,圣上便要大臣将财产交出,更要施以酷刑令其交出更多,何况郭尚书官声向来良好。”都御史秦士文不失时机地借附议刘宗周之言再次出班反对。

    秦士文背后,都察院两大总宪李邦华和袁可立皆凝眉而立,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