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回归 6 桀纣之臣
“圣上终究是没有凭据的直接先行施以酷刑,以酷刑吓得臣子招供,不能服人。”
皇极殿上,都御史秦士文面色已经红中透紫,却还是梗着脖子力争,不过附和他的御史和给事中却越来越少。
秦士文这些人只以为王战的举动是为了保下武将,是为了堵文臣的嘴,根本想不到皇帝决策后面的深意,是以对于九边将士出击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还是集中在文臣所面临的境况上。甚至于他们还隐隐的、习惯性的觉得皇帝令九大边镇全部大举出击是穷兵黩武之举。但他们没心思理会武将之事,眼下,他们只想驳回皇帝对诏狱的运用,这才是对他们这些文臣来说天大的事情。
他们不是要否定郭允厚等人飘没了公帑、分润了常例,也不是想给几人可能的罪行彻底脱罪——在郭、冯二人说出退回分润常例的话之后,追求这两个结果已经不可能了——而是对王战此举感到了极大的威胁:没有任何证据,不经三法司会审,皇帝直接下令对大臣施以酷刑,这还了得?以后做官岂不是随时会被拷打?虽然诏狱早就存在,可从未有一次像这次一般威胁范围如此之大——除了洪武太祖的时候。眼前的皇帝看上去是要把满朝大臣一网打尽。
事实上,历史上皇帝每一次动用诏狱,大臣们也都是尽力力争的。
但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们真想错了,王战还真就是打算只此一次,虽然这一次可能要持续几个月,但是以后王战要走的道路绝对是新体制下的法制和法治。
这一次实在是没办法:前后多任官员的调动,可能天衣无缝的户部假账,被时间湮灭的事实,完全不是点状而是网状的贪腐大网,指望着新体制一下子就都能解决?王战明白,那是妄想——过去的很多事情是找不到证据的,想在贪官既定的圈子中肃贪,那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在贪官污吏、在整个文官系统的轻蔑嘲笑中不了了之。
对付这几十上百年的系统性积弊,王战直来直去的性格使他跳出文臣划定的圈子,采取了看似最不讲理的方式——诏狱,酷刑。
这其实就是跳出圈子的快刀斩乱麻,只不过诏狱这把快刀的名声非常不好。但王战想得也很清楚,用这把快刀斩碎这一大团腐臭的乱麻之后,立刻令快刀回归隐蔽战线,国朝治理回归新体制,而且在这把快刀出鞘的时候也只是针对官吏,绝不针对平民百姓。在田赋新政、国税新政和新体制推行开之后,厂卫将成为高悬于官吏头顶、但绝不会轻易落下的隐身铡刀,是肃贪的最终极保证。
所以此时看着秦士文的样子,王战是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
正要说话,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初视察王恭厂工坊试生产时的灵机一动,于是念头一转,似笑非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地说道:“凭据?朕说了那么多你还说没有凭据?你说他们的招供是被朕的诏狱酷刑吓的?好,此招供暂且不论,朕就拿出一件真凭实据。”
“嗯?......”
听到皇帝说要拿出一件真凭实据,殿上群臣立刻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王战身上。
“徐光启,你当着大家的面说说,朕让你去陕西赈灾,当时苏茂相说可以带走十万石粮食,你出京之时,实际带走了多少万石?”看着群臣的样子,王战心下暗笑。
“回陛下,微臣......”徐光启出班回答皇帝的问话,却是面露难色、言语纠结。
就在徐光启纠结难言的时候,郭允厚抬起了头,却已是面如死灰,方才还有的一丝希冀已经荡然无存,整个面上的纹路都变成了向下走的样子,嘴角都耷拉了下去,鼻翼两侧的法令纹简直都要延伸到了下巴上,感觉把整个这张脸都劈成了三瓣。无论谁看着这张脸,都只会有一个感觉:这是个将死之人,满面死气,像是马上就要坠入阴曹地府。
听到皇帝的问话,看着被按在地上的郭允厚,户部诸人面如土色,朝廷其余各部寺之人也是面色各异。
武臣朝班中的尤世禄目光闪动。
“徐爱卿,朕当时派新军协助于你,清点粮食的时候,有朕的新军在场吧?”王战淡淡的问道。
听到皇帝这句话,徐光启瞬间明白,皇帝这是在给自己开脱,将得罪人的事担过去了,再要迟疑可就是自取其辱了,连忙回道:“回陛下,臣出京之时,只有......五万石粮食。”
“哄......”
闻听徐光启之言,皇极殿上群臣哗然。郭允厚的额头重重的触在了地上,仿似脖子后的大筋突然被抽掉了,精气神都随之抽走了,整个人都瘫了下去。
“可有凭据?”没用秦士文发问,王战又问道。
“回陛下,当时与新军、尤世禄将军和厂卫等五方共同二次清点,签字画押,各留一份凭据。”
“回陛下,确有此事。”姬重山、尤世禄出班启奏。
群臣彻底死了心。
王战之所以问清点粮食是不是有新军在场,确实是在为徐光启减轻负担。当日将徐光启任命为农部尚书,第二天视察王恭厂工坊的时候,看到那些正在试验的农业机械,王战忽有所思,当即令刘若愚传徐光启到万岁山见驾。王战在万岁山亲口交待徐光启,如果赈灾粮被克扣,当时不要声张,只要在出城后立刻与新军、厂卫和尤世禄立刻五方共同二次清点、签字画押即可,并且明言,就是要办成铁案,借此揭开国朝飘没公帑、分润常例的盖子。
当时徐光启便面露难色。
徐光启觉得自己直言怒斥户部可以,以官场常规、身不由己安慰自己也可以,但是当时不说,却做足证据给皇帝,总有一种出卖同僚的感觉。
王战差不多明白徐光启为难在哪里,当时只对徐光启说了一句话,“身为百姓供养的朝廷命官,终归要回答一个问题,科举做官,是要为生民立命,还是要为贪官立命?是士林的吹捧重要,还是百姓的哭号重要。”
徐光启当时便连声“微臣惭愧”,离京之后遵照皇帝的意思,五方共同清点,却什么都没声张。
如今王战问是不是有新军和厂卫在场,实际是告诉群臣,徐光启说不说,郭允厚都跑不了,避免徐光启这位老臣遭到官场士林的乡愿指责。对于徐光启或其他任何臣子,王战不想做那种随手就能把下属卖掉的人,无论高举什么大义大局的大旗,王战始终认为,慷他人之慨,最无耻。
徐光启也明白这是皇帝对自己的爱护,毕竟就算皇帝不问这句话,自己也还是要如实说的。所以回答了皇帝的问题之后,徐光启如释重负的同时,还是有些惭愧,不是对郭允厚,而是对自己、对皇帝:面对贪腐背后的官场、士林,自己还是犹豫了,居然让皇帝替自己抗过了诘难,而近几个月的皇帝,以明君之姿,是那么的信重自己。
徐光启在惭愧中退回朝班,心中也在叹息:皇帝本可以早就发动,却一直等到现在,还是一直希望臣子们觉悟吧,希望臣子们明白,在强大新军和宣讲到农民的做法面前,大势已不可违。可惜,贪欲蒙心,终至刀斧加身。唉......
他的这种感慨,与李邦华、袁可立、孙承宗等人如出一辙。
满殿群臣安静地看着皇帝。
王战深吸一口气,端身正坐在龙椅上,缓缓地说道:“秦士文,还有诸位爱卿,五万石,不算多大数目,这也可放在一边。朕就问你们,差的四千万石是不是凭据?历年积欠的军饷是不是凭据?朕说过多次的国初岁入、永乐岁入、现在的岁入,其中的差距你们是不是心知肚明?你们身为治国理政的大臣,如果对如此巨大、持续百多年的凭据都视而不见,事实俱在还想跟朕夹缠不清,那你们是何居心?难道朕就应该在你们划定的圈子里陪着你们兜兜转转、陪着你们纠缠不清、最后不了了之?朕告诉你们,朕最擅长的就是快刀斩乱麻,休想让朕在那些假账和扯皮之间浪费时间。”
方才五万石赈灾粮的问题已经是巨大的石头,紧接着皇帝又用巨大无比的事实的石头砸向了御史言官的语言陷阱。
面对皇帝不按规矩、跳出套路的打法,即使诸言官作为打嘴仗的老师傅,一时也皆有遭到了乱拳的感觉。
如同塞了一把砂子,秦士文满嘴苦涩。
“朕明白,不经三法司,直接动用诏狱酷刑,总让你们觉得朕这样做不合国家法度,总觉得朕不讲理。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天下在你们的治理下,从小吏到高官有几个不是既享受着免赋的特权又贪婪无比的?朕给过国朝官吏机会了,朕早就说了,南、北都察院成立之后再发现的,剥皮实草,可是到现在朕也没宣布南、北都察院正式成立,也没有免去任何一个官员,为什么?你们都是聪明人,想不到吗?”王战痛心疾首地看着这些人。
群臣俯首。
御座之下,绝大多数人不能坦然地跟皇帝对视。
虽然都明白现在悔之晚矣,但他们还是不得不承认,皇帝保持了足够的耐心,给了臣子们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可惜,自己没抓住。
“可惜啊,都以为法不责众,都以为朕不敢把朝堂杀空,都以为朕离了你们就不能治理国家。结果呢?就是把朕的话当耳旁风。有几个人把积欠的田赋收上来了?有几个人给家里写信主动交出偷逃的田赋了?有几个人主动交出贪占的军饷了?如此的形势,你们让朕怎么相信,在朕没有将朝堂清洗一遍、没有将任何一个官员免职的情况下,将他们几个交给三法司就一定能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若是朕那样做了,那就只有一个结果,就是你们满意的结果。”
“你们觉得朕不讲理?你们享受着优免特权却还是贪到如此程度,几乎无官不贪,还指望朕跟你们讲理?”王战的声音已经是怒吼。
听到皇帝怀疑能否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大理寺和刑部官员的脸上都有些发紫。其实除了刘宗周这些人,人人脸上都不怎么好看。
“朕启用的官员你们有人背地里说是斜封官,那经你们手推举的官员背后又有多少勾心斗角、多少行贿受贿、多少党同伐异、多少祸国殃民的奸邪之举?”
说到“斜封官”三个字,王战脸上的冷笑极其明显。
御座下,吏部尚书周应秋心惊胆战。
周应秋后脊汗水涔涔,只感觉郭允厚、冯嘉会等人的下场很快就会落在自己身上,不知不觉,几句话之间,额头上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汗珠子。
“你们谁敢报一下自己的家产,然后看看跟你们的俸禄能不能对上?朕敢打赌,只要进了北镇抚司,你最后说出来的家产一定和你现在说的不一样。”
王战的拳头轻轻地落在了御案上,声音不大,在群臣听来却是如同战鼓,惊心动魄。
“若说不是贪的,是家中做生意赚的,也简单,你们历来反对商税,百分之三的商税你们都想废掉,说是让商人不堪重负,可百姓十中取一甚至取五取六取七的田赋你们却从来没有人要求取消,那朕就看看,你们经商赚了多少钱,平均下来一年是不是比田亩所出要多得多?若是,那你们就是欺君,因为你们说百分之三的商税就已经让商人不堪重负了。”
看着御座上的皇帝,秦士文等人目瞪口呆。
他们从未如此切身的感受到什么叫作茧自缚。在他们的印象中,除了太祖和成祖,从来都是皇帝被大臣们纠缠得头昏脑涨,包括嘉靖爷那样的强势皇帝。万历爷也只能回宫赌气,从来没有一位皇帝能像眼前这位一样,凭一己之力将群臣甚至是天下士绅堵进死胡同,而且明言不怕杀空朝堂、不怕国家无人治理。
“朕今日行此反经行权之举,实乃被逼无奈、不得不然。你们觉得朕不相信你们,这令你们义愤填膺,甚至因为朕动用诏狱酷刑而觉得朕不仁,可还是那句话,你们凭什么让朕相信你们?你们说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眼前就是朕与你们共治天下,朕就再问你们一遍,七百零一万顷耕地,只收上来三千万石田赋,另外那四千万石治到哪里去了?空有四千万石收不上来,穷苦百姓却被私加滥派压得喘不过气来,是朕不仁还是你们不仁?”
“动不动就说桀纣之君,那你们扪心自问,这世上有没有桀纣之臣?历朝历代只有一个皇帝,大小官吏却是几万十几万,那究竟是桀纣之臣多还是桀纣之君多?皇城之内,太监宫女未分到皇庄之前,一年耗费三百万,可是天下的田租,一年落到官吏家族手中至少两亿石,究竟是桀纣之君害民,还是桀纣之臣更害民?”
满殿的目瞪口呆中,王战沉声喝问。
面对皇帝的质问,秦士文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明白了,皇帝说的是真的——皇帝推行田赋新政,更定体制,且刊行在报纸上宣讲到天下,但就是迟迟不宣布南北都察院正式成立,确实就是在给群臣机会,就是在等群臣的悔悟。
可笑啊,自己还以为皇帝的新政也就这样了,只能徐徐推行——这天下总要自己这样的人治理嘛,皇帝还真敢有什么激烈举动不成?
“可笑!”
这两个字在秦士文的心底不停回响着。
自以为治天下离不了自己的心态在此时被击得粉碎。
其他人也都明白了。
“唉!......”大部分人的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响起了悔之晚矣的叹息。
“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去见棺材吧。拖下去,南北都察院即日起正式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