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日起，剥皮实草恢复实施！”

    皇帝话音虽落，却好似还徘徊在殿内每个大臣的耳中、心头。

    在坤宁宫和皇家女子小学都安上了水晶琉璃窗之后，皇极殿的窗户也已经换成了双层的水晶琉璃窗。

    冬天的北方，日高点比夏天低了很多，阳光正好可以斜斜地照进殿内，而且照得足够深远，如今又有了透光极佳的水晶琉璃窗，使得大殿比往年明亮了许多。殿内梁枋上的金色云龙彩画，门窗上的浮雕云龙图案，接榫处的龙纹鎏金铜叶，宝座附近巨柱上的金色云龙，宝座上方藻井正中盘卧的巨龙，龙口衔着的宝珠，得益于良好的采光，一切都显得更为明丽生动。

    充足的阳光灌入，殿内自然也温暖了许多。

    然而，此时虽然如此明亮温暖，虽然身处比以前温暖许多的大殿中，群臣却感觉比以往御门听政时站在皇极门外的风雪中还要寒冷，虽温暖阳光亦不能稍结。

    在他们眼里，皇帝刚刚的旨意绝对是酷烈之举，对百官严酷无比、稍有贪腐便要剥皮实草的洪武时代回来了。

    剥皮实草，也即剥皮楦草，具体做法是将贪官的皮剥下来，里面填上稻草，立在官衙旁的土地庙中震慑后继的官吏。也未必一定是剥皮，也可能是凌迟，实际上代表着皇帝对贪腐官吏的法外重刑。这种法外重刑是所有官员所恐惧并痛恨的，因为稍有受贿便是斩首、凌迟、剥皮。洪武太祖时期的几个案例可以清楚的看出这种可怖之处：建昌知县，收受贿赂四百贯，凌迟；莱阳县县丞收受贿赂一百贯，凌迟；德安县县丞收受贿赂八十贯宝钞及十匹绸缎布匹，凌迟。

    从这些案例中可以看出，收受贿赂的金额即使低至县令的一年俸禄，结果也是凌迟，明文规定则是贪腐六十两以上就是枭首示众或剥皮楦草，目的就是用此种酷烈的刑罚震慑百官，令天下再没有坑民害民、贪赃枉法的官员。可以说，赤贫农家出身的洪武太祖对贪腐是真正的零容忍。

    此种酷烈之下，传说当时的官员上朝前都要与妻儿痛哭诀别、交待后事，若能安然归家则全家欢庆，庆祝又多活了一天。

    如此酷烈，群臣怎能不恐惧？六十两银子或六十石米这样的门槛，可以说除了海瑞，几乎全大曌的官吏都要被变成稻草人。

    至于眼前的天启皇帝为什么会这么做，殿上大部分官员以为，德胜门对东奴的大胜让皇帝狂妄了、好大喜功了、自以为可以不依靠读书人、可以无所不能了。

    到目前为止，即使郭允厚和冯嘉会他们被投入了诏狱，他们也不认为皇帝应该这么愤怒——他们对截留拨款、分润常例太习以为常了，习以为常到如同吃饭喝水，习以为常到认为皇帝不应该愤怒，至少不应该很愤怒。

    所以他们认为皇帝恢复实施剥皮实草的第一原因是狂妄而不是愤怒，也不应该是愤怒——事实上每年的人情往来、逢迎送礼都是靠分润常例，只靠俸禄是根本不够的，二百年来的官场生活一直如此，怎么能对一直如此的生活愤怒呢？再说这种飘没公帑，分润常例之举也是因为你皇帝给定的俸禄太低了，人情往来都不足以维持，怎么能怪我们呢？

    ......

    看着殿上剩下的臣子，王战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但王战很清楚自己是为什么，这是早就考虑好的，只是之前还略有点不忍，可能还会等几天。但这点不忍终于被户部尚书的哭穷给弄没了，被田赋新政后仍然消失的至少四千万石弄没了，弄得无影无踪。

    也并非是王战着急，一来手中新军确实威力惊人；二来新招的七万三千新兵消耗巨大；三来实在是天时不允许：今年陕北已经旱成那副样子，白水农民已经造反，而从明年开始，如果不出意外，按照历史的惯性，灾害一年大过一年，国家百姓在天灾人祸之下将会陷入一个螺旋向下的死循环。他极力想要避免这种死循环的局面，所以既然有了导火索，便不肯再等。

    要想单纯的拿下阉党，他也早就可以办到。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一是为了避免自己周围骤然之间围满了东林，避免让东林以为天下又是他们的了、他们又可以决定皇帝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了；二是为了在对付晋商这些大商人的时候让魏忠贤发挥余热，毕竟魏忠贤他们的效率远胜一般文官；三是为了将阉宦和文臣同时惩治。至于将阉宦和文臣同时惩治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让老百姓知道，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为了让那些在野的士林清流再也叫嚣不起来。

    他本来确定的时机也不是具体的哪一天，而是一个事件节点，也就是重创东金之后。什么时候重创了东金，什么时候就发动肃贪，并且倒查十年。对于这个时机，他当然也不肯消极等待，而是积极地进行了重重布置，红歹也终于被这重重布置刺激得发动了丁卯入口之战，较之彼世明史之上的己巳之变提前了两年。

    现在惩处户部兵部这些贪官污吏，他已经可以充分利用重重的击败东金之后而拔到最高的声望。

    前面有对内的田赋新政，然后有对外的斩首四万，如此的国威军威和圣君声望之下，王战觉得，自己即使动用比较残酷的手段对付贪官，即使追溯十年，株连一批，老百姓也只会觉得自己这个皇帝英明，干脆，而不会觉得自己残酷。士林造舆论都没有用，老百姓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反之，如果发动过早，没有对外扬眉吐气的一场大胜，没有这场大战在老百姓心里将国威军威竖立起来、将皇帝的形象神化，老百姓就未必不会觉得皇帝太残暴了。

    就像老百姓说的，一白遮百丑。

    据身着便服深入市井的新军回报，现在，市井之间，老百姓人人觉得皇帝是真武大帝下凡，专为拯救大曌黎民而来。

    这种情况下，动用酷刑对待贪官，老百姓只会觉得贪官活该，皇帝圣明，绝不会对真武大帝下凡的皇帝有半点微辞。

    武臣行列中，孙承宗看着自己的学生，看着自己的学生宣布恢复实施剥皮实草这条酷烈的律法，方才有些皱着的眉头居然有所展开。如果此时有人仔细端详孙承宗，可能会看出，孙承宗竟似乎有些欣然之意。

    那些想法王战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但是孙承宗大致能猜得到，毕竟他最了解王战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律法制度还是互相监督的都察体制，或是练兵与作战。他也了解王战对于国家、对于华夏的志向，尤其是有尤世禄回来后的这次谈话。

    这次谈话，除了阁老尚书，李邦华等人也都被召去了万岁山，在皇帝让郭允厚等人走了之后，又与孙承宗、李邦华、袁可立、刘宗周、黄道周等人谈了很多，其中有一句话这几人印象都很深，“你们是查不出证据的，看看田赋就知道了，一张弥天大网，一些积年老贼。但是他们想错了，朕绝不会容忍贪腐与凌驾于国法之上的特权”。

    当时几人就感觉皇帝要有所举动，孙承宗当然也是印象深刻。当时他们看着年轻的皇帝，感觉就像是雪后的西山，巍然，冷肃，同时却也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明亮。只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今日这举动如此酷烈、直接，“剥皮实草”。

    其实关于严刑峻法，关于体制，这段日子他们这些臣子与皇帝已经多番详谈，沟通辩论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是畅所欲言。而在每一次的畅所欲言中，这些老臣都能感觉到皇帝对于言论的宽容，只要言论务实不务虚、不是空谈就可以。

    这些清廉的老臣在这些沟通中，逐渐接受了皇帝的许多想法，因为他们已经发现，只要暂且把残酷不仁的概念放在一边，放下一些先入为主的成见，确实能够发现民生治政的新天地：皇帝的办法确实是确保皇帝所说的“互相监督”和“效率”的最好办法，也确实能让最大多数的老百姓得到好处，更富足、更不容易遭受欺压。

    所以，孙承宗等人今天从心理上虽不是很赞同动用诏狱，但是也不反对，因为他们逐渐习惯了务实的考虑问题，而今天的情况他们就在这金殿上务实的考虑了一下，没有想到其他更好的办法。

    他们已经习惯了遇到问题先找解决办法，不再第一时间就先考虑是否酷烈不仁，因为他们从皇帝那里明白了，解决了问题才对国家与万民有利，尤其是特权与贪腐这两大致命问题。既然没有想到其他更好的办法，当然就不能为了反对而反对。

    他们当中，刘宗周、黄道周尤其能感觉到皇帝对华夏道统的重视与尊崇，感受到皇帝通过肃贪来建设强盛华夏的决心，亦绝对认同肃贪强国。所以今天出面反对的是房壮丽这些人，刘宗周、黄道周、李邦华、袁可立这些最倔强的诤臣却没有因为听到剥皮实草而作色反对，只有刘宗周因为担心追溯十年而掀起过大的动荡才提出了意见。

    皇极殿上，皇帝已经拥有了一批坚定的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