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271章 重典 2 考成废,大明亡

    “圣上,圣上之前便提起过商鞅、韩非子等法家之人,今日又实行此等严刑峻法,需知暴秦便是行严刑峻法而不行仁义,二世而亡。今圣上恢复实施剥皮实草这等酷刑,令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恐非江山社稷之福。”

    房壮丽这位老臣再次站了出来。

    本来他对皇帝建立南、北都察院且将南、北都察院交给李邦华、袁可立二人执掌还十分欣慰,以为参倒魏忠贤是指日可待。只是今日魏忠贤及其党羽虽被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入诏狱,皇帝却也将仅次于阁老的几位尚书、前尚书、巡抚督臣打入诏狱,更恢复实行太祖的剥皮实草,令他这欣慰立时荡然无存,只剩下寒意与担心。

    “不贪不腐,有何自危?海瑞会自危吗?诸位爱卿,你们说说,海瑞是不是清官?海瑞会怕严刑峻法吗?会怕这剥皮实草吗?你们为什么怕?”面对房壮丽的论调,王战大巧若拙,直接甩出了硬邦邦的海刚峰。

    “呃......”

    房壮丽一时语塞。

    “若海瑞是清廉的,那其他的县令是清廉的吗?他们的日子为什么和海瑞过的不一样?他们的日子为什么那么富足?”王战并没有等着房壮丽回答,接着对着群臣问出难以回答的问题。

    群臣自然与房壮丽一样难言:海瑞?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哪个官员甘心过他那种日子?即使是小吏、衙役也没人愿意——那是为老娘买二斤猪肉就能惊动天下的日子。

    关于海瑞买二斤猪肉,“市肉二斤”,后世有人强辩为何一定是为老娘买二斤猪肉,为何就不能是更贵一些的牛肉?其实这个判断的原因很简单也很明了:此时是绝对禁止滥杀牛马的,农耕社会,牛是耕田的主力,一头牛耕田的效率远超人力,至少相当于五个壮汉,故擅杀者重罪。大明律:凡故杀他人马牛,杖七十,徒一年半。私宰自己马牛,杖一百。耕牛伤病死亡,不报官府、私自开剥,笞四十。

    而且不仅仅是此时。作为农耕文明,华夏历史上的历朝政权也是一直禁止杀牛的,《礼记.曲礼》载,“诸侯无故不杀牛”;秦律规定,在牛马经过的路上设置陷阱,即使未造成伤害也要受到处罚。汉朝时杀牛要偿命,《汉书.龚遂传》载,“禁私杀牛马,牛用耕田,有宰食者,杀无赦”,汉律明确“盗窃耕牛与杀同罪”;唐朝《减用牲牢诏》,除祭祀天地和祖先可以用牛,其他的祭祀只能用猪和羊,以此措施来保护作为耕田主力的牛、振兴农事,《唐律疏议》将杀耕牛与“谋反”、“忤逆”等罪一同列为十恶不赦的大罪;宋朝《宋刑统》规定:“杀牛马者,头首处死,从者减一等”,伤害牛马者“首处死,从减一等”。

    甚至直到彼世的二十世纪中叶的一九五五年也还有规定:禁止任何机关和农民私自宰杀耕牛。

    所以,古代说买肉,如果不特别说明,买的就必定是猪肉。就算有极少量的官府允许宰杀售卖的牛肉,也比猪肉昂贵得多。海瑞这样一个律己堪称严格到了严酷程度的清官,怎么会违反国法、违反农耕社会的千年常情、百姓共识去吃牛肉而且是更昂贵的牛肉?根本不可能。除非海瑞是个伪君子,清廉律己的名声是假的。

    而海瑞买了二斤猪肉给老娘过生日就能惊动天下,可见平时过的是什么日子。天下有几个人能忍受跟他一样的日子?

    “圣上,此法终究太过酷烈不仁,大失宽和。”半晌后,在同僚的沉默中,房壮丽没有正面回答关于海瑞的问题,而是将矛头对准酷烈不仁。

    “非是朕不宽和,是特权权贵、贪官污吏对穷老百姓太不宽和、是偷逃税赋的特权士绅富户对穷老百姓太不宽和,太苛刻、太贪婪。都说开国之初可以大刀阔斧,立国之后治天下则宜温和,可这温和的结果是什么?自打土木堡之变后,剥皮实草名存实亡,结果是官吏尸位素餐、贪赃枉法,结果是偷逃赋税之举凌驾于国法之上、成为了一项长久的特权,特权横行、民不聊生,国朝税赋大量流失。百多年下来,大曌已病入膏肓,面对一个小小的东奴居然被打得屁滚尿流,十年不胜,辽东尽失。”

    “很多人不作恶不是因为善良,而是因为害怕受到惩治。如果惩治的很轻,很多原本不作恶的人就会作恶,不贪腐的人就会贪腐。道德很好,但需要时间,从几千年的历史来看,德可期,不可恃。也许还需要几千年甚至上万年,天下之人才能够人人道德高尚,才能够依赖道德而不必依恃法治。而法治可以立竿见影,解决眼前大曌膏肓之危。解决了眼前,也必然有助于长远,毕竟明天之基础在于今天,在于现在、当下。若是有人反对严明的律法,一味强调宽和,朕就要怀疑他的私心了。”

    “继续你所说的对百官的宽和与仁爱。对百官的宽和与仁爱,百年下来,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百官朱门酒肉臭、百姓路有冻死骨,活不下去的老百姓揭竿而起、拼死一搏。”

    “等老百姓揭竿而起,大曌亡了,诸公就又会长吁短叹地说是气运、天数,其实老百姓揭竿而起就是被贪官污吏、特权权贵逼迫的,因为这些人的每一分飘没、常例、分润,每一分偷逃的赋税,都是民膏民脂、是老百姓的血汗。贪官污吏飘没分润的常例多一分,老百姓的血肉就少一分,特权权贵少缴万顷田赋,老百姓就要多缴万顷田赋,这些特权权贵们胖一分,广大老百姓就瘦一分,所以,这皇朝轮转更替的气运天数就是每一个贪官污吏、特权权贵亲手造成的。朕说的对不对?”

    王战连番论述并非声色俱厉,但目光却如利剑,一眨不眨地看着房壮丽。宽和与酷烈之辩至此清晰无比。

    面对皇帝的目光,面对皇帝因果清晰的质问,房壮丽口中苦涩难言。在皇帝简明的话语、清晰的道理之中,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思考就能辨明,其中的因与果是无误的。他作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臣,怎会听不懂?他一生之中从未被人这样质问过,也从未想到一生所学,面对不读书的皇帝的质问竟然无法回答,更未想到一生奉为圭臬的宽仁用之于官场中,对老百姓竟是如此罪孽深重。

    “贪腐祸国,特权祸国,只是如此就该动用剥皮实草这样的酷刑吗?”房壮丽想不明白,却又出于本能的抵触,一时心乱如麻。

    “朕再来问你,张居正的《考成法》能说是酷烈不仁吗?”

    “这......可称严厉,但不能说是酷烈。”房壮丽只能如实回答。

    “没错,仅仅是严厉而已。张居正的《考成法》不过是将治政行为明确下来、将考功标准明确下来、不再仅凭考功官员与上官一张嘴的说辞来确定功过而已。这明明是好事,可以让做实事的官员的功绩不会被抹杀。结果怎么样呢?有谁还在认真的实行《考成法》?看看田赋就知道,是不了了之了还是名存实亡了?完全无关酷烈的《考成法》,还不是被悄无声息地束之高阁?由《考成法》便可看出,在为国尽忠、为百姓尽力上,我大曌百官还有很大提升的余地,这也便是田赋收不上来背后的原因。”

    王战知道,读史之人大部分都说“传庭死,大明亡”,其实在他看来,广义来说,《考成法》名存实亡之后,大明就注定了灭亡:考成法还能执行的时候,无论田在谁的手里,至少五六成的田赋还能收上来,考成法废弛之后,田赋能收上来的也就三成左右,而且还大部分压在穷民头上,就比如辽饷,哪个士绅富户真的分担那每亩二三钱银子了?还不都是压在无钱无权的穷百姓头上?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穷民揭竿而起、殊死一搏。

    此时将完全无关酷烈的《考成法》也被废弛的结果拿出来说,更令人无法反驳,更能令群臣正视从不肯正视的朝政现状。

    “而且,从《考成法》的废弛朕就看明白了,能让贪官污吏以至于整个特权阶层认可的宽仁,只有一种,就是不要对他们有任何约束、任何考核,允许他们肆无忌惮的贪赃枉法、允许他们堂而皇之地的凌驾于国法之上、不纳税赋、享受种种优待特权,允许他们像吸血蛀虫一样蛀空整个国家,并且他们的种种凌法特权还要传诸子孙。他们只想让律法为自己所用,欺凌侵夺百姓,却不想律法为百姓所用,他们只想让宽仁落到自己身上,对老百姓却是酷烈无比。”

    王战将贪官污吏、特权权贵鼓吹的所谓“宽仁”的内涵看得清清楚楚,此时揭露得亦是毫不留情。

    御座之下,或是愧色,或是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