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8章 道统 2 和平百年?争杀百年!
“太善良了......?”
皇极殿偏殿内,凝重的气氛中,徐光启感觉到了皇帝话中的某些意味,心中暗念着,隐隐有些不安,面容不由随之紧绷起来。旁边的王徵和孙元化亦是如此。
刘宗周、黄道周、李邦华、袁可立、孙承宗以及其他的阁老尚书们本来都是很轻松的。他们近半年来,在这张会议桌旁,都能感觉到严肃但是轻松的氛围,完全没有了伴君如伴虎的感觉。这张会议长桌上,没有什么帝王心术,只有民生实务道理的开诚布公的辨析。但是现在,他们感觉与往常不同:皇帝特意把他们请来听与徐光启之间的对答,内容显然涉及西人之神教,而皇帝在这半年多给他们的感觉是极其重视华夏道统,比任何一任先皇都重视,现在让大家听这样的对答......?
“朕告诉你们,他们展示给你们看的天学,其实只是他们柱洲西人信奉的神教的唯一教义经典中极小的一部分。”凝重的气氛中,一众朝廷大员的紧绷中,王战斩钉截铁地对徐光启三人说道:
“此经典包含新契约和旧契约两部分,约,大概就是他们与他们所信奉的神的约定,或者说是他们的神给他们定下的规矩。而契约这个名字其实也不是他们经典的真名,其真名是《莎草纸》,一种莎草做的纸,在他们的教廷那里读作‘贝伯’、‘贝伯利亚’。是到了我大曌之后,他们忽然见到那么多文辞优美、言简意赅的华夏典籍,他们才用我们的汉字起了《契约》、《天学》这样的名字来美化自己的神教,也许将来他们还会用我们汉字中某些美好神圣的字词继续美化。他们的经书原本的名字,就是《莎草纸》。”
“原来是这样......”长桌边,孙承宗等人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而徐光启三人则有些听到了旱天雷的样子。
“他们信奉的教义非常散乱,各地各国都有很大不同,如果集结起来,装订成一部经典,即使用蝇头小楷书写,装订成寻常书册大小,大约也要五、六寸厚。朕说的这些你们都知道吗?你们看到过这么多的天学教义吗?”看了看了然的众大臣,王战直接问徐光启他们。
王战在彼世的时候看书很杂,对新旧约虽未精读,却也通读过一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大部头,也知道全本的翻译大概还要二百年之后才完成。
至于全本现在是否真的形成,王战在彼世看过一些不同的研究性的文章,有的是说旧契约在西元一百年就形成了,有的说是西元四百年左右才形成新契约,而有的则认为标准全本的形成也是在比全部翻译成汉文早不了多久的时候,是在清末,在现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集结完整的标准全本的新旧契约。不说是零零散散吧,至少不同语言的国家的标准都不统一,各地看到的都不一样——因为西人自己也说各地经文差别太大。
典型的就是英吉利人托马斯.里纳克尔。他曾将希腊文东正教新约和拉丁文天主教新约进行对比,最后的结论是“要么这个希腊文的是伪书,要么我们不是基督徒”,显然,不同语言、不同版本的差别大到惊人、大到彼此冲突甚至颠覆的程度。
而彼世真正通行的英文版本也是牛津大学到1769年才出版的,这之前经过了许多学者、进行了许多年的大量的修订、增删才形成。所以彼世利玛窦给徐光启看的内容中不光没有玛瑞亚童贞生子、儿子又钉死在十字架上这些刻意筛选掉的内容,也缺失了绝大多数内容,否则,以这些教士能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传播其宗教的狂热,若是有统一的版本,一定会翻译过来大肆传播。
所以,不管怎么样,不管两世时空的内容是否不尽相同甚至差别较大,王战有很大的把握相信,徐光启现在看到的内容一定不会很多,一定是不全的,一定是被筛了又筛、选了一些看上去特别善良美好的条文集结成的一本薄而又薄的小册子,比如十条戒律。
“微臣......没有听过贝伯利亚莎草纸,没有见过圣上说的那么多的全部经文。微臣见到他们翻译过来做弥撒的天学经书,不过几千字。”对于皇帝所说,徐光启很惊讶地回答道。
看他的神情,他不知道经书本来名字的事情,更是真的不知道全部的内容有这么多。
“果然!”王战心中冒出了这两个字。
“圣上,他们怎么会以草纸为经典的名字?这未免......未免......”黄道周对于如此重要的经典却用如此粗疏的名字甚为不解,尤其那还是一个信神的神教,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嗯......朕也只是分析。”王战沉吟着说道:“一片荒漠戈壁、沙漠秃山,只有少少的绿洲,连人口都养活不了太多,也就没有强大的国家、发达的文明。没有富足的生活,各方面都不发达,见识的东西太少,文道自然不昌明,所以也就没什么优美的文学,更不要说像唐诗宋词那样美的文学,恐怕他们连字词都不够丰富,所以......当然就起不出什么好名字。所以,对他们来说如此重要的典籍,也只能写在什么上面就用什么当名字了,因为他们没有太多的词汇。当初若是写在牛骨、竹简上,恐怕就叫牛骨、竹简了。”
“圣上言之有理。”
“嗯,恐怕就是如此......”一众朝廷重臣听了皇帝的分析纷纷点头。他们觉得这个分析完全合乎道理。
徐光启三人面色颇有些难看,毕竟那是他们深信的、称之为天学的东西,一朝被破除了神秘感、神圣感,由天到地,心中难免失落。
“诸位爱卿,如果有人跟你们说一件事,把这件事的某一部分告诉了你们,他告诉你们的这一部分都是真的,但是还有一部分没有告诉你们,根本没有说,那你们说,这算不算欺骗?”没有纠结于名词名相,王战层层深入,揪出实质问题来问在座的朝廷重臣。
面对皇帝的问题,众臣都陷入思索。此时的官场也好,士大夫也罢,说话都讲究点到为止,以直白为下乘,讲究的是会意,所以对于皇帝的问题,他们一时难以确定答案。
徐光启眉头皱的更紧了:他大约猜到了皇帝的意思。
看着众臣的样子,王战笑了:“朕这么说吧,有人弹劾徐光启在陕西杀人了,杀了许多人,令诸位义愤填膺,直感徐光启该杀。可是刑部调查发现,徐光启确实在陕西杀了许多人了,但徐光启杀的都是隐田瞒户、一文不纳、偷逃田赋的田亩大户。徐爱卿,你自己说,这弹劾之人只说你杀人、不说你因何杀人,这是不是在欺骗?”
王战拿徐光启打比方,自然而然地看向了徐光启。
“回陛下,这当然是欺骗。”皇帝相问,徐光启不能不答,却只能皱着眉回答。
其余大臣却是纷纷点头。
“好,朕再说一些朕所知道的他们神教的情况和经文中的内容,你听听看,看你听没听过。”王战接着说道。
听闻皇帝还要深入,不只徐光启,所有重臣全都聚精会神起来。
“他们的神教,最初诞生在极西的沙漠戈壁之中,也就是我们称为天方的那一带,离地图上的黑地洲很近,与柱洲之间隔着一片大海。”王战起身,用教鞭指点着事先准备好的世界坤舆图说道,“天方曾经的大食王朝后来被鞑塔尔所灭,但天方现在大部仍为当初白衣大食、黑衣大食、绿衣大食的后裔所居,现在大概是被突厥人的鄂图曼国所统治。”
“比大食和鄂图曼还早许多,很早在天方这一带有许多部落小国,一县一城之地就能成为一国,彼此争杀不休、盛衰更替。”
“说到彼此争杀,朕把要说的话插上一句,免得等下忘了。”说到这里,王战猛然想起了一些东西,连忙说道,“利玛窦说他们柱洲三十余国,因皆信天学、信救世主也苏斯的缘故,所以这三十余国彼此和平相处,从无征战。徐光启你也深信不疑,于同僚与士林间也大肆宣扬天学,只盼着这天下都信奉了天学,从此天下太平,朕说的没错吧?”
王战把猛然记起的东西拿了出来问徐光启。
“回秉陛下,利玛窦确实是这样对微臣说的,微臣也确实希望这天下能因天学而太平。”
徐光启没否认,只因这事朝野皆知,都知道他在到处不遗余力地宣扬传播天学。他也确实深信,深信只要这天学被所有人信奉,这天下就不会再起纷争,就能永远太平。
“天下太平?嘿......”听到徐光启的确认,王战不由得冷笑,“那是人人近似圣人的大同之世才能实现的东西,岂是信他们的神灵就能实现的?他们的神灵传下的经书都在宣扬杀戮掠夺,怎么会有和平?他们西人的柱洲,千年来争杀不休,彼此之间掀起的国战,时间最长的持续百年,已成世仇。就以海贸商船来说,徐光启,你以为西人的船上为什么都有大炮?你可曾见我大曌商船船船皆设火炮?”
说完,王战静等着徐光启的回答,会议长桌旁一时寂静
“......也许是......为了对付那些不信天学之人的攻击。”徐光启一时迟疑,他确实未曾有过质疑,未曾想过西人的船上为什么都有大炮。
“那只是一方面,还有很重要的一方面,便是他们虽信同一个神灵,但在这神灵之下,柱洲人却产生了不同的教派,各国信不同的教派,便要消灭别派之人,他们称之为异端。另外,最重要的,就是朕说的,他们的神灵传下的经书都在宣扬杀戮掠夺,导致他们熏陶之下极其贪婪,彼此之间遇上了,都想把对方的财富据为己有,只要一方稍显弱势,另一方所谓的海商便会立刻化身海盗,所以船船皆设火炮。所以说什么‘和平相处、天下太平’?利玛窦是在骗你。”说到这里,王战的语气不由自主的轻蔑。
“圣上,这......圣上是否听信了谣传?”徐光启实在是难以置信,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自己信奉的东西是这样残暴贪婪,已经顾不得失礼了,急急地对皇帝的信息来源提出了质疑。
“谣传?”王战面带忍不住的冷笑与讥嘲,“他们柱洲的几个大国,一直互相算计,争斗不断,哪有什么太平?他们的英格兰与法兰西打了一百多年,一直打到景泰四年才算结束,但彼此的敌对一直都在,它们之间的这场恶仗被称为百年战争。也是在景泰四年这一年,他们柱洲的一个名城大堡被朔教信徒攻陷了;后来,以泰凛内乱,米兰与那不勒斯,两个府县一般大的地方,他们的国王和大公为了争夺权势打起来了,引来了法兰西和西班牙还有神圣罗马帝国,为了争夺在柱洲大陆的霸权,它们在陆地上打,在海上打;为了争夺本国所信教派的传播空间,它们杀死不同派别的也里可温教徒。它们一直打到嘉靖三十八年。其中英格兰还与西班牙也打了几十年,近二十年前才停战。这几大国可以说是世仇。”
“......世仇?......怎么会?......应该是和平相处,从无征战呐!怎么会......利玛窦怎么会骗我?......争杀百年!”
长桌边,徐光启愕立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