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爱恋唯爱相寻

第八十七章:石门机关

    山洞极深之处,是连“鬼火”也飘不进去的地方,仿佛连森冷的空气都浸上了黝黑的染料,平白透着一股子寒意。

    萧凰走在狭隘逼仄的隧道里,左边肩头“顶”着一个光球,随她行走间轻微晃悠,却奇迹般的未曾掉落。

    “……讯息不通才得以蒙蔽,可赈灾物资是由朝廷亲派的督运史押运,到了濬城还有地方官员交接清点,按理说货不对账当场便能查出端倪,何况……”

    “何况是缺漏了上千石粮食?”

    南宫七绝薄凉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须臾间消散了余音。

    萧凰缓步一顿,竟听出点别的味道来,心中不由失笑。

    ……

    自濬城受灾后,城中大量官用粮仓被洪流冲毁,围栏瓦舍,乃至于城外土地里未成熟的庄稼,无一幸免。

    农事无法短时间内促行,房屋重建道路清障等要务倒变成了次要之事,夏禹帝深知“粮荒”才是关乎民生的大问题,因而接连几道旨意甩下御案,命川南、青淮两城同时调粮去解濬城之危。

    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洪涝水患未息,百姓之中又突发疫症,由零星几人飞速传播,仅仅三日便到了骇人闻见的地步。

    夏禹帝当晚急召十多位肱骨大臣入殿商议,最后也不过是责令南宫七绝带兵押送从京都城内所筹的物资南下。

    ——明为赈灾,但其中有多少是为防灾民暴乱,需得武力镇压的意味不言而喻。

    南宫七绝照章办事,圣旨上书如何,那便是超出一个字的闲事他都懒得管。

    待京都富商的粮物,以及即墨黎云的……哦,不对,是夏禹帝“散养”在城郊的军队进了濬城的府衙官邸之后,他策马掉头就要走。

    好歹夏羽杰是块皇家“招牌”,不管有用与否,只要他安安分分的在太守府里杵着,南宫七绝的任务就算完成。

    可天不遂人愿,在他扬鞭策马之际,硬是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跑出来拦驾。

    高扬的铁甲蹄重若千钧地落在石板上,差点踢翻了吕逢那张带着喜色却又愁眉不展的忐忑老脸。

    南宫七绝勒着缰绳,活动了一下手腕,浑身气压低得难见,“吕大人今年贵庚,是嫌命太长,会喘气儿的日子过够了是吗?”

    闻言,吕逢“嘭”的跪倒在地,也不知是因为刚与阎王打了个照面而被吓得腿软,还是实意如此。

    他强压着快要蹦出喉间的心跳,兀作镇定道:“请大人留步,下官只是想询问一事……今日之后可还有物资送来否?”

    “濬城蒙难,已得三方相助,吕大人可不要太过贪心了。”

    若不是皇权施加,邻城近调的粮源恐怕早就断了,天降灾祸,谁能担保下一个不会轮到自己?

    世人皆想活着,怎可能因你一城身陷囹圄便倾囊相赠?

    沁凉的话音徐徐入耳,其中分明未含任何责难,却令吕逢听得额角冒汗,他忙道:“大人误会了,虽前有五百石救济粮进仓,但濬城数万百姓,哪里……”

    “你说什么,五百石?”南宫七绝目光晦暗不明的逼视过去,“吕大人可晓得谎报灾粮数目是掉脑袋的罪?”

    “大人居然不知?”吕逢震惊之色毫无掩饰。

    他心中疑窦骤起,思绪百转不过闪念之间,立时急道:“下官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此事上胡诌瞎话,万望大人明鉴,容给濬城百姓一个交代。”

    刻意提高的嗓音,混合在护浠河外起伏跌宕的涨潮声里,听起来莫名有种悲壮的味道。

    彼时的吕逢,尤不知眼前之人红衣驾马是什么来头,看似弱冠年岁,浑身气势却叫人望而生畏,他常年不上京,委实认不得皇城里这般人物,只道是哪家贵门的新秀后生,借由此次灾患来走个过场,挂功勋的。

    因而他面上虽做足了礼数,但实际该有的“客套”是分文未给,察觉事出蹊跷就开始变着法儿的拉人下水。

    天青色的午后,铁掌马蹄之前,一城太守微偻着背脊,眉眼低垂跪得坦荡,活似蒙受了不白之冤的良民上衙门找判官讨要说法。

    南宫七绝在马背上静默了多长时间,他便硬撑着一双老寒腿理所当然的僵持了多久,丝毫没有一点被人注目的羞耻姿态,自然也无半分退让之势……

    濬城算是夏禹国国土范围内最南边的主城池,离京都可谓是山水迢迢,吕逢从乡镇里的地方官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年少时溜须拍马的事情干过不少,临老了内心反而生出了几分文人雅士的孤傲清高。

    他知道皇城中的那些世家官员没谁瞧得上自己这种偏僻小地出身的人,明里暗里各种眼色见得多了,他也不愿尽干些舔人足底的事。

    年近半百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吕逢早已无意于官运亨通节节高升,索性求了道圣旨便偏安一隅的蜗居在濬城,久不闻外事。

    经年累月的,政绩平平,无功倒也无过,城中百姓背靠山前临水,自给自足倒也和乐,加上往来商贩合作生意,说不上人均富足,但至少每年的税收都能准时保量的缴纳。

    京都若有旨意来,他就按令执行,同样的,濬城若无要紧事,能关上门自行解决的,他绝不会去御案前谄媚现眼,只年末述职呈表时,得多往朝中递几本折子。

    然而谁能料到,平素里低调得毫无存在感的城池,以及半点不让夏禹帝“操心”的臣子,今次会被一场罕见的严峻灾情推至人前?

    吕逢的“螳臂当车”之举瞧着血气冲动,实则更像是迫于无奈,只因他求的……是“活命”。

    ……

    “……既然送到濬城的物资比呈报朝廷的数目少了十几倍有余,那必不会是在押运途中丢掉的。”

    进入洞口不足百米便是岔道,谈话声在幽深的隧道里带着轻微回音,萧凰并肩与人走着,近乎是在耳语。

    “上千石粮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的确十分困难。”

    南宫七绝提了下唇角,道:“可你怎知不是督运行队人均眼瞎,任凭‘地老鼠’将其搬走呢?”

    萧凰:“……”

    若当真如此,那户部年底不给涨拨军饷简直都说不过去,毕竟朝中招纳入伍的兵士已然这般“身残”,还能矢志不移的坚守岗位。

    “如果督运队的人真敢那样做,在濬城交接核查时,实际数量与督运史携带的官册粮薄对不上,此事早就闹得人尽皆知了吧。”

    赈灾物资“完整无缺”的从川南、青淮二城运出去,抵达目的地之后就变得残缺不全,先不说夏禹帝怪罪下来,那两城郡守会不会受到波及,单是负责筹募和押送的人就逃脱不了干系。

    对于有人给自己“答疑”的举动,南宫七绝好似尝了鲜,他饶有兴致的假设道:“倘若印章在手,将官文册子重新临摹,偷天换日改了薄面也未尝不可。”

    萧凰漫不经心地踢开了脚下的石子儿,颇为认同的道:“嗯,可操作性的确很强,对方首先得买通督运队至少二阶以上的军职,同时要兼备笼络人心的本事,以免走漏风声后,负责押送赈灾粮的队伍在无法避免失责之罪的情况下,仍能守口如瓶。”

    话说到这个份上,缺心眼子都能觉出几分不对味来。

    如果不是某人脸上丝毫未见玩笑之色,亦或是她语气不那么平缓,南宫七绝都有可能觉得对方是在和他唱反调。

    萧凰一本正经,继续道:“除此以外,还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偷盗出川南、青淮两城的官府印玺,然后找个手艺精湛的匠人,将其仿制成品,最后以赝品换之……”免得让那两个得了白内障的郡守发现端倪,节外生枝。

    “正值精彩之处,怎么不说了?”南宫七绝状若听戏一般,表示对有头无尾的故事很是遗憾,“还有吗?”

    “还有……”萧凰本意并非与他抬杠,经人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扫,顿时就编不下去了。

    其实她真的很想说,你不用每次都把自己搞得跟个“老夫子”似的,横挑阴竖挑阳的去考教“学生”,更加用不着这般“委婉”的来试探……

    她叹了口气,错身走在前面,无奈道:“你好好看路。”犯了夜盲症还装没事人一样。

    南宫七绝脚步微顿,闻言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也没赶上去,只眼珠子盯在那颗青光烁烁的萤石上拔不下来。

    进山洞之前,他说没光,不愿走……话里五分假,掺着五分真。

    那时屠三与萧凰离得太近,为了避免火星子溅到她身上,南宫七绝头一回把狠厉无比的苍竭掌打出了拳拳柔意。

    可这并非是什么好事,收放之间此消彼长,一势弱二势必然横行,内息涌动之际险些提前催发了他的旧疾。

    为了在短时间内强压下去,南宫七绝借由珠子说事拖延时间的时候,气脉冲击之下他的眼睛是真的模糊不清。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萧凰居然会毫不犹豫地把光源给了自己,仿佛全然不知身处于陌生且状况未明的境地里,当个“半瞎”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那般态度,浑似依着不听话的小孩子胡搅蛮缠。

    泥人尚有三分脾气,更何况是骁勇将军府的大小姐?

    可她偏是有耐心,对南宫七绝“挑三拣四”的行为没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反而默不作声的在萤石底部涂抹了些什么东西,然后将其固定在了自己肩膀上。

    此刻视野逐步恢复清明,那抹荧光在他瞳孔里渐渐汇聚成点,南宫七绝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浮现出了“鬼火”林外的一幕。

    ……人在危机骤临之际,选择退缩和躲藏才是骨子里自带的劣根性,那是小动物都有的本能。

    可当萧凰误以为有不明身份的人出现时,她忍住了惊悸,第一反应遽然是把自己拽到了身后,那近乎保护的姿态……

    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南宫七绝不由在心底嗤笑。

    ……保,护?

    奇鬼那老头儿到底是不靠谱,恶臭难咽的汤药硬逼着自己没少吃,根治不好疾症,无中生有的毛病倒是给他搞出了不少。

    前面那簇光点若在此时转个向,必定能够察觉到南宫七绝神光不定的双眸间,仿佛自心底滋生出两股不分上下的混沌势力,纠结着交缠至无尽深渊里去了……

    两人摸索着不知在隧洞中前进了多久,直到穿过了一段低矮的孔道,四肢才得以舒展开来。

    视野骤然拓宽,让萧凰惊疑的同时不禁暗舒了口气。

    隧道两旁,零碎的石渣堆积在壁沿下,其间横穿而过的是足有三丈宽的通行道,连贯前后延伸至黑暗。

    萧凰单手扶在石壁上,走动间忽而摸到了一个有棱有角的小坑,指尖一探却像是触进了水里。

    她收回手下意识的捻了下指腹,滑腻的液体透光晶亮,凑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蓦然有点熟悉,是……

    “是灯油。”

    待看到萧凰指尖映着光泽的油点子时,南宫七绝已经拿出了火折子,往她身边的小坑里点了下。

    随即灯芯燃起,照亮了隧洞内部的全貌,打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工开凿的痕迹,凭空在褊狭的空间里挖出了一个偌大的腹腔,左右两侧各呈圆弧状。

    石壁间等距排列的十二个汤碗大小的灯油坑,以及地面上横七竖八的沟壕,首尾相连,紧邻左右两边对称而立的石门。

    不同于隧道外那扇隐蔽且长久无人问津,兀自生苔长藓的暗门,此处这两扇……拱圆型的石块凸起就明晃晃的嵌在石门中央。

    南宫七绝走过去,手悬空落在那貌似门锁的机关上方,恍若闲适的研究着开启方式。

    萧凰不知他将作何打算,但显然一时半会儿总归是走不了的,毕竟他们是来“招领失物”的,不是来赶路的。

    何况……“你怀疑那里面有你要找的东西?”

    在山道里东弯西绕了半天,两人虽数次经过岔口分支,可一路通行无阻,轻巧得仿佛是个能喘气儿的就可以“登堂入室”。

    若此处就是偷盗者藏匿赈灾粮的地方,那么对方所行之举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总不会是为了给谁添堵,所以才对窃取来的东西置若罔闻,根本不在乎后续得失,却唯独见不得濬城太平。

    如若不然,那么灾粮本身就是一枚诱饵,占据了对方计划当中的一环……因而藏粮之处定然危情四伏,杀机遍布。

    “怀疑与否,不如放眼瞧个清楚。”

    南宫七绝的目光像是要透过石缝看进去,他脸上挂着一抹笑,说不上是不是真的情绪,总之给人的感觉很飘忽,落不到实处。

    未曾亲眼目睹,确实不好妄下论断,萧凰站在拐角处,道:“那我们现在……”

    话音猝然中断在“咔”的一声响里。

    南宫七绝收回了覆在石门机关上的三根手指,十分嫌恶地甩了甩指尖的土灰。

    他不怎么在意的道:“圈套做得这般明显,本督若是视而不见,岂非辜负了对方的好意。”

    言语间,两道几近重合的震动立时传来,前后降下的石墙瞬间斩断了隧道之中唯一可供人通行的路。

    那两扇门墙重如千斤顶,非人力可以撼动,严丝合缝地挡住了两端的通道口。

    萧凰眼见门前尘起尘落,不由愣怔原地,好半晌才认清了两人当下的处境。

    明知是陷阱还非得要往下跳,如此逻辑简直千载难逢,她转过身正想去“瞻仰”一下能做出如此雄图壮举的人物是何等的……抽风。

    然她目光所及,却见南宫七绝身后本没有什么动静的石门突然颤动了下,带出沉重的钝音,然后缓缓往上升高。

    “小心!”

    随着石门开启,背后显露出来的并非是能容纳视线穿过的空间,而是一面不知厚度的岩壁,上面密密匝匝的全是鸡蛋大小的孔洞。

    没给人多加揣测的机会,下一秒,从孔洞中涌出的银色液体,很快就顺着凹槽流到了地面横竖交叉的石沟里。

    边山万穷尽,元水枯不尐……不待南宫七绝细思,眼前突地陷入了一片黑暗。

    萧凰在认出那冒泉似涌动的液体后,愣了三秒蓦地吹灭了油灯,她在脸部罩了块奇怪的白色方形物,左肩顶着光的跑到了南宫七绝面前。

    原这石门机关竟是联动的,封闭了隧洞隔绝空气后,紧接着就开始放水银,受困其间,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神志浑噩的被“淹”死在里面。

    石室中光线由明骤暗,南宫七绝微不可察地闭了下眼,然后就见某人摸索着拿出了一个同样四角挂细绳的东西,径直朝着自己脸上怼了过来。

    “干净的,不脏。”

    见他无意识的闪躲了下,萧凰顿了顿,不免轻言解释。

    出于曾经的职业习惯,私人使用之物她向来不问别人拿,即使普遍如口罩,倘若发生紧急事故,上解剖台之前她还能去自取,可若是进手术室……显然多有不便。

    时至今次,即使那段与消毒液为伍的日子恍如大梦,但对萧凰随身自备医疗辅具的习惯仍未有半分影响。

    除了自己长期固定的居所,她出行必是装备齐全,途中几率为零的意外都得在她脑子里过几遍。

    不过饶是如此,萧凰也未曾料到,半月前在将军府里倒腾东西之时,为了消减几分小香的“多动症”,免得她见了新鲜玩意儿,就什么都想上手碰,才教她缝的几个简易“口罩”,最后会真的派上用场。

    “这面罩制成之后浸过药水,短时间内可作防护之用。”

    药水?难怪她身上总有一股草木的淡香,南宫七绝打量着那遮住某人半张脸的东西,鼻尖触到的药香让他稍微有些出神儿。

    见他半天都不动弹,萧凰催道:“你将绳子绑上啊,要不然会掉。”

    “……不会。”略显沉闷的音调从柔软厚实的布料中传出。

    不会绑?

    早说啊,她手都快举酸了,萧凰低了头给他看自己脑后系的十字扣绳结,“像这样,或者你随便弄,能遮住口鼻就行。”

    话落,对方仍是不吭声也不见有动作。

    “还是不会吗?”萧凰无奈了,旋即她踮起脚尖,说道:“那你弯下腰,太高了我够不着。”

    闻言,南宫七绝这回倒是反应迅速,登时就把脑袋压低了些许——凑得近了果然更加明显……别无二致的药香气味。

    萧凰本是想给他打个同样的绳扣,到最后手指几绕,却是系了枚双股蝴蝶结。

    南宫七绝看不见脑后略显“娇憨”的四个绳圈,在对方停下动作的下一秒,抓着她手臂便腾空往后退去。

    待两人停在另一侧的石阶上时,萧凰已然看到沟壕里七弯八绕流动着的水银,淌过了他们刚才所站的位置。

    而此刻,她身后就伫着与那面孔洞墙相对应的石门,腰封处有一块同样凸起的石头,近得伸手可触。

    某些时候,所谓经验,只会让人盲风晦雨,局限于眼前所看到的事物,倒不如放手一搏,反正当下的困境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但在萧凰按下去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想象力竟匮乏如斯。

    掌心下的石门没发生任何异动,对面却是瞬时响起了刺耳的碰撞声,如同数百根链条在刹那间受力,千钧一发的拉扯着沉疴古旧的齿轮重新转动。

    南宫七绝盯着她看了会儿,心道一人挖一次坑,扯平了,委实谁也不亏谁。

    “你倒是慧眼如炬,没让剩下的机关成为摆设。”

    ……先前那个,你不也按得利索?

    萧凰讪讪地收回了压在凸石上的手掌,忽然间,变故突生,余光里几十只带着倒钩的木箭霎时间从那些孔洞里疾射悉出,沾着水银漫天飞花般的朝两人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