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梦事话:旧世圣颂

第三章 来此何为

    伤痕是散不去的,但是伤痛意识会想办法回避。神经中枢接收到的痛觉是有阈值的,超过了阈值神经中枢就不再接受了。

    支起上半身的浮尘闲一边靠着床头用枕头枕着腰,一边用双手把被褥向上再次拽了一些。

    身上的睡衣和有些厚的被褥配合着体温缓慢积累的温度让肢体的幻痛渐渐消去,让醒来后无暇思考的意识重新支配身体。

    全身皮肤被生硬剥离般的痛楚根本不是他所能承受的。浑浊的意识复苏之后,他再度捡回了在这里醒来后应有的念头和想法。

    说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无非就是“我在哪,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而他给出的,能想到的答案只有几个,没有失忆的事故,没有记忆冲突的问题,只是简单的“词条”。

    “在这里,我是个远行的画家,被请过来给谁创作画像的,名字……没什么印象,这点梦里没说,都是称呼为画家的……我这是集训精神失常时期做的梦?感觉有些阴魂不散。”临了,他还吐槽一句。每个人学美术可能最初都会有一个梦,然后就像爱好变成了工作的大多数人那样,感到不再有乐趣作为动力了。

    他想起了什么,然后狠狠的咬了自己的左手一口,等到虎口处的牙印和痛觉一起出现的时候,他确定了这里不是梦,至少不会是普通的梦。他之前也有过梦里动作和痛觉对上的,但是那样总会有位置偏差,他在这里的思考不那么的受限,神经反馈还算正常,已经足够说明了。

    幻痛消失的差不多,他现在最大的想法反而是在这里继续睡下去吧,应激后的精神松懈让他的疲惫更加强烈。可惜这天不遂人愿,门口“咚咚”的敲门声打搅了他的打算。

    他听着声音,回想着之前的梦:远离人烟的路上,一个严肃的国字脸管家开着一辆老爷车,载着他和画材,说着他的任务:一位退休的富商邀请他给自己的家人画一幅家族画像,这期间他可以暂住在富商的庄园里,直到画作完成,他可以拿到不菲的报酬离开。在梦的最后,是在庄园的门口管家看天色昏暗安排他的入住。毕竟是梦,他能记得这么多也算不错了。

    ‘不出意外是管家或者其他佣人了。’浮尘闲这么想着,一遍从床上站起身,隔着门喊道:“请等一下,我还没有穿完我的衣服。”他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符合礼仪,但至少比穿着睡衣开门更好。至于后面的询问,那就随便用理由搪塞过去吧,出门在外身不由己,他现在还能够保持正常已经算不易了

    管家有节奏的敲门声停下了,浑厚而沉稳的声音从门外穿进房间,让人能从声音中就分辨出这是一位阅历和行事风格都颇有沉淀的侍者:“画家先生,请您快一些。我理解您昨天来这里一路颠簸的疲惫,但是老爷在等着你。”

    “马上,很快。”浮尘闲三下五除二的将衣服穿好,对他来说唯一的难点反而在于他打领带的次数并不多,将领带弄好有些困难。他现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观察自己所处的地方,但他知道如果是自己的话,衣服肯定会放在行李箱里或者搭在哪里,他记性不算太好,也懒得那么的复杂。

    几分钟的时间足够他处理这些并不复杂的服装了,与现代的正装并没有过多的差异。从木质的衣架上拿下那套应该属于自己的男士衣服然后穿上,稍微弄弄衣服就好,至于形象打理……他之前也没有太在意这个的习惯,假期中他刮胡子剪头发的次数都很少。

    他穿戴好,打开了房门,看到闻声恰好将怀表放回怀里的管家。面对着管家那面无表情的国字脸,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对管家说:“管家先生,我应该不需要拿更多的东西去见我的雇主吧?”

    管家有些苍老而古板的面孔上不苟言笑,以一种平静而不容置否的语气回道:“当然,现在只是主宾的会谈。请跟我来,画家先生。”以笔挺的姿势站立的他就像是士兵,或者说严肃的雕像一般,自然而言的携带着一种压迫感。

    “请您带路,管家先生。”浮尘闲如此说着,等待管家转过身去,开始前进的时候,他在路过的女仆视线中落后了一个身位跟上。他并不喜欢这样的交流,强迫自己进行社交是他一直避免的事情,为此减轻存在感一直是他日常的习惯,就像是现在这样。当然,也是出于从各方面了解到的杂七杂八的礼仪考虑。

    朱红的栏杆、白色大理石的地板、艳红的地毯、金色的插入墙壁的蜡烛灯盏、希腊风的檐角设计、墙上的画作……每走过一个拐角、一条走廊,他都在努力记下,免得自己走回来的时候出现笑话。略显安静的氛围让他对于疼痛经历的注意有所减缓,但现在对陌生环境的不安确实更甚。他小幅度的咽了口唾沫,希望这没人发现。

    等到他几乎是有些晕头转向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会客厅。那位退休的富商正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看着报纸。‘这报纸大概是来之不易。’这是浮尘闲对于这报纸突然间的感想。他注意到后心中的思绪停了一瞬,而后快速收回集中。

    ‘不能这样。’他一时间甚至说不出来因为什么不能这样,但他很肯定接下来的交涉必须要精神集中了。

    “老爷,客人到了。”管家站在沙发的旁边,低声说着。年老的富商听到了管家的话放下了那份报纸和还有一般咖啡的杯子,转头看向管家和浮尘闲。

    “欢迎,我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我本该站起来对你表示欢迎,但我的身体并不允许我这么激烈的运动了。管家,来让我们的客人坐下。”

    正在打量着房间布置的浮尘闲顺势被引导至富商对面的座位上,桌面上是女佣拿来的茶水。管家侍立在富商的身后,不再言语。

    浮尘闲也顺势开始观察这位眼前看起来颇为憨厚的老人:他的头发很少,连耳鬓处仅剩的都显得有些花白,年老的脸上略显的发福,脸上的肌肉堆起来,在脸颊上形成了不少的褶皱,偏圆的头显得憨厚,但并不红润,而是蜡黄偏灰的色泽。他穿的很随意,只是睡衣外穿着正装的衣裤,并没有多余的装饰打理。

    老富商很明显的注意到了浮尘闲的视线,他微笑的说:“我很高兴你这么快就进入工作状态,但我并不是邀请你为我画像,我的客人。我听说了你的名声,对你的画技有所了解,我请你是为让我家族中的另一位成员画像。”

    “我是个商人,你是远游的画家,我年轻时就对不必要的繁杂礼节以唾弃,我颇有冒犯的认为你也是这样的,我们都是注重实际的人,而不是这些无用的表面。尽管我们的方向不同,但我觉得我们可以互相理解一部分。”

    浮尘闲自知目光有些明显,大概还有点冒犯。索性不在观察,接下了话题:“当然,我们都会更在意实际的东西。恕我冒犯,我知道现在还未知道您的名字,我希望了解您和您的家族的历史,您知道的,画像不能只考虑画的人物。”他直立起上身,略微后靠,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膝盖向后一点的腿部位置,一种看起来较为轻松的姿态面对着富商。

    “当然,这也是我会让您在这里暂住些许时日的原因,我开始对您的画技期待了。我的管家可能有些不苟言笑,他一直都是这样,不会那么的动脑筋。”富商摇了摇头,开始了自我介绍:“我叫,利尔墨·弗劳兹。弗劳兹是我们家族的姓氏。这大概没什么特别含义。我年轻时家道中落,我用家中最后的资产经商,背水一战获得了胜利。但在那之前我的家庭已经分崩离析。就连我的胞姐胞弟都失散了,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他们,幸运的是在我即将进入棺材之前我找到了我的胞姐。”

    “我的胞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面貌体态停留在我记忆里家庭分崩离析的那一刻,直到我找到她的时候都是这样。我是通过新闻偶然间看到了一起事故,然后看到了事故中受害的她,我十分确认她就是我的胞姐,但她的记忆中在事故后空空如也了,连这么多年她怎么生活的都不知道。”

    利尔墨说道这里时声音中夹杂着些许哽咽,他垂着头,浮尘闲没看到他是否流泪,但是利尔墨身后的管家适时的从衣服的口袋中抽出手帕安静的递给了这位哽咽的老人。老人拿过手帕,在脸上拂过,而后继续抬起头,让自己继续说下去,脸上堆叠的肌肉都随着他的每一个说出的音节而微微颤抖。

    “我花了很多时间和钱,但我能得到的消息只有她和一对老人家多年相依为命的生活,等到那对老人去世后她也消失无踪。但不管怎么样,我试了很多方法,最终我确认她就是我的胞姐。她是恶魔还是天使都无所谓了,在我进入棺材之前我还能看到她即是上帝垂怜给我的慈悲。”利尔墨如此说着,他又在不知不觉间弯折背,垂着头,他年轻时应当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看看这远离人烟的豪宅就能清楚一二,而现在这位曾经的富豪只能是落寞而自嘲般赞美着上帝。他抑制住了哽咽,可能是觉得在客人面前这样不合适吧。

    “芙乐尔·弗劳兹。我姐姐的名字,一直没变过。我得到的信息里是在失散的数十年里她也这么称呼自己。可惜她在事故后什么都忘了……她并不经常出门,医生说她适合静养,我没什么意见,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三餐正常。出门都是随她的。她不喜欢生人,而对她来说我现在就是生人……”利尔墨的声音充斥着无奈和悲愁。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去打扰她,但我确实不知道怎么样对她更好。我已经能感到死神的镰刀日复一日在想我的脖颈靠近,我死了之后她要怎么办,她无法自己生活下去,而金钱能引来的只有嗜血的豺狼,她只会成为利益的牺牲品。”他的话中的茫然与忧愁愈加明显,姿态俨然与迷茫在人生路口的年轻人无二。

    “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所以我只能把我能想到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做好,做完。我请你来的目的就是在我的有生之年看到她美好的一面能在家族的墙上,这样至少在我万一突然离世后她会与我的资产相连,获得第一手的继承权和使用权。”

    “哦,真是……我自顾自的说了太多了,却把你晾在一旁,这是我作为东道主的失责,抱歉,画家先生。”利尔墨停止了自己那自顾自的沉浸叙述,看着对面浮尘闲那身体略直,膝盖聚精会神,甚至眼睛都很少眨动聆听模样,脸上的惭愧溢于言表:“真的很抱歉,一会儿吃完早饭我要处理的事会很多,就没时间和您聊了。我白天的工作时间会一直在办公室里,包括三餐。请原谅我不能与您一起共餐。有事您可以过来找我,或者托女佣和管家来告诉我。”

    “没事,我并不在意这些。比起这些,我认为更快的进入创作才是更好的。我习惯于安静的氛围,艺术都是如此。”回过神的浮尘闲尝试将这个话题揭过去,他并不在意这些,也不想一直在这进行交谈。尽管利尔墨的一番真情流露的话让他逐渐适应了这段交流,但他并不打算一直谈下去。而且现在有个更麻烦的问题摆在面前:如果他真的去绘画,他的绘画水平根本达不到需要的水准,他现在要思考怎么脱身,至少也是要拖住。

    “我的画材……”略微想了想,浮尘闲临近的想了一个托词,故意表现的思虑且顿了一下,“管家先生说已经帮我购置好了,请问有多少?”

    “额,管家,你买了多少?”利尔墨对于这个话题的答案并不了解,以至于他略显尴尬的询问着管家。他扭着头,那刚才大概是流过泪的苍老面庞此时因为清晨的初阳而微微泛光。

    “足够画数百幅肖像画。按照您的意思,我把那片城区所有的画材店的存货都一并买下了。”管家平静而坚定的回答了利尔墨的问题,就像是在叙述着文本上的内容。

    “很好,我并不责怪你。艺术并不是一跃而就,创作也需要试错和时间,我们不能强求。就是这样,画家先生。”他对管家说完后继续对面不改色的浮尘闲说道:“您可以放心大胆的进行创作,但我仍然希望您能快一点,最好一个星期以内。这期间您可以在管家的带领下和我的胞姐接触,我衷心的希望你的绘画创作过程顺利。”

    “当然,艺术是精神的财富,我们都不会嫌弃财富的增加,先生。”浮尘闲如此答道,他想结束这场交谈了,真的很累,交谈时的动脑相当费神,里面的各种各样的弦外之音都要看。就比如“绘画过程顺利”,这除了说“保持距离”之外还能指什么?换作之前他绝对不会想这些,而现在他不得不想。尽管是可能想多了,他一直以来的行动习惯都是预估出最坏的后果然后行动,但他也发现有的时候想的多反而没用。

    “那真是太棒了。我对于我在这场聊天中我自顾自的说话表示歉意,既然如此,我就不耽误您的早餐时间和创作时间了,我也要去办公室了。您想去餐厅还是自己的房间?我听闻您曾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数十天不出来废寝忘食,但我不能亏待我的客人。”利尔墨表示出了恰当的热情,就像是面对着好久不见的朋友,商人们的交谈都是这样的,至少在面对利益相关的情况里是的。

    “我在自己的房间就好。”浮尘闲觉得自己总算是听到了一个还算是好的消息,,当即表示回去就好了,他是真的不想看到眼前这个人,他被迫脑补的东西简直多得离谱,真的费脑子。

    “那好吧,管家。带我们的客人回去吧,画家先生并不熟悉这里的路。让女佣把早餐也送到客房,不要让我们的客人在这里受到不好的待遇。”利尔墨略显费力的起身,对着背后的管家吩咐着,释放着友善的信号。

    “是,老爷。”管家低声应下,在利尔墨的目光中走到门口,等待着浮尘闲的起身。

    浮尘闲见状也不再等待利尔墨的说辞,主家哄人那并不需要出现,他识相的在和利尔墨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跟着管家回去了,在利尔墨微笑的目光中走出了这间他还没来得及细看的房间。路上管家依旧是沉默寡言,走廊中不断往来的女佣们也都是带着略显好奇的视线而躲避着他们。等两人回到浮尘闲的房间,浮尘闲即将关上门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交代说:“一会儿女佣会把早餐送到您的房间,在您休息好后,您可以找任何一个女佣前往大小姐的房间去尝试和大小姐接触,您只需要做您想做的就是。”

    “当然,我还想早点收工然后继续去远游。”对此,浮尘闲是如此回答的。他现在真的很想一个人静静。

    管家随后就离开了,浮尘闲也顺势关上了门,松了口气。坐在床上的他只能说是脑袋中不明所以,他很快的的接受现在的身份,但不代表他就能这么快理清自己的目标。说真的,他现在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去按照现在的进展去给那位大小姐画人像?以他的画技分分钟露馅;那去想办法离开?他现在看着自己的衣服和窗外的景色,又想了想自己那只有理论的驾车技术,他觉得自己就算跑出去了也生活不了。

    他苦苦的思索,就连女佣在门口敲了两次门都没注意到,还是女佣喊了两次,他才打开门一边道歉一边把早餐拿进来。

    等他把托盘放在房间上少有的几件家具之一:小圆桌子上的时候,他看着里面的玉米粒、土豆泥、培根等东西,他真的想问一句今夕是何年。他又何尝没想有想过恶作剧的可能性,比如这些都是布景什么的,但是这庄园和楼居的走廊长度就让他把这个想法抛弃了,他又不是什么名人,这成本太高了。

    他苦苦想想了半天也没有结果,等到肚中饥饿到隐隐有痛觉的时候,他才开始食用自己的早餐,顺便开始观察自己居住的这间客房。尽管是客房,但这里的面积也不算小,对着门的阳台通过落地窗就可以到,甚至有不小的面积在摆放花草,以及有个白色的用于吃下午茶的白色小圆桌。有着门的那面墙挂着大幅的画作,那并不是他看过的名家大作,只是一幅简单的黄昏时分山间风景画。一台留声机,两个双开门的橱柜,他的画材现在就放在那里靠墙角的地方,按类摆放,还算贴心。

    床在开门后的右边,两个人睡下绰绰有余。用的是伞状灯罩的床头灯,在床两侧的两个小床头柜上都有,说真的,看到那灯的时候他对于时代的猜想几乎是混乱的,有电力为什么走廊用的是蜡烛?床贴着的那面墙上干干净净,没有其他装饰,大概是出于作为客房的需要而布置,免得太多不合乎客人性情的布置引起恶感。

    对着床的那面墙同样是让浮尘闲时间猜想错误的一个点:尽管与床离得不近,中间甚至有着很长的地毯,但是那砖石垒砌直通天花板,只有小段如铁栅栏一样的金属与地面相连作为壁炉内燃烧区和外面的阻隔,前方一小段距离后就是一个深色木小圆桌和两个看起来是毛皮质的单人小沙发。他真的很想问一下这房屋的装修风格是多种混搭吗?而且根据他在阳台看到的视角和高度,在二楼及以上用壁炉真的安全吗?这是装饰还好,真要实用的话木质地板可能会引燃之后要了他的命。

    他的心中随着观察而吐槽不断,但等到手里的饭吃完,他也暂时放下了这些心思。随后按照管家的说法去找女佣带路。第一次的接触他并不准备携带画具画材,既然是接触,那肯定有接触交谈的样子,做事要好好做,跟别提他现在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

    而等他被随便找到的女佣带着走了六七个拐角,好几条走廊之后,打开尽头的门后,看着那边靠着窗户,安静看书而不愿理睬两人的黑裙少女后,浮尘闲的思维几近是瞬间停滞的。

    那身裙子,那个体型,甚至是四肢的比例、形态……除了脸之外,两个形象在被突然唤醒恐惧的思维中趋近一致而重合。

    那少女,那被富商称之为芙乐尔·弗劳兹的少女、胞姐,那几乎是,与他在剧痛晕厥之前,所见到的最后一“人”一致,相似的惊骇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