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追寻

第九章 追寻恶魔

    追寻恶魔

    宗长根连夜进县城,天刚闪亮就要出现在县城城门口,那一个时间点,出入县城的人多,又有内线站在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堆堆里,帮助查验良民证,查验乡村两级开具的进县城事由证明文书,实际是等待接应自己人。错过那个时间点,内线就有事走开了。申柏岩村距县城六十几华里山路,爬山过峁,要绕过几座炮楼,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不管你有没有良民证,更不管你有没有乡村两级开具的证明文书,需要你做苦力时,随时会扣押你,甚至悄没声就送你到东洋岛国去了。尤其从后山——靠近根据地的地方进县城,扣押你送走你甚至杀害你,危险性高过县城几十倍。宗长根进县城频繁,实际和县城各城门口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都有熟识的——县城,人称卧牛城,牛头向东,牛尾向西,通常,宗长根从县城北一条山沟里出山,就近从牛胯部位——北城门进县城。宗长根家铺面在县城东街,靠近牛头——东城门。从东城门进出县城,绕路,还得经过一座炮楼,周先生今中午说:给我带回来一条哈德门。是提醒宗长根进县城时,带上一条哈德门,必要时一人一盒两盒分散给熟识的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在县城活动少麻烦,少危险。

    县城街道,实际就是东街像条街,其它街,都是些半截街。比如西街,曲曲折折东拐西拐,还窄憋。拐到西城门口,才直溜一点。南街,北街,就更不用说了,顶多算两条宽一点的巷子。整座县城南北宽度不足三百丈,东西长度不足六百丈,东街靠近东城门口这一截,铺面挨铺面,是县城最繁华地段。宗长根走到自家铺面门口,天色已大亮,铺面已开门,檐下悬挂一串叫咂咂笼笼,虽然陈旧,但别致。一方面叫卖,一方面提示地下交通人员:安全着呢。叫咂咂笼笼悬挂着时就安全,摘掉了就得远避开。铺面里一个年轻人正擦抹柜台,柜台上摆满赤橙黄绿黑蓝各色布料——那时候叫洋布,比如青洋布,白洋布,蓝洋布,红洋布,花洋布。洋布里还包含:灯芯绒,华达尼,哔叽布。哔叽布里又分花哔叽,蓝哔叽,青哔叽等等。桌面上是卖布料,私底下,也从根据地往敌占区、国统区,夹带输送一些紧俏私货。国统区就是民国政府统治区域,国统区域官员姨太太多,有钱人多,吸食大烟土的人也多,根据地投其所好,为换回白花花现大洋。年轻人看见宗长根,点头说,东家早。撩起柜台后一条蓝洋布布帘,冲里面轻声说一句,东家回来了。等宗长根走进去,放下布帘,继续擦抹柜台。铺面背后是一进两院当中的一个小院子。一进两院不是前后两院那种,是东西两院并排着。东院留大门,住人,进大门穿门洞进院子,院南西侧留一个小门,顺小门进西院。西院做库房,账房,会客房。铺面后墙留小门,直进直出,和西院相通。表面论,铺面是宗长根家的铺面,实际是地下党组织在经营。宗长根一年到头只收少量股银,少量房租,遇着铺面营利不丰,就都不收了。宗长根表过态:为尽快赶走或消灭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情愿献出一切私人所有,包括生命在内。

    宗长根这一次进县城,有三件事要做,第一件,拜会税务局长。第二件,和商会几位东家同进午餐——实际就是地下党组织开一个小会,明确下一步工作任务。第三件,也是最主要一件,去瓦窑头村会见一位在街头摆货郎担的卖货人。周先生强调:首长指示,这个人必须见,是头一等大事。瓦窑头村,距县城二里路,从牛尾——西城门出县城,向西走一里多路,九十度转弯,向北走不到一里路,就到了。王桂花娘家,近亲属已都过世。即便在世,也都因为曾经挤对过王桂花母女,疏远王桂花。还因为王桂花嫁在山里,山里人,是被当时的平川人小看的低等人,自然也要被疏远。宗长根许多年没去过,王桂花也没去过,王桂花说,今辈子不想再看见那个村子里的一个人一根草。

    铺面掌柜姓盛,叫盛福宽,中等身材,略显消瘦,一身长衫,上唇浓密胡子,修剪成短短一长溜,正在西院里练功夫。练功夫不是练通常武功,是单练太极桩功,清晨时分,面东而立,右手立掌直竖鼻梁正前方,闭目凝神,长时间马步站着。听见柜内年轻人通报,收了功法,微微带笑迎接宗长根。宗长根走进院子,和盛福宽轻轻拥抱一下,退开说,咱这就走?看你也是要出门的样子了,等我等得着急了吧?

    盛福宽神色肃然说,你把大布短袖衫脱下,换一件长衫吧,东家要像个东家的样子。

    宗长根说,换它做什么,局长大人在意的是硬通货,哪在意我像不像个东家。再说了,单换个长衫,我这胡子,我这头发,不般配。用手划拉头发,划拉下来几片荆棘叶,几根松树针形叶。掉落在脚底,和用砖铺出来,又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一点不般配。

    盛福宽沉思一下说,那倒是,硬通货我准备好了,只是不晓得合不合这位新上任的税务局长的意,稍有一点担心呢。你决定吧,再加,还是就这?

    宗长根说,准备下多少就多少吧,尽力而为吧。从脖子里摘下旱烟杆,想要顺道吸两口。

    盛福宽摆手说,快不要吸那东西,那东西邪味大,去人家家里,怕人家不喜欢。人家不喜欢了,影响心情,影响心情了,影响咱们的办事效果。觉着这一串理论好笑,想笑,绷住没笑。目光往外泻笑,看住宗长根说,也只能先这样探探虚实了,咱们趁局长还没进公门办公,只去局长家里。拉宗长根进会客房说,差一点忘记和你说,这位新上任的税务局长,姓成,叫成广万,原是东门外一大车店老板,因为他姨夫的原因,忽然被委任当上税务局长。他姨夫曹万荣在省城商界政界,有些影响,最近新结识一位日本军界高官,影响就更大了。成广万做大车店老板时,和我有过几次交往,人品还算正直,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欺人,就是不晓得当官后会有什么改变。介绍罢,仔细端详宗长根反应。

    宗长根说,做什么那样看我?怪怪地吓人呢,万变不离其宗:钱能通神,不就是多掏几块现大洋吗?咱这不是正给人家掏呢嘛。

    盛福宽叹息说,那倒是,只要东家想得开就行,我只是担心那家伙狮子大开口,影响东家个人收入,咱们走吧。先走进柜里,提两个小包裹出来,和宗长根相随,往南街方向走。走到一个背角处,宗长根轻轻叹息说,你没见申柏岩村这一次被烧杀,见过时,就不这样说了。咱经营这个铺面是为做大事,不单为你我赚钱。只要你把这个铺面经营好,能尽最大力气支持咱们做大事,我就心满意足了。还说什么个人收入!看见有人走过来,就不说了。时候尚早,太阳婆婆还在被窝里睡懒觉,只在头顶天空胡乱抹几笔红艳艳色彩,预告:本太婆要起炕作画了。街两边铺面大都已开门,大都冷清清没人迹,路过旧县衙门口,隔老远看见一个糟害人的害人鬼,又有两个蝗蝎,在大门口站岗。说是县衙,实际已没有县衙原来的样子,两年前被东洋飞机炸成一地碎砖烂瓦,民国政府一边在外围抵抗,一边在县衙院内重新修建几排房子,作为民国县政府办公场所,修建起一个月不到,就被攻陷占领,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又在院内修筑起两座炮楼,一座在县衙大门口,一座在县衙深处,紧靠北城墙。白天黑夜,炮楼顶飘扬着太阳旗,随时会向城墙外或城墙内街道上打枪。两个蝗蝎死呆呆站着,一个糟害人的害人鬼却可以来回走动。盛福宽低声提醒说,不要看他们,只管照直走。宗长根从脖子里摘下旱烟袋,把烟锅插进烟荷包里,一揉一捏,往烟锅里装旱烟。系烟荷包的绳子上,系着一个从烟锅里往外挖烟垢的小铁钩;还系着一根捅烟杆眼儿的细铁丝;还系着一只核桃壳一样大,往里储存烟火星的小铜碗。几件小玩意儿相碰撞,就叮铃当啷一串响,一边走一边有个事做,就顾不上看衙门口了。走过去了,悄悄问盛福宽说,怎么看都不敢看一眼啦?盛福宽悄悄回答说,你走山路遇上狼,遇上豹,你只管照直走你的路,就可能没危险。要是你总是看狼看豹,那狼那豹就可能会攻击你,你说是不是?宗长根说,唔,是这个道理,我一向进城,宁愿多走几步路,也要绕开县衙走。今天跟上你,忘记这事了。县衙门口挂着那么多牌子,是民国政府的,还是东洋政府的?盛福宽说,管人家那些做什么!好像有一块是民国县政府的——那也是一个伪政府,换个说法:就是个儿政府,这个称呼更精确一些。迎面走过来几个人,盛福宽摇摇头,表示不要再说话,就都静默了。

    税务局长住南街李家巷,说是李家巷,姓李的住户一家都没有。相传,当年李家巷姓李的人家败落,把一条巷子卖给成广万祖先。成广万祖先又败落,就零零星星卖房产,卖到只剩下巷子深处成广万一家现在住着的这一处小院子。

    走到成广万家大门口,盛福宽轻轻敲门,县城人讲究多,敲门敲得也雅致:右手食指勾起,用指关节轻叩击。叩击几下,听听,没有人回应,就再轻叩击。申柏岩村人敲门,通常都是用拳头擂鼓一般擂;至少是用手掌拍打驴脊背牛脊背一般重重拍。没人开门就只管擂只管拍,甚至直眉瞪眼吼喊。单是这一点,宗长根就觉出差距来了,和盛福宽低声说,要不,单你进去,我在外面等你吧。盛福宽浅笑说,你要记得你进城的任务才好。一位中年妇女打开大门说,老爷和太太还没有起床,你们先在门道里等一等吧。宗长根连忙说,我们等,我们等。又和中年妇女说,今天这天气,有一点闷热,是不是?中年妇女抿嘴笑说,我倒没觉得,你们走得急。身子热了,就觉着是天气热。就听得正房里有男人说,让进来说话吧。盛福宽冲中年妇女点一点头,就领上宗长根往正房走。正房是一进两室,就是申柏岩村人说的一明两暗。不过成广万家这一明两暗房间,排间比一般人家一明两暗的房间大许多。从中间进门,进门就是会客室。会客室宽大敞亮,椅子桌子摆着,只占中间一小部分地面。左右两边是卧房,想来卧房也宽大。成广万局长衣衫不整,神色鲜亮,已在会客室一张桌子旁坐着。指点旁边另外两只太师椅说,二位坐,坐,呵呵。笑是淡笑,是专为应酬准备的那种笑。盛福宽冲成广万局长双手抱拳微笑说,成局长在坐,我们哪敢坐。成广万不耐烦,皱眉皱脸说,老朋友了,客气甚啊!坐,坐!呵呵!盛福宽说,那就悉听成局长吩咐了。满面带笑,推送宗长根在正面一把太师椅里坐下,自己在外一步另一把太师椅里坐下。把两个小包裹放在面前小方桌上说,成局座认识一下,这位是我们东家宗长根,一向在山里一个几十号人的作坊里忙碌,听说成局座新官上任,急忙赶回县城拜会,想求成局座方方面面多关照。宗长根连忙站起,连续躬腰说,就是,就是。想学盛福宽样子,也挺直腰身双手抱拳,还没抱呢,先把脖子里旱烟袋划拉得稀里哗啦一片响,倒闹得脸红脖粗了。成广万呵呵呵笑,摇手制止说,不用这样拘谨,我是个粗人,祖上也是山里人。原本就是个开大车店的,也不喜见这样,有甚话咱就直说吧。盛福宽说,也好,我代我们东家呈报成局座。起身,打开两个小包裹上面的一个,是一尊银酒壶,配八只银酒盅,银光闪亮,一尘不染。再打开下一个包裹,整整一百块现大洋。再次双手抱拳说,请成局座赏脸收下。吩咐您底下人,今年税收,对我们店铺稍稍手松一点。成广万面现红光,呵呵呵笑说,鸡毛蒜皮,鸡毛蒜皮,没事,没事。用不着这样,用不着这样嘛!目光锁定银酒壶,现大洋,送过来一只纸盒子。连连摆手说,收起,收起,外人看见,成什么话了。真有一点慌张呢。继续说,这也就是自家朋友能这样做,换了外人,看我不报告警备队或宪兵队。盛福宽连说,就是,就是。把银酒壶银酒盅收拾进纸盒里,再把一百块现大洋也放进去。盖好盒盖,送到成广万面前。成广万不接,呵呵呵笑,冲门外吆喝说,李婶,李婶!中年妇女进门说,老爷吩咐。成广万指点盛福宽手中纸盒子说,送到太太房里去,我嫌这些东西烦。目送中年妇女端着纸盒走进右手卧房,还是呵呵呵笑。

    从成广万家出来,街里行人多了,宗长根让过一个急匆匆往巷里走的人,撩衣襟抹汗说,今天这种鬼天气,热得我。果然,大布汗衫背脊上,像有人悄悄浇过半瓢水。盛福宽笑说,这种交往,往后你得多参与,参与多了,就习惯了,也就熟练了。宗长根说,也就是这一回,往后打死我也不参与。又有一个人急急忙忙往巷子深处走,宗长根急忙躲闪,差一点和对方撞在一起,对方往下拉一拉礼帽,迅速从宗长根身边闪过去。宗长根看那人背影说,有一点面熟。瞅盛福宽一眼说,到局长大人家走动的人可真多。税收都减免了,上面催要税收怎么办?盛福宽摇头说,你管他!微微淡笑说,你猜,刚从你身边走过的那个人是谁?宗长根回头往巷子深处瞅,已瞅不见踪影。就摇头说,想不起来,更猜不出来,我这人记性差。盛福宽扶持宗长根往巷口走,一边说,想要坑你哥小院的那个人,就是他。表面看是你本家族人设陷,背后实际是他操作,现在发财啦,看不上那种小打小闹了。依傍上东洋人,开一座大饭庄,前脸是饭庄,后面是妓院,专为东洋人服务,实际就是东洋人的慰安场所。宗长根不想这时候回想和哥相关的事情,听见只装没听见,只是嗓眼里哼哼哼胡应付,走出巷口,再往前走一段路,走到南街和东街的交叉口,太阳婆婆早端坐东侧房顶。已开始舞弄热灼灼长笔锋,满世界涂抹,涂抹到人脸上,不得不闭一会儿眼睛。宗长根闭眼、背身,和盛福宽说,中午我不去吃饭了,我这人不习惯和旁人打交道,该我做甚,我做甚就行,我不会误事。我得去办一件我最该办的事,那才是我今天真正的任务。盛福宽只是笑,没表示反对。宗长根觉着终于可以吸一锅旱烟了,从脖子里摘下旱烟袋,冲盛福宽挥挥,向西街方向走去。走出去,又返回,小跑几步追上盛福宽说,你说,成广万收税,税款是上缴民国政府,还是上缴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盛福宽觉着宗长根像个好奇心大的孩儿,就仰脸笑,笑得爽朗,但没笑声,悄悄说,儿子孝敬老子,是必然。但孝敬叔叔婶婶,姑姑姨姨,就是随心了。高兴时孝敬你,不高兴时,耍憋使赖,还伸手向你要呢。宗长根说,就是说,糟害人的害人鬼们从咱们身上搜刮上银子,然后买上枪炮再来糟害咱们些。盛福宽说,你以为怎样!话没说完,就仰首挺胸目不斜视走了。斜对面一条小巷里,一个蝗蝎走出来,一边哼唱哥哥呀妹妹呀,还一边扎裤腰带,腰间挎一只装手枪的皮盒子,手枪柄裸露在外面。看见宗长根看他,和宗长根嬉笑,眨眼睛。

    瓦窑头村在县城西北方向,一座小山梁的山梁根下,小山梁后面还是小山梁。山坡上没有一株树,但荆棘满山坡。从荆棘间隙爬上山顶,向西北方向瞭望,能瞭望见申柏岩村后,童山顶端那一抹最高最尖的黛色顶峰。瓦窑头村东,紧依傍村子,是一条山沟,山沟曲折绵延几十华里,直通到童山脚下某一座山梁根。宗长根从县城回申柏岩村,就是从这条山沟穿进去二十华里,过一个小山村,叫郑家庄。过郑家庄村一华里多,向西一拐,跨过山沟爬一座山梁,然后再跨沟,再过梁,山路一直向申柏岩村蜿蜒。瓦窑头村街里没人迹,大都下地作务庄稼去了,十字街口摆一个货郎担,担上摆糖葫芦,小面人,染料,针线,顶针之类。没有人买货,货郎蹲在货郎担旁边,一脸愁苦等候着,不时仰脸看天空,又摇动拨浪鼓叫卖。斜对面有一座戏台,空朗朗狮子大开口,偶尔有一个扛锄头的汉子,从戏台侧面一个小巷里走出来,货郎就急忙站起说,买一个小面人回家,让你家小孩儿耍,好不好。扛锄头汉子站住,拨弄一下小面人,摇头,笑笑,走开。宗长根走到货郎担跟前,从脖子里摘下旱烟袋,装一锅旱烟点着吸,粉白粉白烟雾从唇间鼻孔喷吐出来,瞬间遮蔽了面目。绕着货郎担转悠说,没我要的货。货郎连忙迎过来说,你要甚么?有,有,肯定有。即便没有,我也能到前面那个杂货铺里取。那杂货铺是我老东家开的,我是给我老东家帮忙。宗长根说,我想给我婆姨王桂花买一盒搽脸粉。货郎豁然笑说,有,有,我在最底层放着。你稍等。打开货郎担底层抽屉翻找。一边低声说,姐夫,我是王桂元,是你婆姨王桂花的亲弟弟,我老远就认出你来了。这些年你进县城执行任务,我隔老远看见过你几次,都没敢相认。今天也一样,你是买货的,我是卖货的,你拿了货,付了钱,就走开。搽脸粉盒里有三张同一个人的照片,你拿回家让我姐辨认:是不是当年杀害我父亲和我哥哥的那个人。是,或不是,你明早早饭前后到郑家庄村答复我。我还有别的任务,没时间进后山,只能委屈你多跑路。另外,还有一页纸条,向你通报照片上这个人的来龙去脉,看后和照片一起烧掉。把一盒搽脸粉送到宗长根手里。宗长根只顾看满脸是笑的王桂元,倒没顾得上接搽脸粉盒子。王桂元提醒说,大哥,拿货,付银子,我不赊账。宗长根吓一跳,急忙把旱烟杆从嘴里取下,没磕掉烟锅里烟灰就挂在脖子里,那烟锅里烟叶没烧尽,还在丝丝缕缕冒白烟。宗长根从怀间掏出一把铜子说,小弟,我没有银子,只有这个。王桂元大声说,和你说好是要付银子的!宗长根抱拳,摆手,迅速走开。发现不是烟锅里冒烟,是袄襟子被烧着了。连忙拍打,拍打得腰带附近火星子飞溅,回脸骂一句,都是你这个货郎害得,看我让不过你去!走出老远突然又返回,撩衣襟叫喊说,你赔我大布袄,你赔我大布袄。走到跟前低声说,让你姐晓得了你还活着,准忘记了他老汉是谁。我就是想多看你一眼,就是想多看你一眼!眼圈圈红了。心底在说,你能死里逃生活下来,我儿宗童山也一定能死里逃生活下来!兴奋上加兴奋,大声说,你这搽脸粉价格不贵,我再买上一盒吧。王桂元没说什么,又卖给他一盒,低声说,不能这样,小心敌特。宗长根接过搽脸粉,付过铜子,就急忙掉头走开。又抖动衣襟,扭嘴掉脖说,我让不过你去!我让不过你去。嘟嘟喃喃走远了。王桂元一直目送宗长根走远,一股风刮过来,急忙用衣袖揉眼,把眼睛揉得红红,还觉着眼眶里有细尘。

    宗长根从瓦窑头村回到申柏岩村,是过午时分,还在村外,就见哥哥宗元根站在村东一个土圪堆上,往东南方向张望。看见宗长根从一座山梁后翻上山梁头,就向宗长根挥手,奔跑。还没奔跑到跟前,就一边急喘气一边说,就晓得今天这时候你肯定回来,快回家看看吧,你媳妇翁柳叶被石庆虎畜生糟害啦!已掉头往村街里跑,直向宗长根家跑去。宗长根说,怎么可能!宗元根说,到家里你就晓得了。宗长根尾随在后,小跑。心里翻缸倒罐,搜索石庆虎可能糟害翁柳叶的理由和胆量。搜索半天,一点痕迹搜索不到。又搜索哥哥宗元根,可能知道自己进县城的渠道,联想到炮楼里烧杀申柏岩村景象,心底暗暗吃惊:很私密的事,宗元根都能晓得。往根据地转运物资,怎么会不晓得!用心搜索:怎么就晓得了?搜索半天,一点痕迹没搜索到。豁然想起,某个夜晚,翻院墙进院趴窗台的,会不会就是宗元根!或者不翻院墙,隐伏在某个不显眼暗处——后心口顿时凉凉地,像突然贴上去一大块冰凌,不敢再往下想了。跑进自家大门,王桂花正坐在当院里喂鸡,几只鸡围绕王桂花咕咕咕,咕咕咕,提抗议,要吃食。王桂花往当院撒一把谷,鸡们就不再搭理王桂花,争抢着围追堵截那一把谷去了。王桂花主要心思放在怀间的花公鸡身上,花公鸡像是病了,小脑袋耷拉着,眼睛紧闭,一把谷送到喙前,不搭理。掰开喙喂进去几粒,小脑袋连续甩,把几粒谷全甩出,才停歇,停歇下的样子就像是随时会把一口气咽了。宗长根站在当院问,怎么啦,出甚事啦?王桂花瞟一眼宗长根,摇头说,能有甚事,石庆山,石庆成家妈死了。宗长根说,怎么就死啦?王桂花说,一头扎进房檐下储水的大瓮里,自家把自家的双手双脚,用烂麻绳捆扎住。宗长根急叫说,自家怎就能把自家捆扎住?王桂花说,怎么就捆扎不住?我捆扎一下我自家,你看看。何况,上了岁数的人,都不用捆扎牢靠,只要稍捆扎住一点点,就挣脱不开了。宗长根说,尸身放在哪里了?王桂花说,谁还敢放,嫌狼不进村是怎地?刚发觉死下,一村人就吵闹:赶紧埋了。结果还是比她两个儿子好,好歹是殁在自己家里了。背转身抹一把眼泪,转过身来又和宗长根笑,是掩饰心里慌乱的那种笑。宗长根说,咱家里还是有事!王桂花说,没事,没事,婆姨们的事,不用你管。调整一下神色,显摆出一副平静舒缓模样,是真没事的那种状态。宗长根就看宗元根。宗元根在宗长根之前跑进院里,一直站在大门口看王桂花喂鸡,静默着。看见宗长根看他,就有一点着急说,怎么是没事?婆姨们的事怎么就不用男人管?你家的事我都看不惯,你倒说这种话,你这婆姨怎这样和稀泥!随即,又看住宗长根补一句说,石庆山,石庆成家妈,真死了,也真埋了。王桂花早看见宗元根了,也早等着宗元根说话呢。突然站起,往宗元根身边走两步说,你像个当大爷的吗?你算是个大爷吗?还嫌事情没闹大是怎地?不急不躁,细声细气,像当姐的质问刚弄脏衣裤的弟弟:刚换洗过的衣裤,怎么一转身就脏成这样了?嗯,你说!不过,虽没大吼大叫,但神色深重,重到当时就压得宗元根抬不直腰了。扭头就往大门外走说,你们家的事,我不管了,我管不了。宗长根晓得:宗元根这几天想借刀杀人灭石庆虎。时时提醒自己:冷静。猜想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大事时,王桂花肯定稳不住。问王桂花说,花公鸡怎成这样啦?王桂花说,和你说过了,婆姨们的事,不用你管。宗长根心里一半踏实一半翻腾,往东窑里走,嘟喃说,花公鸡怎也成了婆姨们的事了?走进东窑,不见翁柳叶,返出来去西窑,西窑里也不见翁柳叶。圈花公鸡的鸡笼瘪了,差不多是鸡笼顶紧压住鸡笼底,在当地扔着,满地土块被踩成细土,上面密布或大或小的脚印。宗长根站在西窑门口——哪里还有门口,没有门窗黑咕隆咚就是一个魔鬼大嘴样黑窟窿。宗长根站在黑窟窿前问王桂花说,柳叶儿呢?王桂花专心抚摸花公鸡,又把一把谷送到花公鸡喙前,花公鸡就是不开口不睁眼。听出宗长根语气里有一点急躁,就说,到牛娥儿家和王凤儿耍去了。忽然刚记起来一样说,你还没吃晌午饭吧?我快些给你做饭去!抱着花公鸡惶惶急急进东窑里去了。宗长根跟进去,看见王桂花把花公鸡放在炕头角落里,用一只柳条筐扣住。其实不用扣,花公鸡也不会飞不会窜了。就那样歪斜着身体闭着眼睛躺着,眼皮白白没一点血色。锅台上有一只铁茶壶,宗长根倒一碗开水,从怀间掏出两块焐得温乎乎的锅盔饼,放在王桂花面前说,你和柳叶儿一人一个,尝尝新吧,我没顾上买别的。再叮咛一次:柳叶儿真没事?西窑里怎么那么多脚印,谁进去来?花公鸡又是怎么啦?我哥怎么说石庆虎把翁柳叶糟害了?王桂花说,告你没事就没事,你今天是怎啦?是要怎?你哥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成活人;能把活人说成死人,你也信?一边往火上坐锅一边说,语气里也有一点急躁了。宗长根吸溜几口开水说,昨夜我连夜进县城,没和你婆媳两个说,你急躁了?我哥怎么就晓得我是进县城去了呢?奇怪。你没在他夫妻们跟前说过吧?从怀间掏出那盒搽脸粉,在王桂花脸前晃一晃说,你猜我在县城见着谁了?王桂花说,跟上你急躁时,早急躁死了,我都不晓得你去了哪里,我怎么和你哥嫂说,该说个甚?联想起喜日子前夜那个梦,眼圈圈一下红了说,你只管你痛快,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都不晓得旁人觉出你不在西窑里了时,一整夜是怎样熬过来的。嫌西窑里脚印多,我过去寻你,叶儿也过去寻你,一阵阵过去两三回,就只为寻不见你着急,也不行啊!又是炸弹炸,又是大火烧,花公鸡被惊吓被烧烤,病了,你管啊!啜泣一声,急忙收敛住。接着说,你办你的事,我晓得你见着谁。见着谁吧谁还晓得管我和叶儿的死活!谁还管我儿的死活!还没啜泣已把嘴捂住,背过身去了。宗长根苦笑,走过去,扳过王桂花肩头说,我有要紧事走得急,也不能告诉你,更不能告诉柳叶儿。告诉你你着急,告诉柳叶儿要跟上走,你能拦得住?你不晓得柳叶儿那个疯,我可是晓得,她疯起来要人命。至于童山儿,我早和你说过,在队伍上好好的活着,你不用操心,我操心着呢。王桂花抹干净眼泪,翻白眼瞅宗长根说,见着谁了?宗长根按捺住欢喜,嘴唇送到王桂花耳根底,微笑说,你弟弟王桂元。声音虽小,却像重锤敲在铜钟上,哐一声炸响后,就是嗡嗡嗡,轰轰轰,不断头震荡。震荡得王桂花脑顶心翻烧饼一般,翻过来翻过去痛,痛到直眉瞪眼像失去知觉的模样,只是看住宗长根不放松。宗长根再次小声说,我见着你弟弟王桂元了。这一回王桂花反应快,低声说,你胡说!眼睛还是不放开宗长根。宗长根说,你弟弟王桂元让我带回来三张照片,要让你辨认。认出认不出,你可得心硬些挺住,可不能再把一口气背过去,我就害怕你那样。把搽脸粉盒盖打开,从盖顶一片圆圆纸垫下取出一沓照片,又取出一页纸。照片果然是三张,果然是有一页小纸条。把照片一张一张打开,展放在炕沿上。王桂花只瞟一眼,就捉紧宗长根手说,这畜生是狼心狗肺的王拓,这畜生是狼心狗肺的王拓,我爹,我哥,我弟弟——手抖得厉害,嘴唇抖得厉害,声音也抖得厉害。宗长根连忙把王桂花搂抱在怀间说,冷静,冷静,你确定认出是王拓吗?同时把照片挪开。扶王桂花在锅台边坐下说,咱不急,慢慢说。你确定是土匪王拓?王桂花不松开宗长根的手,不只是抓住一只,是把双手都抓住。害怕宗长根消失一样说,他就是剥光皮,单是一身骨头肉,我也能认出他。他右眉外角有绿豆大一块黑痣,脖子里靠近喉结部位有一撮长毛,平常时,那一撮长毛聚拢在一起,杀人时,那一撮长毛就向四下里炸开。宗长根看几眼小纸条,蹲下,仰脸看王桂花说,你听我说,这个王拓,在你家叫王拓,到李家就叫李拓,或者叫李在,李狗,李旺等等;到我宗长根家就可能叫宗拓或宗什么了。咱们的人追踪侦查他,发现他是东洋人,光绪二十六年前后,还是个小孩儿,就在中国华北、中原一带流浪了。我也和你说不清华北,中原一带是哪里,反正是在中国。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被河南开封一位善良夫妻收养,成年后,杀害了那对善良夫妻一家老小,改名换姓出走,那以后,名字就变换不定了。那家伙图谋在中国杀人,是早被人指示过训练过,已经杀死很多人,还在继续杀。到你这里——假如照片上这人确定是杀害你父亲和你哥哥的王拓,王拓完整的行踪路线就形成了:大连

    长春

    锦州

    呼和浩特

    张家口

    大同

    太原

    交城

    离石

    长治

    晋城

    安阳

    开封。从开封出走后,途径洛阳,渭南,西安,宜川,延安,然后再顺来路返回辽宁大连。唯一路过开封没进开封,绕路走了。沿途凡是救助过他的人,或和他交往过又亲近抗日团体的人,都被他杀死,甚至寻杀爱国将士家属,先后有五十几名爱国将士家属被他杀害。他想让咱们国家灭绝善良人,灭绝爱国的人。他的真实姓名叫:安倍晋二。王桂花静悄悄听着,像听宗长根说故事。宗长根没说完,她就手不抖了,嘴唇不抖了,声音不抖了,说,他这算是逃跑啦?小时候听父亲说过,辽宁大连靠近朝鲜,日本,既然去那边,不是逃跑是做甚。宗长根站起,在锅台前走出去返回,走出去返回,又在王桂花面前站定说,明天我去见你弟弟王桂元,和他认真说这事,我推测,那家伙在中国杀人正杀得上瘾,不可能逃跑。再说了,辽宁大连那边也有咱们的人,咱们的人之所以侦查他,就是要惩罚他,处置他。让国人——全世界人都晓得:驱邪除恶,天经地义!杀人必须偿命!血债必须用血来还!在中国,善良,爱国,灭绝不了。王桂花呜呜咽咽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慌得宗长根再次搂抱她。王桂花哭说,我是可怜我爹,可怜我哥哥,可怜我弟弟、我妈。又使娇耍赖笑说,我想见我弟弟——你说你见着我弟弟了,真的,假的?但愿老天有眼,你是真见着我弟弟了。你再见着时,就说我想他,让他想办法来咱家一回。又抹眼泪说,我一家人把那个杀人犯当亲人对待,从不让受一点节制——该杀的杀人犯!只当这辈子就让他逃脱了,人说一报还一报,原来也逃不脱!但愿他逃不脱!声音怪怪的冷笑一声,不像是笑,更像是叫。推开宗长根说,去,到门外站一站。宗长根愕然,一眼看见锅台上水流漫漶,王桂花裤管子里也有水淋淋拉拉往脚底滴落。就苦笑说,你这人,可也是个善良的没一点底子的人,遇惊心事恼心事,就往过背气。遇爽快事高兴事伤心事,就尿裤子,可怜煞你了,都是害人鬼们害得。眼睛湿润、泛红了。王桂花早羞得脸通红,不敢看宗长根。瞅定自己尖尖小脚说,当年杀人犯糟害我家,我被吓死,是我妈抱上我逃离开,我都不晓得我妈是怎样抱着我逃离来。十来岁的孩子,几十斤重呢,求你啦,出门站一会儿去!呜咽了一声。宗长根从脖子里摘下旱烟袋,背转身到锅台另一边蹲下,烟锅插进烟荷包里装旱烟,却呼噗噗,呼噗噗响起呼噜声。忽又惊觉说,呀呀,我这是睡着了吧?看我这点点本事,一整夜没睡觉,来回八九十里路,就实在累得不行,瞌睡得不行了。我上炕睡觉,你该做甚做!快速咂巴嘴,真就上炕睡去了。原话是说,就实在受苦得不行,想睡得不行了。只一小会功夫,鼾声就轰轰烈烈,绵绵长长响起,炕摇,窑顶摇,天摇,地摇,一世界都在摇。

    宗长根被一阵呱呱呱鸡叫声惊醒,起身隔破窗看窗外。王桂花正在院子里颠动小脚,追赶翁柳叶那只陪过洞房的花公鸡。再看炕头角落里柳条筐,原封不动在那里扣着。仔细看柳条筐里,除一堆鸡粪外,没别的。又听见王桂花笑骂说,和柳叶儿相处几个月,变成人精儿,和人一样会耍心思了。只当你是被挤压得快保不住命了,没想到倒趁人不防备,跑到院里来寻你的这些皇后妃嫔们来了。寻一个还不行,还得一个挨着一个过,还想要出大门外寻旁人家皇后妃嫔们呢,你是要脸呢不要啊?宗长根想起刚进村时哥哥宗元根说的那些话,就下地穿鞋,到西窑里踅一圈,就晓得翁柳叶还没有回来,站在当院看王桂花逮花公鸡。天色尚明,西边天空霞色灿烂,太阳婆婆已收笔回家,院里,窑顶上土崖,黑嘴黑脸也泛滥着血色红光。花公鸡被养得健壮,窜到窗台上,又跳到当院里,拍打翅膀嘎嘎嘎叫着,飞上院墙顶,要往街里飞。慌得王桂花跑出大门往回拦挡,花公鸡瞅准时机,跳回当院,从大门口往外窜,恰好窜进王桂花怀间。王桂花抱起,呱呱——呱呱——被狐狸抓住样高叫。王桂花轻敲击鸡头说,你以为你精,到底还是精不过我去,被我逮着了吧?不断敲,不断说。看见宗长根在当院看她,就笑说,它成人精儿了,动心思装病,原来一点病没有,白惊吓我和柳叶儿一场。宗长根说,柳叶儿到底去哪里了?绷着脸,往外迸溅不欢喜,猜想有事瞒着他。

    王桂花笑说,早告你说到牛娥儿家去了,你怎地又问?

    宗长根说,牛娥儿,牛娥儿,你就晓得个牛娥儿,牛娥儿家石狗娃石狗蛋是甚人,你又不是不晓得,这长时几个孤男寡女在一起,有甚好!

    王桂花赶紧摇手挤眼睛,凑过来说,你小声些,牛娥儿听见不高兴。石狗娃昨黑夜出去,到这一阵还没回家,守在北山沟里那块牛样大石头旁边,坐一阵,躺一阵,专坐专躺王清锁家婆姨尸体躺过的地方。牛娥儿出去叫,不回来;石财富出去叫,还是不回来。夫妻两个一个拿上杀猪刀和铁锹,一个拿上饭盒子,二返长安再出去叫,陪在那块大石头跟前过了一整夜,还是不肯回家,说是想去区小队或县大队?

    宗长根说,石狗蛋,还有石狗蛋呢!声音压小了,小到只有面对面能听到。

    王桂花叽叽咕咕笑,笑一阵说,汉们些,心眼小得,连个针也穿不过。石狗蛋有王凤儿陪着,人家一点也不比你家柳叶儿差!歪宗长根一脖子,抱着花公鸡进西窑里去了。

    宗长根说,你这人尽往歪里想,我是说孤男寡女在一起,村里人会说闲话,不是说柳叶儿一定就会和旁人怎样。跟进西窑低声问,昨黑夜送大布的来过没?

    王桂花说,来过了,怎么没来过?没来过时也闹腾不出这样大一场事。意识到说漏嘴了,连忙推宗长根往东窑里走说,快吃饭,快吃饭!晌午饭拖延成黑夜饭了。

    宗长根蹲在东窑里炕沿下,只管吸旱烟,就是不吃饭。反复说,说吧,昨黑夜出甚大事了?你不说,我就不吃饭,家里有事,竟晓得瞒我了,惯坏你了。

    王桂花迟疑一阵,搬一只小木墩凑到宗长根身边坐下说,你先吃饭,吃过饭,我细细长长,一五一十告你,行不行,行不行?

    宗长根说,我晓得了是甚大事才吃饭,我得掂量一下:会不会招引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再来申柏岩村糟害一回。这家里,不能尽由你们两个婆姨家胡折腾。

    王桂花叹息说,有那么严重时哪敢瞒你!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可也是和你一样,是做咱们这边的事的人了呢。给宗长根讲述:昨夜,翁柳叶过西窑里和花公鸡说话,王桂花在东窑里垛鞋底——答应做鞋,就尽快做。垛鞋底是个慢营生,公家的大布送过来之前,先用自家的大布垛。早一天做好,早一天送出去,王桂花就歇心。刚糊搓好浆糊,铺展开大布,王桂花就听见西窑里花公鸡嗷嗷叫,像被铁夹子夹住腿了。又听见簸箩响,荆条筐响,炕沿壁也被脚踢得嗵嗵响。王桂花一只手提一把剪子,一只手举一只烧得正旺的松明子,往西窑里跑。西窑里黑黢黢,翁柳叶点着的松明子熄了。王桂花在窑口就喊叫说,叶儿,叶儿。窑里没回应,只听见喘息声,和脚踹炕沿壁的嗵嗵声。响起一声痛叫,呀!是男人被刀剁了手指的那一种痛叫。紧接,一个黑影窜出来,从王桂花身边窜过,带一身汗臭,喘息声粗重,三窜两跳跑出大门外去了。窑里响起噗,噗,木板击打在骨头上的声音。随即响起一个男人求饶的声音,别打,我走;别打,我走!我错啦,我再不敢啦!我是喝醉酒啦!王桂花听出,是石庆虎。痛叫一嗓子,叶儿!把松明子举得更高,高举起看得更清亮,飞窜进窑里。翁柳叶正高举一根木棒,一下紧接一下往面前一个汉身上打。王桂花仔细看那汉,不是石庆虎,还能是个谁!石庆虎早满脸是血,两手是血,张开两只血手,挺起一张血脸,龇露出白汪汪牙齿,不是一个鬼怪,就是一个鬼怪了。王桂花受惊吓,腿软,气紧,夺翁柳叶手里木棒,老也夺不下,想吼喊一嗓子,老也吼喊不出来。眼看就要背过气去,翁柳叶丢掉木棒,一把搂抱住婆婆王桂花说,妈,这个畜生从后面抱住我,捂我的嘴,脱我的裤子。石庆虎也跪爬过来,搂抱住王桂花一条腿说,不是我要这样,不是我要这样,你老人家大人大量,放过我,不要告诉我叔。我害怕我叔不高兴,我叔不高兴了,我头顶心开花,是一时三刻的事。又低声说,我晓得我叔是这个。抬起一只血手,拇指食指比画出一个八字。王桂花依靠住被炸塌陷的炕沿喘息,喘息一阵,才缓过一口气,手指抖,嘴唇抖,声音抖,想指点石庆虎鼻梁,手抬起来了,但抖得老也指点不住石庆虎。总是从石庆虎脑顶心晃动到石庆虎耳旁,距耳朵足足二尺远。然后再晃动到脑顶心,距脑顶心二尺还要多。想骂石庆虎一句,你这个败家的子孙!嘴唇早已张开,就是抖得牙齿和牙齿磕碰,嘴唇和嘴唇拍打,说不出一个完整字。唇齿间发出一种似有似无,类似微风吹过松树梢的那一种声音。翁柳叶突然吼喊说,你说,你和我妈说,你来欺负我,是我招惹过你吗?说,和我妈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今天把你当猪当羊剁了!石庆虎松开王桂花,面向翁柳叶连连摇两只血手说,不要,不要,我说,我说。又抱住王桂花一条腿呜呜咽咽一边哭一边说:今黑夜元根叔请我吃饭,喝酒。从没请过我,今夜请,我只当是有事求我。元根叔只管劝酒,老不说事,大半瓶酒下肚,我就有一点醉了。迷迷糊糊听元根叔说,要帮我重新娶个媳妇。我高兴起来,连说,恩人,恩人,原来你是要说这事啊。我该好好谢你!当炕上跪下给元根叔磕头。元根叔和我说悄悄话:今下午流浪到申柏岩村一个女孩,寄住在你家西窑里,他已告诉过几个光棍后生家,谁先弄到手就是谁的!我说,你老人家以为我醉了,是瞎说吧?元根叔说,我瞎说是猪,不信你去看。又摇手说,只怕别人早弄到手弄走了,你去也是白去。呵呵呵笑得领不住身子,倒不过气,趴在炕桌上还是笑。我没再多想,下地穿鞋,直奔你家西窑,就做下这事了。石庆虎果然一身酒气,刚讲述完毕就稀泥软蛋,趴伏在地呼噜噜,呼噜噜,睡熟。哪里是趴伏在地,是趴伏在圈花公鸡的鸡笼上,鸡笼已不是鸡笼,是一堆散了架的细木片片了。翁柳叶这时候才想起:花公鸡不见了。高举起松明子满地寻找,终于在一只箱旮旯里找到,蔫头耷脑,眼睛紧闭,出气多,进气少。刚才翁柳叶被掀翻倒地时,鸡笼咔嚓嚓被压瘪,不用细究,花公鸡是被压伤,还伤得不轻。翁柳叶孙猴子脾气当下就上来了,往门外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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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去寻宗元根对质,吼喊说,那一天在东沟坐坡,他夫妻们就捉弄过我一回,我不能老让他夫妻们捉弄。被王桂花带哭带劝,扯拽回东窑里。翁柳叶抱着花公鸡躺在炕上,想睡,就是睡不着,只管念念叨叨说些旁人听不清的话。

    宗长根听王桂花说完,长时间没说话,吸旱烟吸得急促了。烟雾一圈接一圈飞向头顶,从靠近窑顶的一个小窗口逃命一般飞窜出去。太阳婆婆一整天舞弄长毛画笔作画,累,早早收山回家,回家前,匆忙改换鲜红色颜料,在天空里涂抹几笔,在宗长根家窗户上涂抹几笔,黑黢黢窗框上面像涂了一层血。王桂花最害怕宗长根沉默,宗长根沉默过后,或许会找人拼命。村街里有人饿嗓子,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小寡妇上坟》。

    王桂花眼前,又闪过喜日子前夜那个梦,嘟喃着骂一句:没德性的货们些,瘆人哄哄地,都不晓得嚎上那一嗓子是图甚呢!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就指望你们这样没德性活着呢!依傍住宗长根坐下低声说,你不要在意这件事,咱叶儿只受到惊吓,没受害,咱们权当它甚事也没发生过。要是吵闹起来,石庆虎怨怼你哥;你哥怨怼石庆虎;你能考究清楚谁说的是真的?一村人正等着翻腾闲话呢,咱正好给人家添一堆闲话翻腾,你说何苦。宗长根吐出一口烟雾说,早问过你了,你还没告诉过我,送大布的人来过没来过?王桂花急忙说,来过,来过,我早和你说来过了。我跑到西窑里,和柳叶儿再返回东窑里,就这个工夫,咱家炕角落里就多了一个包裹,那包裹里全是大布。把小木墩往宗长根跟前再挪一挪,脸也往宗长根怀间凑一凑,几乎和宗长根脸贴脸,低声说,我就是奇怪,谁腿脚那样快,进东窑里我都没听到响声,石庆虎屁股蛋上遭人剜一刀,硬说是我剜来,我没有说不是。我猜想,从西窑里跑出去的那个黑影,说不准是你们的人,我应下那一刀,石庆虎就不往旁人身上想了,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宗长根点头,又摇头说,也对,也不对。王桂花说,为甚啦?宗长根说,那一刀要是我哥剜得呢?王桂花惊讶说,呀,我就没这样想过。宗长根说,我哥就是那种背后给人下刀子的人。你不那样想,不行,他就会那样做。王桂花摇晃身体说,咱不说这些了,我想见我弟弟王桂元,你得答应让我见。要不,我和你相跟跟上去见他。要不,你让他来咱村里一回。宗长根摇头说,你这可不能胡来,更不能把你弟弟这件事说出去,包括柳叶儿跟前,暂时也不能说。和谁做过的事,就和谁说。说过做过,各自走开,往后再不提明这个事!这是规矩,既和我一起做事,就必须守这个规矩。王桂花不说话,目光锁定宗长根目光,长时间锁着。宗长根说,只顾看我做甚么?王桂花说,这上头你是不是个老把式?宗长根说,甚上头?王桂花说,男人和婆姨们打伙计这上头——你那话里,就像是说这上头,就像你哥和村西头石牛牛家婆姨好,不就是像你说的这样?我就怕你推说个做正经事,实际是和你哥一样样德性。还想说宗元根和牛娥儿相好,宗长根推开王桂花说,你胡说甚,我哪有时间跟上你胡说。起身,出门,又返回来说,把柳叶儿叫回来,你们在东窑里歇息吧,有空闲了就赶紧做这个。食指尖尖指点一下自己脚上的鞋,又说,告诉柳叶儿,昨夜那件事,你没有告诉过我,其他人也不敢和我说。王桂花说,你呢?宗长根说,不要管我,我有事要办,办完事回来就在西窑里歇息,又不冷。转身走了。王桂花说,西窑里有蚊子咬。宗长根说,不用你管。王桂花说,这来时,你老像有事瞒着我,整天恼汹汹的黑下个脸,有甚心思呢?就不能和我说一说?但愿不是童山有事,你瞒我。宗长根已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