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追寻

第十章 焦土纯情

    焦土纯情

    石庆虎走进石财富家时,石财富夫妻两个,一个扛一把铁锹,提一只小饭罐;一个提一柄杀猪刀,正要出门。所谓出门,也就是出靠茅房的一间牛圈的门。从北山沟逃难回来,夫妻两个一直忙,石财富忙:上午随一村人和区小队到北山沟搜索死人、活人。石财富搜索到一个糟害人的害人鬼,腰以下埋在泥沙,碎石里,满头满脸柴草,泥沙,几乎看不出是一个活人。石财富用铁锹,双手,往出刨挖,刨挖到膝盖以下,才觉着那人皮肉在抽搐。摸摸鼻息,有热气,拨拉掉脸上柴草,泥沙,看见鼻尖下面一撮胡子,认出是一个糟害人的害人鬼。当下就举起铁锹,想要照头顶心拍下去。半道改变方向,嗤嗤格格一片响,铁锹深深嵌入沟畔泥沙柴草碎石里。丢掉铁锹,呼唤在不远处搜索人迹的宗长根。宗长根小跑过来,确认是一个糟害人的害人鬼,操起铁锹继续刨挖,刨挖出一个深坑,丢掉铁锹,搂抱住糟害人的害人鬼的胸脯,试着往外拉。一拉,再拉,拉出深坑,赤裸裸摆放在沟畔山坡上石财富面前,只一条胳膊上牵挂着一件泥糊糊坎肩,布料像土布,又明显比土布细润。不是那一撮胡子,谁能认出是一个糟害人的害人鬼!宗长根跳下深坑刨挖,看见深坑底裸露出一个像手枪皮套的尖角,十指顺尖角往里抠挖,抠挖出来,果然是一个手枪皮套,但没手枪。扔出坑外,随即也一滑一跌攀登出深坑。山坡上,石财富想脱下那一件坎肩,覆盖住糟害人的害人鬼的下半身。还没脱下就惊叫一声跑开说,他手里有炸弹!话没说完,糟害人的害人鬼把炸弹向石财富扔过去。可惜没力气扔,只是顺山坡滚落,滚落入刚刨挖出的那个深坑里,轰一声炸了。其实是一枚日制手雷,炸起的泥沙,柴草,碎石,落到山坡上,落入沟底河水里,落到山坡上的,嗦啦啦噼噼啪啪一片响。有一块碎石砸在糟害人的害人鬼脸上,那家伙惨叫一声,昏死过去了。石财富骂说,我日你妈!抡起铁锹往下劈。被宗长根半道夺下说,不能杀他!石财富松开铁锹,掉头往村中走,一边摇头晃脑泄愤说,糟害人的害人鬼,死到临头还要糟害人。我不想再搜寻他们,谁爱搜寻谁搜寻去,我害怕他们。刚才你宗长根要是还在那个深坑里,这一阵,早被炸成碎片片了。你让我怎收拾,怎交代你婆姨你儿和你儿媳妇!回到村里,开始从村头一个地窖里往村中搬谷草秸,不是一捆一捆搬,是用一根扁担,两条麻绳,把几小捆谷草秸捆缚成一大捆,肩挑着往回搬。早预料会遭烧杀,谷草秸不敢放村中,在村外就山坡挖一个地窖,一半裸露,一半在地下。申柏岩村人家都这样。搬回谷草秸,堆积在被烧塌的两间正房门窗上,房顶上横搭几根椽,再覆盖上谷草秸,再把土炕清扫干净,至少今夜能住人睡觉了。牛娥儿比石财富还忙:从村北小树林里寻找回石狗蛋和王凤儿,石狗蛋一路搀扶王凤儿,王凤儿一路哭哭啼啼,只说一句话:我妈在哪里,我想看见我妈。牛娥儿躲在最后面,一路走,一路抹眼泪,快进村口,还听见王凤儿嘟喃那句话,爽性躲在一个山湾里,放开嗓子嚎啕。嚎啕一阵,不嚎啕了,抹一把眼泪说,王清锁家媳妇,你听着,从今往后,你闺女就是我闺女了。要是你闺女愿意,我家石狗娃石狗蛋她随便挑,嫁哪个也行,我都不会慢待她。你就安安心心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到底是投胎,还是升天,只有你自己晓得,我可是帮不上忙了。我只是可惜,你把我狗娃的一个孩子也带走了。要是你不遭受糟害,我狗娃就算是婆姨也有了,孩子也有了。唉,都是个人的造化,个人的造化。像没有哭过,甩开脚步,摇,晃,脚底嗵嗵嗵,嗵嗵嗵,走得急。赶在石狗蛋王凤儿前回家,一进家门——茅房旁牛圈,就帮石财富搬石头木板搭床铺。搭好,正好王凤儿头歪在石狗蛋怀里,抽抽噎噎,一步几寸远,一步几寸远,挪进院。牛娥儿迎上几步帮石狗蛋搀扶王凤儿,搀扶进牛圈扶持上床铺,打发睡下说,孩儿你睡,妈这就去给你做饭,妈还是那句话,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闺女,我就是你亲妈。我孩儿一整夜受惊吓,一整夜遭饿,这一阵看见就一点点精神也没有,睡上一阵阵,妈就来叫你吃饭。转身嗵嗵嗵,嗵嗵嗵,往被烧毁的两间正房里去了。两间正房里到处都是谷草秸,墙角落里埋一只小瓦罐,搬开一只大木墩,掀开一层细土,揭开一块小石板,从一个小坑里搬出小瓦罐。小瓦罐里有小米,再从小坑里掏出半布袋山药蛋,就到房檐下生火做饭。小米稀饭熬好,先舀一碗晾在一只小木墩上,再把山药蛋刮皮,煮熟,就端上晾得温乎乎的一碗小米稀饭往茅房旁牛圈走。看见石狗娃进牛圈踅一圈出来,往大门外去了,就叫喊说,狗娃,快回来吃口饭。石狗娃没回头没吭声,走出大门外去了。牛娥儿走进牛圈,王凤儿已醒了,半坐半躺在石狗蛋怀间,瞪着眼,不说话。石狗蛋也不说话,只是不停歇摇身体,带动王凤儿也不停歇摇身体。牛娥儿心中哀伤,也欢喜,站在铺板跟前,用小勺喂王凤儿小米稀饭。小勺送到王凤儿唇前,王凤儿像没有看见,牛娥儿说,我孩儿乖,张嘴,吃饭饭,吃上饭饭就有力气说话走路了。王凤儿还像没听见。牛娥儿瞅一眼石狗蛋说,让孩儿张嘴,吃饭。孩儿吃过,你就能去吃。你不饿啊!石狗蛋就埋头说,凤儿乖,张嘴,吃饭,啊!你不吃,我也不能吃。王凤儿就张嘴把一小勺小米稀饭吸溜进去,咽了。牛娥儿再舀一小勺小米稀饭,送到王凤儿唇前,王凤儿老早就把嘴张开。感动得牛娥儿满眼是泪,把一小勺小米稀饭送进王凤儿嘴里,嘴唇顺势到王凤儿脸颊上轻轻嘬一下说,我孩儿就是乖。一碗小米稀饭喂完,端着空碗返身出来,端一碗煮山药蛋进去,和石狗蛋使眼色说,你喂孩儿,和孩儿一起吃,我出去叫你哥回来吃饭。把饭碗送到石狗蛋手里,颠动小脚摇,晃,嗵嗵嗵,嗵嗵嗵,跑出大门去了。太阳婆婆舞弄长锋画笔,胡写乱画,正胡写乱画得专心,专心到身体已西斜,长锋画笔已滚烫,没觉得。画出的图画热灼灼,亮晃晃,也西斜,也滚烫,一样没觉得。村街里到处黑乎乎,到处飘散焦糊味。牛娥儿摇,晃,嗵嗵嗵,嗵嗵嗵,从村东寻到村西,没见石狗娃。遇着从北山沟搜索救人回来的石福才,问见着没见着石狗娃。石福才说,见着了,好像是返回北山沟那块牛样大石头那里,在石头跟前坐下了。牛娥儿顾不得说客气话,摇,晃,嗵嗵嗵,嗵嗵嗵,赶紧往北山沟跑,跑几步,觉着肚里饿,跑不动,就又摇,晃,嗵嗵嗵,嗵嗵嗵,返回家。舀一瓢冷水,从锅里捡几颗煮熟的胖大山药蛋,往冷水里泡一泡,然后一边往村外摇,晃,跑,一边吃。吃掉一颗,把另两颗揣在怀间,嗵嗵嗵,嗵嗵嗵,摇得勤快了,晃得激烈了。石狗娃果然坐在牛样大石头跟前,一声不吭,只是看那块大石头。牛娥儿跑到石狗娃跟前,紧靠石狗娃坐下,从怀间掏出两颗煮熟的山药蛋送到石狗娃手里说,我孩儿先吃了,吃了,想哭就好好哭上一场,也算你们交往了一回,也不亏王清锁家婆姨那一份情意。哭过,咱就回家,回家好好帮你爹和你弟弟种地,种上两年地过来,妈让你爹托人给你好好说一个媳妇!原话是说,妈让你爹托人给你找一个亮瓦瓦的媳妇。申柏岩村说婆姨漂亮,除说苛细煞外,还说亮瓦瓦。石狗娃接过山药蛋,不吃,在手里搁着。眼睛不离开大石头说,妈,我不回家,要去找区小队,区小队不要我,我就去找县大队。我要有枪,要学会打枪,要亲手枪崩几个害死我婆姨的害人鬼。说的全是心里话,王清锁家婆姨被糟害死,一心只想着报仇。上午随区小队去北山沟寻找死人或活人,忽然想起王清锁家婆姨闺女王凤儿,急忙赶回村寻找。先去王清锁家寻找,哪里还有家,房子黑乎乎只剩下残壁,当院里一株枣树,也被烤得树叶子焦黄。转身到自己家寻找,看见王凤儿病病歪歪斜躺在石狗蛋怀间,想说一句安慰话,嘴唇动几动,又说不出口,死心了,也放心了。无牵无挂,下定了要像宗童山一样响当当活一场的决心,是死是活无所谓。牛娥儿听石狗娃语气那样坚定,受惊吓,哇一声就哭了,急忙又双手捂住嘴。过一阵止住哭说,孩儿,你也听说啦,你宗长根大爷家孩儿宗童山,上战场被打死,你何苦。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迟一天,也会有人杀他们,不止杀,还要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你离开妈,妈不能活,你爹也不能活,咱石狗蛋也不能活。石狗娃说,妈,我不亲手枪崩他们几个,我也不能活。你不能看住我,就这样坐着饿死,困死吧。牛娥儿忽溜一下站起说,妈不和你说了,让你爹来和你说。摇,晃,嗵嗵嗵,嗵嗵嗵,往村里小跑。脚底震荡,震得头皮麻,震得心里慌,震得满山沟嗡嗡嗡,嗡嗡嗡,响回音。

    太阳婆婆舞弄不动画笔了,就要收笔回家。牛娥儿终于劝说动石财富,愿意相跟上到北山沟劝说石狗娃回家,不回家,就陪他在牛样大石头跟前过夜。只要他忍心让爹妈跟着受那罪,就随他。其实她刚离开石狗娃,石狗娃就起身找县大队去了。石财富提一把杀猪刀,牛娥儿扛一把铁锹,提一只盛满小米稀饭和煮熟的山药蛋的小瓦罐,刚走到当院,就遇着石庆虎,石庆虎笑嘻嘻说,相跟跟上到野外过夜?牛娥儿说,你正经说话,你家房子没烧塌?怎还高兴成这样?有话快说,没话不要挡我们的道,我们可没工夫陪你淡闲话。石庆虎作恼状说,你以为我就有工夫陪你淡闲话?面向石财富说,叔,还是你家那二亩地的事,我左思右想,还是觉着退还你好。不过你得在这一个退还契约上画个押,摁个手指印,除退还你二亩地外,再赔补你五块现大洋。真从怀间掏出五块现大洋,在手里簸动。五块现大洋相互碰撞,欻拉,欻拉,脆硬脆硬响。石财富说,你说话算数?石庆虎往直挺一挺胸脯说,不算数是你孙子。石财富说,你先把五块大洋给我。石庆虎说,日日日,精明上啦,害怕我再拖欠你?石财富说,你不先给我现大洋,我不会画押,不会摁手指印。石庆虎说,你一手画押,一手接现大洋。我一手交你现大洋,一手接你画过押,摁过手指印的契约。石财富说,现在就给,现在就画就摁。从石庆虎手里接过毛笔,那毛笔上早蘸了墨,打开笔帽,正要往契约上画押呢,就听见宗元根在大门口咳嗽,倒背双手走进来说,你们这是在吵闹甚?那块地不是早卖给我,怎么又签退地文书?走到石庆虎身后,眯缝起眼看石庆虎两只手。石庆虎一只手捉五块现大洋,一只手捉退地契约,正送到石财富面前。石财富两只手,一只手刚捉住退地契约,正要画押、摁手指印。听见宗元根咳嗽,四只手都停滞,俩人都在意宗元根,一个直盯住看,一个回脸看。趁这一霎时工夫,牛娥儿放下盛饭的小瓦罐,把五块现大洋抢夺在手说,本该就是我家的,还签甚退地契约,真的假的,元根哥你识字,你帮忙看一眼。一把把退地契约也夺在手,送到宗元根面前。慌得石庆虎抢夺说,这是咱两家事务,旁人不能随便看。集市上卖骡卖马都是在袖管子里捏码子呢,何况这是卖地退地!跳几跳想从宗元根手里抢夺到退地契约。宗元根把退地契约高举起,任石庆虎一跳老高,一跳老高,就是抢夺不到。宗元根退开几步吼喊说,石财富,石狮子,你可真是个实在宝贝,这哪里是退地契约,是卖你狗娃壮丁的卖身契约。从画押摁手指印之日起,你狗娃就算是乡村两级政府一名在册壮丁了,三日内就得去村公所报到。石庆虎突然扑向牛娥儿,牛娥儿没防着,冷不丁被扑倒,铁锹飞出去,当朗朗一片响。落在距小瓦罐不足半步远的地方,差一点就把小瓦罐砸碎。五块现大洋从手里飞出去,满院里飞扬、弹跳、滚动。石庆虎满院追赶五块现大洋,追赶到,抓一把柴草尘土向追赶过来的牛娥儿脸上打过去,一溜烟跑出大门外去了。一路高喊,宗元根,你不是人,我和你没完!牛娥儿被打得一脸一嘴土,眼睛里迸进去细尘,照准石庆虎奔跑的脚步声方向扔一只鞋,那鞋半道绕一个弯,打到院墙顶,弹跳一下,飞出院墙外去了。牛娥儿蹲在当院呸呸呸吐嘴里的尘土,一边用心揉抹眼睛,揉抹几下,试着睁开看一看远处,再揉抹。冲石财富吼喊说,老人,你是石头木疙瘩啊,怎就不帮我一把呢,把我的鞋捡回来。还是躲避着不称呼石财富死人,改称呼老人。石财富把杀猪刀扔在当院,骂一句,我日他妈!蹲下,抱住头不吭声了,实际是偷偷往衣袖上抹眼泪。宗元根没想到会闹到这一个地步,尴尬,看牛娥儿,又看石财富,跺脚说,我找他给你们要现大洋去。转身往大门外去了,嘟喃说,我得请这畜生喝一回酒了,不下狠手没人肯出手制服他。牛娥儿吼一嗓子说,他元根大爷,我得感谢你,今天没你时,我一家人被坑害惨了,甚时有空了,过来闲淡话。记起石狗娃还独自坐在北山沟里,眼见天色就要发暗,北山沟里死人气弥漫,狼,豹,野猪,都会向死人气聚集。况且,石狗娃一整天就吃过两颗煮熟的山药蛋。顾不得揉眼睛了,半睁半闭,摇,晃,嗵嗵嗵,嗵嗵嗵,跑出大门外,寻找到自己的尖尖小鞋,穿上。返回大门里,扯拽石财富说,老人,快些给咱狗娃送饭去哇,这一阵咱狗娃肯定饿得头昏脑胀,都辨不清东南西北了。我老听见狼嚎呢,豹嗤嗤嗤啸呢,野猪撞得树林嗦啦啦响呢。你只顾磨拖甚,快些走哇。几句话说得石财富心慌意乱,起身,捡起杀猪刀,也捡起铁锹,小瓦罐,随牛娥儿小跑着出门,心底也替石狗娃担心上了:可怜我孩儿,人,畜生,都惦记上我孩儿了。

    夫妻两个老远就看见,那块牛样大石头旁,没有石狗娃,几只野猪正在石头旁河道里争夺、撕扯一条人尸。从河道里一条石缝里撕扯出一条赤裸裸人腿,又撕扯出一条人胳膊。牛娥儿当下就腿软得寸步动不得,扶持住一株靠近沟畔的松树嚎哭说,我家狗娃,我家狗娃,畜生们在撕扯我家狗娃呢!石财富被嚎哭声震撼,长嚎一声说,啊呀——我不能活啦!眼睛里喷血,挥舞铁锹、杀猪刀,向野猪群飞奔。一边吼喊着骂:我日你们家妈,我日你们家妈!长嚎声带哭音,吼喊声带哭音。整条山沟里嗷嗷嗷,响回音。飞奔到野猪群跟前,铁锹劈向一头正撕扯人胳膊的野猪,那野猪惨嚎一声,窜跳起来,撞击其它野猪,其它野猪受惊吓,跟着四下里乱窜。石财富扔出杀猪刀,杀猪刀在半空里亮晃晃鲤鱼跃龙门,然后一个鹞子翻身落下,贯入一头野猪的颈项。那野猪嚎一声,拖带着杀猪刀,往山坡上树林里窜去,三窜两窜没有踪迹了。石财富挥舞铁锹,眼睛里喷血喷得热烈了,啊呀啊呀嚎叫着,往东追赶一阵,又往南追赶,又往西追赶。追赶得眼前一片静悄悄,不追赶了,跌坐在地喘息说,我日你们家妈,我日你们家妈!不过只喘息一小会儿,就吼喊说,狗娃,狗娃,你可不能撇下爹一个人走了,要走,爹和你相跟跟上走!爹不是个好爹,早不想活了!向被撕扯过的那一条人胳膊飞奔。奔跑到跟前,扯拽住,从石缝里往外拉。石缝里淤堵满树枝,烂草,碎石,泥沙。从树枝,烂草,碎石,泥沙间,扯拽出完完整整一个人,哦,是两个人。一个人赤裸裸仰躺着,身上还趴伏着一个人。趴伏着的这个人,披一件单袄,紧紧搂抱着仰躺着的那个人。单袄翻卷起,恰把两个人的头蒙住。石财富累出一头汗,跌坐在地说,我日你们家妈!揭起单袄,仔细辨别两张人脸,都覆盖满泥沙,烂草。仰躺着的一个,头发长长,人已从石缝里出来了,头发梢还留在石缝里,足足五尺长。嘟喃说,这不是王清锁家婆姨?像是王清锁家婆姨。清理一下趴伏在上面的人头上的泥沙,烂草,只见眼睛暴凸出,嘴巴大张开,有胡茬。急忙捉住那人身上衣服的一个小边角,搓揉去泥沙,搓揉出本色,黄黄的,是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的军服。再往起掰那人身体,僵硬僵硬,掰不动。双手已把仰躺着的人身体搂抱死。不过,仰躺着的人的腔子还是裸露出来一点点,空荡荡瘪着。石财富忽然饿狼一样嚎叫起来,啊呀——大骂说,我日你们家妈,我日你们家妈!她死了你们也要糟害她!抡起铁锹,劈下去。一铁锹接一铁锹,嚓,嚓,都劈在趴伏在上面的那个人的胳膊上。劈断一条,再嚓,嚓,劈断另一条。把一个没了胳膊的尸身掀翻在河沟畔草丛里,完全裸露出王清锁家婆姨被糟害过的身体。长长的头发也从石缝里扯拽出来,盘结在受难者尸体旁。吼叫牛娥儿说,不是咱狗娃,是王清锁家婆姨,王清锁家婆姨找到了!依然带哭音。牛娥儿说,你看清楚啦!不要认错人。石财富说,昨夜被破开肚子的婆姨,就王清锁家婆姨一个人,怎地看不清楚,怎地能认错人。哭音深重了。牛娥儿不嚎啕了,只是抹眼泪,颠动小脚,摇,晃,嗵嗵嗵,嗵嗵嗵,走过来。弯腰认,认出就是王清锁家婆姨,就哭说,可怜你苛细煞亮瓦瓦一个婆姨,被糟害成这样。坐下来,拔一把绿草,再找一根干树枝,拨拉王清锁家婆姨脸上身上的柴草、泥沙。从河沟畔草丛里那个糟害人的害人鬼身上剥下那一件单袄,给王清锁家婆姨覆盖在身上。石财富一把扯下,扔在王清锁家婆姨屁股旁说,这种衣服,不配盖在她身上。她就是一丝不挂,也是在自家天底下一丝不挂的,没甚么丢人处。盖上那一件兽皮,算甚么,那才叫丢人呢!因为恼怒,哭音倒散淡了。牛娥儿说,可是咱家狗娃呢,狗娃呢?石财富就仰脖吼喊说,狗娃,狗娃!向东山梁吼喊两声,又向西山梁吼喊,满山沟响起狗娃狗娃的呼叫声。牛娥儿说,要不你守在这里,我回村瞅瞅,是不是去王清锁家婆姨家了。石财富说,那院里我去过,哪里还是院子,狗娃去那里做甚么,不会去!正说呢,申柏岩村方向响起狼嚎声,天色灰暗,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狼群就来了。石财富踮脚直脖往村那边张望一阵说,今黑夜狼群来得这样早。牛娥儿说,死下那么多人,又没都找到,死人味招得四周遭的狼全来了。白天没来,就算是照顾咱们这些活人了。你说,咱狗蛋在家,不会出门乱跑吧。石财富说,他有王凤儿陪伴,好好的在家里,你想让乱跑,怕也不肯乱跑呢!冲沟掌吼喊说,狗娃,狗娃!牛娥儿说,你不用吼喊了,我想起来了,狗娃许是找区小队去了,今午后他和我说过。说区小队不要他,他就去县大队。你只顾吼喊,吼喊得我心里慌慌乱乱的没头绪,把什么都忘了。石财富说,那就是走了。他早该去!你记得清楚,是和你说要去区小队县大队?牛娥儿说,怎么会记不清楚。就是那样说过。石财富再次说,他早该去!我悄悄催促过他几次!向四周遭找干一点的柴草。找过来一堆,再找过来一堆,一连找过来几大堆,堆积在牛样大石头旁。嘟喃说,我爷爷常说,打猎遇上狼群,最好是点火。狼群怕火,不会靠近火。掏出打火链松明子点火,费半天工夫,先点燃一小堆,再费小半天工夫,再点燃一小堆,说,有这两堆火,狼不敢碰咱们。拉牛娥儿在身边坐下说,你困了就先睡会儿,今天你比我忙乱。牛娥儿说,哪有心思睡,咱先挖两个坑,把两个死人埋了吧。石财富说,苛细煞一个女人,埋了做甚,让多在人世上陪陪咱们,咱们也多陪陪她。那个糟害人的害人鬼,埋它做甚,他糟害人,让狼遭害他,正好。长喘一口气,靠那块牛样大石头坐下,瞟一眼王清锁家婆姨尸体,把头埋入裆间,再不和牛娥儿说话。牛娥儿说,你是不是和王清锁家婆姨也好过?石财富装没听见,不回应。牛娥儿照石财富小腿上踢一脚说,老人,你在哭啊?尖尖小鞋像一把镢头,踢痛石财富了。石财富硬挺着,还是不回应,心里只想着:让牛娥儿早一点睡着。牛娥儿再踢一脚说,老人,你埋不埋。石财富说,埋甚,埋甚,我哪有力气埋。我瞌睡得不行行,睡一会儿再埋。牛娥儿说,我问你话呢,你得实话和我说。石财富说,你让我实说甚话?牛娥儿说,你是不是也和王清锁家婆姨好过?高抬起尖尖小脚,摆出一副还要踢一脚的架势。石财富赶紧往小缩身体,说,王清锁刚失踪那一段时间,她整天哭得泪人人一样,谁见着谁心疼!谁见着谁都想宽慰!我就宽慰过一回。想再宽慰呢,咱家狗娃天天往她家里跑,我能和她好个甚!牛娥儿说,我再问你,你埋不埋!石财富说,不埋,至少今黑夜不埋!人转世投胎活成个人不容易,我就想让她在人世间多露一露脸。让你,我,多陪她一阵阵。牛娥儿说,是你想多陪她一阵阵呢吧——你不埋,我埋。你多陪她一阵阵,又能怎样?你个没良心的货。我整天跟上你起早搭黑受,你几时正经陪过我一回!再到石财富小腿上踢一脚说,这个糟害人的害人鬼的尸身,也不埋?石财富说,不埋!他糟害人,让狼遭害他,他就配喂狼。牛娥儿摸过铁锹,到沟畔草坡上挖坑。挖一个浅坑,捉住糟害人的害人鬼一只脚,往坑里拖拉。拖拉到半道,狼嚎声越来越迫近。天色已黢黑,已经有几只蓝莹莹的狼眼,围聚到跟前晃过来晃过去。丢开尸体不拖拉了,说,要不,真让狼吃了吧?这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糟害死咱村那么多人,就是埋了,也要让狼掏出来吃了呢。何苦受这份罪!咱们还不晓得,几时要被这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糟害死,让狼吃了呢。是和石财富说呢。石财富还是不回应,是顾不得回应。一只手捉住王清锁家婆姨一只冰冰凉的手,拇指不停歇搓摸已有一点肿胀的手掌,要抽噎出声了,急忙擤一把鼻涕,把抽噎声掩盖了。就那一声擤鼻涕的声音,招来牛娥儿目光,看见石财富捉着王清锁家婆姨一只手了。牛娥儿借着熊熊火光,摸到两只砍断下来的胳膊,奋力向蓝莹莹狼眼扔过去一只,嘶声瞪眼吼喊说,我打死你们,打不死,就算你们占便宜了!再扔过去一只,再嘶声瞪眼吼喊说,你们尝尝,这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的肉,是甚滋味!呜哇一声,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说,我恨糟害人的害人鬼们,也可怜糟害人的害人鬼们,好好的在你们家过日子多好,为甚要来我们村糟害我们,把我们村人让狼吃,你们自家也让狼吃,就好活了个狼,就好活了个狼!你们图甚来!哭声撼天动地,北山沟里呜呜呜,呜呜呜,有回音。回音绵绵长长,响上山梁,又回旋回山沟,转换成嗡嗡嗡,嗡嗡嗡,响得迷失了方向,到处乱碰乱撞,还是响。牛娥儿哭一阵,不哭了,起身,把已拖拉到浅坑口的尸体推跌进坑里,扔进去一大堆碎石,把浅坑掩埋掉。已累得伸不展腰了,依傍石财富坐下说,王清锁家婆姨,你甚时愿意埋,你埋吧,我实在埋不动了。记得不要让火熄了,火熄了,咱们就让狼活活撕剥了。片刻工夫,已睡熟。夜空里晴朗,繁星密匝匝,亮闪闪,四周遭蓝莹莹目光同样密匝匝,亮闪闪。忽然响起一声长嚎,北山沟夜气凉飕飕颤抖,夜空里星星,四周遭黑森森山梁,也凉飕飕颤抖。

    宗长根走进宗元根家院里时,宗元根正坐在当院里吸旱烟。吸旱烟不是用宗长根那种木制旱烟杆,是铜制旱烟杆。木制旱烟杆,烟嘴是玉制,烟锅是铜制。也有锡制的,锡制的烟锅灰白灰白,申柏岩村人不喜欢,很少用。铜制旱烟杆,烟嘴烟锅包括烟杆,都是铜制,申柏岩村人叫连身俏。就是制作模具设计,一次性烟嘴烟锅烟杆就全有了。铜制旱烟杆每日擦拭,擦拭得金灿灿,亮瓦瓦,使用起来俏,别人看起来俏,不用时摆在什么地方都觉着俏。是一种尊严的象征,身份的象征呢——宗元根从来不愿忘记:他祖籍在县城东街;祖辈是有钱人。不过也承认,迁移到申柏岩村,家道就开始败落:买地皮盖房子,买不到一处,盖不到一处,祖父宗尚书不是没钱买,是不愿意虚置产业,用到甚么时买甚么,用不着,就不买。显然,祖父宗尚书不打算在申柏岩村长住。及至宗元根宗长根长大,县城里战事频忍,祖父宗尚书才意识到:县城不适合宗家人居住了。督促儿子宗康泰在申柏岩村再置办一份地皮。原有一份留给长孙宗元根,新置办一份留给次孙宗长根。宗元根住村东头——石财贵家小院前面一处高门楼大院,是祖父宗尚书最早置办的地皮,然后盖起房;宗长根住村中间——父亲宗康泰新置办的地皮。正面掏两眼土窑,南面盖两间土墼房。祖父宗尚书最早盖起的高门楼大院,在申柏岩村算头一份,论面积,论房子气派度,申柏岩村,包括周遭村,没有第二家。一处院子,正面九间砖瓦房,地基抬高三尺多,全部黑岩石凿得方方正正,石与石之间,石缝全部抿灰。石缝抿灰地基往上,全部砖茧,房脊高矗,三面留女墙式护顶。九间房每三间分隔成一套房,共是三套房,宗元根住中间一套,左右各住一个儿子。三儿宗童高投奔八路军,不敢告人,还没来得及成家。成家时,宗元根计划让住:南房东三间。南面九间砖瓦房,东三间做客房,夏天也做厨房——也就是准备三儿宗童高成家时居住。紧靠客房往西第四间,做大门洞,大门板厚实,高大,恰好与两边房顶横担过来的横梁严丝合缝平齐。大门洞往西三间,做牛圈。再往西两间,做草房。最西一间,做茅房。茅房掏茅粪不走大门,大门外最西端留一个出粪口,平常时用石板盖严实,掏茅粪时打开。只掏茅粪的人见茅粪,其他人,见不着。

    目下,宗元根家院子已不是院子,是一片残墙、焦土。大门洞黑乎乎,黑乎乎大门脑上,黑乎乎残留三个字,慎养德。两边砖壁上花鸟鱼虫雕饰,全用枪托——或者是用木棍,砸碎,碎片零零落落掉落在大门外长石条台阶上。隐约可见一副残缺不全对联:诗书非药能医俗,道德无根可树人。上联缺一个诗字,一个能字;下联缺一个德字,还缺一个人字。其他字,不是缺一撇,就是缺一捺,所有残墙黑乎乎,房顶已全塌陷。宗元根在残墙里扯起大布缝制的篷布,三家人扯起三块篷布,暂时都居住在蓬布里。假如盖房,村中木匠,只石财富一个,先给谁家盖,都得坐下来商量。没三月五月,新房子木材备不齐;没三月五月,新房子木架做不出。宗长根走到宗元根身边,没说话,紧靠宗元根蹲下。太阳婆婆今天心情不好,老早就收笔回家,只是长锋画笔扛在肩上,倒竖起来,随太阳婆婆回家的脚步,左一晃,右一晃,把西山梁上天空里,涂抹出一片连一片的白痕,呈鱼鳞状,喷射状。从西山梁顶,向东南北三个方向喷射铺排,喷射铺排到东山梁,南山梁,北山梁。鱼鳞状边缘,淡黄,闪亮,借助那一点闪亮,宗长根看见宗元根一脸愁苦。从脖子里摘下旱烟袋,用烟锅捅一捅宗元根腰眼说,哥,给一锅烟叶末,我出门忘记往烟布袋里装烟叶末了。宗元根不看宗长根,把烟荷包送到宗长根面前。宗长根的烟荷包,用一根细绳子系在旱烟杆上;宗元根没系,烟荷包是烟荷包,铜制烟杆是铜制烟杆,假如把烟荷包系上铜制烟杆,再配上除烟垢小勾,扣烟灰小锅,捅烟杆细铁丝,滴溜嘟噜,铜制烟杆就一点也不俏了。应有的尊严、身份象征,就没有了。不是被逼迫,宗元根不情愿那样做。宗元根把旱烟锅插进宗元根烟荷包里,一揉一捏,一揉一捏,往烟锅里装旱烟末,装好,把旱烟杆送出去,身体也向宗元根俯就,俯就到自己烟锅恰和宗元根烟锅相扣在一起,就用力吸。宗元根就轻轻吹,把火星吹往宗长根烟锅里。宗长根嘴里有烟雾吐出来,把烟锅拖离开宗元根烟锅,直挺起身体,想问:你前两个月,每月到南头村财主家顶五天工,和财主家一个姓康的长工接触过?接触时,说些什么话?说出口的却是:昨夜,你去我家来?

    宗元根说,没有,我去你家做甚!脖子直挺起辨白说。像怕宗长根判他死刑,或送他进监狱,立即就要带他走,或立即就要绞杀他。

    宗长根说,你不用激动,不用抵赖,有人看见来。

    宗元根说,谁看见来,让他当面和我说,我去你家做甚来?不只是直挺起脖子,还翻白眼了。紧接又说,你婆姨王桂花又没害胡说病,肯定是她胡说呢。摇头晃脑骂人了。

    宗长根说,你怎就晓得是我婆姨王桂花告我来?怎好好地就骂人?

    宗元根说,除你婆姨王桂花,还有谁和你胡说!

    一肚子冤屈,一肚子恨意,都想借一句话喷出。实际,家财分摊上,宗元根也是一肚子怨气:祖父不喜产业,父亲也不是一个喜欢经营产业的人。县城里几处铺面,几处院落,遭人算计,遭族人挤对,到父亲这一辈,就剩下一处铺面,紧挨在一起的两处小院。父亲过世前,把铺面、小院,一劈两半,宗元根,宗长根,各分得半个铺面,一个小院。宗长根每月进城照料铺面和小院里事务,宗元根喜欢山村宁静,嫌弃县城繁闹,把半个铺面一个小院一次性出租十年,十年进县城一次,租户居然不是原来的租户,是族人中一个近亲属。近亲属不许宗元根进小院大门,称:你爹手里就卖给我了。出示房契,果然足模手印样样齐全。宗长根出面,聚齐族人佐证,一致认定:足模手印伪造,房契属假。宗元根索性只要银子不要房产,把半个铺面,一个小院,转让给宗长根经营。转让归转让,心里一直觉着是被逼,是受害、吃亏了。隐约之间,把受害、吃亏的小账,记在宗长根身上:常进城照料买卖上事,常和族人来往,你不串谋,他们敢起意坑我?宗长根夫妻,甚至儿媳翁柳叶,也成了出气口。

    宗长根爽性实话实说,石庆虎屁股上挨一刀,申柏岩村里,除了你会和石庆虎耍刀子,没人会。你自己想一想,或你自己细咂话,不用我细说。

    宗元根说,你可不能瞎说,说出去,申柏岩村人怎样看我!有一点慌张,脖子虽然还挺着,但不直溜,语气也不十分坚定了。

    宗长根说,你晓得害怕申柏岩村人就行,咱家危难时刻,申柏岩村人收留了咱家,咱们得晓得感念他们。人家有钱人用真金白银谢恩人,咱家没钱,用一份真情谢。至少,不祸害申柏岩村人,总还能行吧?你觉着你做不到?是不是?还是根本就不愿意那样做?

    宗元根说,石庆虎坑骗我!

    宗长根说,不就是二亩山坡地,十几块现大洋吗?坑骗的是石财富,对你,只是多说了一小块地段。说你可以从那里垒一道石堰,和石财富家另一块地分割开,是吧?

    宗元根说,都哄到我头上了,惯坏他,他还不晓得要怎地再哄我呢!

    宗长根说,就为这点点小事,你就想借刀杀人——诬赖他故意杀俘虏。诬赖不成,就拿你侄儿媳妇做幌子害人。后悔了,怕真伤害到侄儿媳妇,就背后捅石庆虎一刀,你还算没昧尽良心,还念一点兄弟情分。我就是看在你念兄弟情分这一点上,才找上门和你说话。

    还是想问:你和财主家那个姓康的长工接触过没有。还是有一点问不出口。

    宗元根不说话了,只顾一口接一口猛吸旱烟,烟雾从唇间,鼻孔里,飘扬出来,旗帜一样飘扬上头顶,飘扬上天空,摇头晃脑,扭嘴变脸,消散了。

    宗长根说,哥,我晓得你手里有几个钱,咱爹过世时,觉着我比你会闹日子,就把大部分财产,包括金条现大洋等等,都留给你。但你得懂得咱爹的心意,咱爹是要你拿这些钱安安心心过安稳日子,不是要你拿这些钱谋财害命,更不是要你恩将仇报。

    宗元根再次直挺起脖子说,我没有图财害命!我没有恩将仇报!

    宗长根淡笑说,拿现大洋送给区小队温队长,要人家处置石庆虎。你以为,在村公所乡公所那边,现大洋起作用;在区小队这边,也起作用?再说了,石庆虎家几个小孩,已经没了亲娘,你想让也没了亲爹?这种事,只有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能做得出。

    从怀间取出十块现大洋,送到宗元根面前说,石庆虎一条人命就值这十块现大洋?

    宗元根瞪眼说,这不是胡说嘛,温队长说他这几天缺钱,我是借给他,没旁的意思,是他弄错了!有一点吼喊的意思了。又说,我这就去找他来和你当面说清楚。站起,往黑乎乎大门窟窿外走。宗长根没拦挡,任他走出黑乎乎大门窟窿,在黑乎乎大门窟窿外走不是,回不是,迟疑一阵返回,躲避宗长根目光。弯腰拍打自己裤脚上尘土说,这两天村外狼多,要不然,我一定得找到他。扭一扭脖颈。

    宗长根站起身,把十块现大洋丢在宗元根脚底,低声说,记着,你三儿宗童高,是八路军晋绥边区八分区一名战士,你得学会给他长脸,起码,不能像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一样,糟害申柏岩村人。那样,咱就也是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了。想说,县城里你那处院子,还记在你名下。两年前你得到的那笔银子,说是卖院子所得,实际是院子一次性出租三年所得。之所以不和你说明白,是怕你进城搅和铺面里生意。迟疑一下,没说,转身走出黑乎乎大门窟窿外去了。在黑乎乎大门窟窿外仰起脸看天,泪水弥漫了整张脸,想到儿子宗童山,想到宗元根可能和那个姓康的长工接触过,说过许多话,心里就难活,就觉着孤独,很少感觉到孤独,今天感觉到了。或许是无意间,哥出卖了申柏岩村一村人。问题是:宗元根怎就晓得申柏岩村往根据地转送物资这一件事了呢?

    兄弟阋于墙,

    外御其侮——

    就个别兄弟而言,真能这样吗?

    宗元根请石庆虎喝酒,天还亮着就请到家——也就是大布帐篷底下一盘土炕,土炕上摆一只小饭桌。小饭桌上一碗炒鸡蛋,一碗炒山药蛋丝,一碗山药蛋块子炖南瓜,一碗牛肉罐头。上午在河道里搜索,除搜索到一个蝗蝎被石头压死外,还搜索到一个活着的糟害人的害人鬼。害人鬼衣裳没了,但牛皮裤腰带在,裤腰带上一个牛皮盒子,盒子里装一听牛肉罐头。宗元根趁人不防备,把牛肉罐头别进自己腰带里。温队长后来打开牛皮盒子说,应该是装一架望远镜的盒子。可能是挂在脖子里,被洪水冲走了。石庆虎几时配牛肉罐头喝过酒,一边吃喝,一边一口一个元根叔地叫着说,往后有难为事,尽管说。乡里,村上,我都门路熟,都能帮到你。又夸赞大布房子好,又说他家就只能堆积谷草秸,小孩们都窝在谷草秸搭盖得小草棚里,也要吃,也要睡。宗元根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些,笑嘻嘻一盅接一盅敬酒。几盅酒灌下来,石庆虎就脸红脖胀了。宗元根冲石庆虎招手,嘴唇对准石庆虎耳朵窟窿悄语一阵,几句话说下来,石庆虎就欢喜说,真的假的?宗元根说,你不会自己去看看?摸黑地里,正好抢个先,抢了先回来咱们再喝酒。石庆虎捋袖撸拳说,看看就看看?猛灌一盅酒,下地穿鞋,出门去了。一直坐在炕沿边边上,对着一根松明子做针线营生的申女则着急说,你哄得他去了,要是正好儿翁柳叶在西窑里喂鸡,被他日弄了,你可就惹下大事了。宗元根说,我就是想要他惹下大事,宗长根不活剥了他的皮才怪。申女则低叫说,那可是你家侄儿媳妇。一句话提醒宗元根,拍一掌脑顶心大叫说,我只顾了一头,怎么就把这一头忘了!下地,穿鞋,从老婆手里夺过剪子,飞跑出门——剪子深深扎进石庆虎屁股蛋里那一刻,宗元根就明白,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几面不像人了。唯一办法就是:咬紧牙根,打死不承认来过侄儿媳妇家。从宗长根家西窑里跑回家,坐在自家黑乎乎大门窟窿外吸旱烟,一方面想听听宗长根家动静,一方面想想一个妥当办法,弥补今天这件过失事。脯子里乱得,像圈着两只饥饿到眼红的小老鼠,扑腾腾窜上米瓮顶,再扑腾腾窜下。搅闹得宗元根想吐,想拉,又什么都不是,就是个不死不活地难受。老在心底骂自己:做甚事弄混心了,做下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事。左思右想,起身,往石财富家小跑。石财富和宗长根关系亲密,求牛娥儿出面,把事情抹平。石财富家只有石狗蛋,王凤儿。王凤儿已睡熟,石狗蛋正坐在木板床边边上打瞌睡。宗元根说,你爹妈呢?石狗蛋说,去北山沟给我哥送饭还没回来。宗元根嘟喃说,这下可好了。是不由自主说,他有机会做一件体面事了。石狗蛋说,元根大爷,你说甚事可好了?宗元根说,可好屁,你听听,北山沟狼叫声一拨接一拨,说明不是一只两只叫,是一群两群叫。你爹妈这时分还没回来,是被围堵在北山沟里了。要不就是已被撕剥得当细点心吞咽了,要老命呢。转身小跑出门,满村街里吆喝村人出村救人。一时间,申柏岩村人扛耙,执斧,提镢头,拖铁锹,还有人拿一口铜锅,一路走一路当啷啷当啷啷敲。都打着松明子,向北山沟拥去。隔老远就看见有火光,也听见狼嚎声急促,是愤怒无比想要撕咬人的那种嚎。一村人同时嚎叫起来,铜锅也敲得急促了。嚎叫声,铜锅声,像山洪咆哮,像暴雷急吼。松明子亮晃晃,地也动,天也摇。有人往山坡上扔石头,往山沟底滚巨石,狼嚎声消失了,蓝莹莹亮光熄灭了。一村人围聚在牛样大石头跟前时,石财富趁牛娥儿睡熟,早擦洗干净王清锁家婆姨身体——嘴唇边边,舌头根根,牙齿缝缝,甚至脚趾旮旯,都擦洗干净了。头发也给打了髻,还把自己一件大布单袄给覆盖上。那一件黄色狼皮扔在火里烧了。牛娥儿被众人的脚步声,嚎叫声惊醒,心里激动,不愿明说。就跪在王清锁家婆姨身边,妹呀,妹呀,你死得好惨。嚎哭。石财富在旁边半蹲半坐,头扎在裤裆里,说不上是哭,还是在打瞌睡。宗元根晓得石财富和王清锁家婆姨好过,偏又是石财富找到尸体,心里惊叹:不是缘分还能是什么。吆喝众人到东面山坡上挖坑。又说,我出一丈五尺大布裹尸。领两个人回村取去了。一会儿出来,还带出来一领旧席片。众人一起动手,挖坑的挖坑,裹尸的裹尸,还需要到山根底寻找石板,就都去寻找。一时三刻,一个足足七尺深的深坑挖好,用石板铺好底子,四周遭再用石板遮挡严实,尸体也裹好抬到墓穴跟前了。宗元根说,入土吧!众人不动,只是看。隔老远隐约看见,石狗蛋扶持王凤儿,捉一柄割谷割荆条用的长柄枯镰,举一把松明子,向这边走过来。所谓长柄枯镰,是申柏岩村人的叫法。申柏岩人割谷,站着,一只手抓谷穗,一只手捉枯镰。每抓住一枝谷穗,就小小躬腰,就弓腰就挥动枯镰,嚓一声,谷秸秆就齐根被割断,半是割半是砍。然后再抓谷穗,再小弓腰,再挥动枯镰。之所以叫枯镰,大约是,镰头短小,超不过一只麻雀从头到尾的长度,刃口也不锋利。与割莜麦用的长刃信镰比,确实有一点枯,刃枯,镰头也枯。牛娥儿悲伤里夹带着欢喜,叫喊说,快叫闺女过来哭上她妈几声。几个人过去,帮助石狗蛋扶持王凤儿。其实根本不用扶持,王凤儿自己就走得好好的,众人只是跟着走。快到墓穴跟前时,王凤儿使赖,一步也不肯往前走了。牛娥儿跑过去扶持说,你妈的尸身找到了,就要入土了,我闺女哭上几声,让你妈走也走得歇心些。王凤儿挣脱牛娥儿,往石狗蛋身后躲。和石狗蛋嘟喃说,我害怕,我妈嫌弃我和石狗娃交往,我看石狗娃一眼都不让。有一回吐我一脸唾;有一回打我一刮子;有一回用针锥子扎我一下。我不晓得是怎样,就是怕,不晓得怕什么。我妈和我说过:你再勾引石狗娃,我就丢下你不管,随石狗娃走得远远地。我觉着我妈是随石狗娃走到远远的地方去了。我也没有勾引石狗娃,是石狗娃老往我跟前凑。牛娥儿还想扶持王凤儿,石狗蛋挡住说,妈,你不要只顾拉扯她,她想哭时自会哭。回身,用衣袖抹王凤儿眼角,脸颊。扶持王凤儿退开老远,安静地看着摆放在墓穴口,已呈圆柱体的旧席片。手里松明子熄了,没觉得。背靠了山坡上黑黢黢森林,没觉得。牛娥儿回到墓穴跟前,和宗元根摆手说,闺女受惊吓,这一阵还迷瞪着呢。宗元根挥手说,不用等了,入土吧。有人跳进墓穴里,有人从上面往下放圆柱体旧席片。有人在下面接住,安放在墓穴底,再把石板一块接一块放下去,覆盖在圆柱体旧席片上。覆盖安妥,众人左瞅右瞅,断定:狼再多,也掏挖不到尸体了。就开始往里面填土,一铁锹接一铁锹土扔进墓穴里,一时间尘土飞扬,升腾起一团一团土雾。在墓穴口和墓穴周遭水汽、魂魄一般游荡。墓穴就要被填平整了,众人歇手,又在上面铺一层石板,然后再填土。谁也没想到,王凤儿突然长嚎一声:妈!挣脱石狗蛋,哭喊着:妈!妈!向墓穴扑过去。推挡开众人,一跤仆跌在墓穴里,双手混乱刨挖刚填进去的新土。新土飞扬,扑向众人身体,面孔,都纷纷往后躲。王凤儿刨挖得忘情;刨挖得使出蛮力气;刨挖得头发披散下来;刨挖得袄襟子飞扬起来;刨挖得兜肚滑落下来;刨挖得十指尖尖齐出血,都不管不顾。也不再呼喊,嚎哭,只是一股劲刨挖。刨挖见硬挺挺石板,还刨挖,手指尖,手指甲,和石板摩擦,嗤嗤响。牛娥儿看不过,扑过去一把把王凤儿揽在怀间大哭说,闺女,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妈不喜见你这样,你不要招惹你妈难受。姨——大娘早和你说过,从今往后,你就是大娘的亲闺女,大娘就是你亲妈。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迟一天,要有人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王凤儿不刨挖了——被牛娥儿搂抱住,不能刨挖了。紧紧搂抱住牛娥儿,再次放嗓子嚎哭说:妈!妈!妈!嚎哭声直冲上夜空,再回落回山沟,满山沟里妈——嗡嗡——妈——嗡嗡——妈——嗡嗡——呼唤,嚎哭。牛娥儿跟着哭,也跟着说,噢,噢,噢。像是在答应王凤儿,又像是在打哄王凤儿。石狗蛋站在原地,早哭成一个泪人儿,一边哭一边嘟喃,都是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害的,迟一天,老子成年了,就去当兵,就去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就听见身后松树林里嗦啦啦一片响,感觉着有风照后脑勺吹过来,一回脸,一条黑影直往怀间飞窜。急闪身避过,同时挥枯镰砍过去,再使蛮力气往怀间猛拉。那黑影半空里往旁边闪身,头闪过了,身体没闪过,枯镰直接砍进肚子里,尖尖细细惨叫一嗓,像狗遭刀砍时惨叫的声音。跌落在地,惨叫着窜跳出丈余远,不动了。就听见黑黢黢森林里嗦啦啦一片响,瞬间又寂然,寂然到凉森森恐怖。墓穴那边哭声正烈,没有人注意到石狗蛋这一边。后来村人们都后怕:假如石狗蛋是个窝囊人,当时被狼群撕剥得吞咽了,都没有人晓得。石狗蛋莫名其妙不敢往前走一步,原地站着不动,冲墓穴那边吼喊说,妈!妈!吼喊声同样是直冲上夜空,再回落回山沟,满山沟都在呼喊妈——嗡嗡——妈——嗡嗡——吼喊声拖带出奶音,拖带出哭腔,拖带出恐惧。牛娥儿没松开王凤儿,扭回脸回应石狗蛋说,狗蛋,你过来扶凤儿回家。石狗蛋还是吼喊说,妈!妈!所有人觉出喊声异样,高举着松明子围过来说,狗蛋,怎么啦?看见脚底下一只狼,舌头长长,四腿粗壮,身体粗壮,眼睛还蓝莹莹瞪着。牛娥儿叫一声,狗蛋,就腿软的跌坐在地上,少气没力嘟喃说,可怜我狗蛋,可怜我狗蛋,妈没顾上照护我狗蛋。可恨野畜生,在众人眼面前就想吃人呢。王凤儿叫一声,狗蛋。扑过来,浑身上下摸索石狗蛋说,没伤到你吧?石狗蛋摇头,想哭,没哭;想笑,没笑。只是紧闭着嘴唇,泪汪汪看王凤儿,看得眼睛模糊了,抹一把眼泪;又看得眼睛模糊了,又抹一把眼泪,嘴唇歪歪斜斜裂开,又歪歪斜斜合拢。王凤儿没摸索到伤口,搂抱紧石狗蛋,亲吻石狗蛋衣领边边嘟喃说,狗蛋,你是个汉;狗蛋,你是个汉!我今辈子就托靠上你了。可惜没嘟喃出声来。趴伏在石狗蛋怀间,呜呜咽咽哭起来,哭几声,又笑说,我其实高兴呢。紧紧拧住石狗蛋腰间一块肉,咬紧嘴唇,盯牢石狗蛋眼睛,不松手。说话声太低,没人听见王凤儿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