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追寻

第十一章 再见纯情

    再见纯情

    埋葬过王清锁家婆姨,众人一人抓一只狼爪,四人一组,分拨成几组,轮流抬着狼回村。一路赞叹石狗蛋好力气,好胆量。石狗蛋扶持王凤儿夹杂在人群里,只管悄悄走。听见赞叹的人多了,就嘴唇对住王凤儿耳根悄悄说,忽然看见一个黑影大鸟般向我飞过来,差末末吓死我。走运气手里有一把枯镰,都不晓得是怎样举起枯镰,怎样砍在狼身上来。

    王凤儿悄悄说,你还说,换了我,手软,腿软,只有等着狼叨的份儿了。这一阵早在狼肚子里热烘烘,臭烘烘,睡着了。人家你,不止是敢砍狼,还正好好砍中狼的心肝肺!

    有人吆喝说:石财富你紧走几步过来,看看是不是一只狼王。石财富爷爷是申柏岩村最好的猎手,对于狼,豹,野猪,各自种种习性,从小就给石财富刮耳音,刮得石财富或多或少有一点在行。石财富一直不紧不慢尾随在后面,心里不情愿把王清锁家婆姨早埋掉,又不好拦挡,没奈何被埋了,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了就瞌睡,瞌睡上来,东摇一下,西晃一下,不稳当。被人指名道姓吆喝到,想赶到前头,总是走不快。嘟喃说,是狼王也死了,不是狼王也死了,看不看没意思。两个年轻人返身回来,一边一个架着石财富往前赶,到死狼跟前,四个人把狼放下,让石财富辨认。石财富让把松明子凑过来,凑近些,看看蹄爪,再看看口齿说,是个刚成年的狼儿子。只是吃死人肉多,长得壮实些,幸亏是个狼儿子。宗元根搀扶牛娥儿,走在人群中间,这时候路过死狼跟前,没停歇,只顾走过去。牛娥儿累一天一夜,瞌睡了,摇,晃,身体差不多是半倚在宗元根身上。宗元根气喘,想松手,又不敢,更不舍。趁众人吵闹的时刻说,娥儿,你没有睡着吧?

    牛娥儿说,没。

    宗元根说,我和你说个事,你得帮我办。

    牛娥儿说,你说。

    宗元根说,刚才我吆喝一村人出村时,听见长根家院里有人哭,还看见一个人影子闪进大门里。长根今夜不在家,就婆媳两个,我担心怕出事,又不好进去看。想托你,这一阵回去了,就进去看一看有甚事,没甚要紧事了,再回家睡觉,行不行?行不行?

    牛娥儿说,怎地就不行?长根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我回去打发狗蛋王凤儿两个睡下,就过去。说话呢,睡着了,轻轻打一声呼噜,把自己吓一跳说,妈呀,元根哥,你搀扶着我,可不能睡着,这沟里,到处是石崖,要是让你搀扶到石崖边边上,一跤跌下去,可就没命了。原话是说,一嗗隆跌下去,可就没咪了。申柏岩村人说命,就是说咪。宗元根低声说,是你睡着了,可不是我睡着。我搀扶着一个美人儿,欢喜都欢喜不过来呢,哪里能睡着。牛娥儿手指尖尖掐住宗元根手背上一点皮肉,用力掐。低声说,欢喜还老见不着你影子呢,要是不欢喜时,听见我的声音,闻着我的气味,还不就吓得跑到天尽头去了?宗元根一声不吭,只管让掐,只管让往怀间靠。还有说有笑,和周遭人说话。一只手捂在牛娥儿脯子上,轻揉捏。一会儿,又往裤腰带下揉捏。一直把牛娥儿送到石财富家大门口,再叮咛一回。听牛娥儿再次说,一会儿就过去看。才放心大胆回家睡觉。没想到宗元根刚离开,牛娥儿就睡着了,只是还没有睡熟,还晓得往谷秸秆搭建的房子里走。刚走进去,就趴伏在一捆谷秸秆上睡熟了。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饭时分。不止是牛娥儿睡过头,石财富,石狗蛋,王凤儿,都睡过头了。是牛娥儿做下饭叫大家吃时,大家才醒了。牛娥儿刚端起饭碗,就惊叫一声说,忘了,忘了,把你元根大爷让办的一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丢下饭碗,出门,嗵嗵嗵,嗵嗵嗵,往宗长根家摇,晃,小跑。一边念念叨叨骂自己:烂心货,烂心货。

    王桂花扯拽翁柳叶从西窑回到东窑,扶持翁柳叶上炕睡下,自己也紧靠翁柳叶睡下。在北山沟折腾,回家来折腾,实在是累了,实在是瞌睡。翁柳叶睡在炕上,怀抱花公鸡,不搭理婆婆王桂花,只是嘟嘟喃喃说话。像是安慰花公鸡,又像是和花公鸡说贴心话。

    是我不好,连累你了,在你眼里,我是个害人鬼,是吧?

    我想我汉,你想你婆姨们,咱们都有个想头。有想头就有个盼头,我在盼,你也在盼呢,是吧?我活着,你也活着;我汉好好的活着,你婆姨们也好好的活着。我每次外出坐坡,都先要把你婆姨们安顿在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我不能对不起你,更不想糟害你。

    你说,我想寻找我汉,能寻找到不能?几时能寻找到?没有你婆姨们在你身边,你觉着孤单,是吧?我汉不在我身边,我就觉着孤单。孤单了易招人欺负。欺负我,就欺负到你了。

    你不能性急,你得想开些,得等我找空空,找着空空,我一定能寻找到我汉。我自己的事,总得我自己上心料理呢。我早说过了,指靠旁人,全指靠不上,倒是得小心被倒卖——不想被倒卖,就一定得寻找到自家汉。我寻找到我汉,你就熬出来,盼出来了。熬出来,盼出来,我就能和我汉团聚,你就能和你婆姨们团聚了。我忍耐些,你也忍耐些,人说性急吃不得热豆腐,这地方就用上了。忍耐些吧,求你了!

    哦,还得问你,我娘家妈说,我翁柳叶是有孙悟空的脾气,没孙悟空的本事。你说,我妈说得对不对?我觉着,说得对,也说得不对。对就对在,我是凡人,不是仙家。不对就不对在,本事都是人学的。跟上甚人学甚人,我要是跟上孙悟空,不就学到孙悟空的本事了?孙悟空的本事还都是跟上他师傅学的呢。

    忽忽悠悠又有人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了。声音七歪八扭,飘飘摇摇,喜气就像臭豆腐里那一种臭味,深嵌在里面,再飘摇到表面,能辨别出一点石庆虎的声音。细辨别,又有一点不像,更像是村西头石五巨的嗓音。呸,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的刺刀,整日比在后心口,他们能有甚么欢喜事,不就是想让旁人家婆姨守寡了,有人家倒卖,他们逮便宜——就有指望娶到婆姨了。早说过了,该痛恨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是他们杀人放火,让闺女们不敢往你家嫁,居然不痛恨,叫咂咂脑子,壁虱脑子——翁柳叶觉着恶心,只想急切抗拒,急切回应,急切宣告,急切表白,在心底吼唱一嗓子: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

    王桂花屏息,趴伏在翁柳叶枕头边边上,侧起耳朵听,老也听不清说什么。着急得坐起来,撩起被盖抚摸翁柳叶身体,从腰间抚摸到脸上,抚摸到一个温乎乎又圆润润肉体。也抚摸到温乎乎又凉阴阴一手湿,晓得翁柳叶在哭呢。安慰说,叶儿,石庆虎是喝酒了,你不要在意。自从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在南头村立起座炮楼,申柏岩村人心性就坏了。高兴时,拿婆姨们撒欢;不高兴时,拿婆姨们撒野。遭遇到这种事的婆姨们,不止是你一个,只是都不愿意张扬。张扬出来,对自家不好,对另一家也不好。不好就不好在:往后没法法正经做人了。你说,何苦来?你大爷宗元根也不一定真是说过那些话,也许是石庆虎喝上酒自家想好事,误打误撞跑到咱家来了。待天亮了,妈过去和你大爷大娘仔细说。要是你大爷真说了那些话,看你大爷还有脸见你爹了呢。

    翁柳叶说,妈,你说,这只花公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会不会对宗童山不好?

    还想说,我是觉着,只要我和花公鸡在一搭搭里,就总听见有人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像石庆虎吼唱,又不像。像石五巨吼唱,也不像。你说,我这是怎了?忍住没说。

    王桂花叹息说,唉,能有甚不好,鸡是鸡,人是人,原本是两不相干的。你喜日子那天,我和你爹都没想到童山回不来,找一只花公鸡陪你入洞房,也只是应急。其实它和人有甚相干,你不要太在意个它。想说,一直放不下喜日子前夜那个梦,迟疑一下没说,改说,等你汉回来,你夫妻团聚了,妈宰了它,肥肥的,正好滋补一下你两个的身子。童山儿好几年没吃过家里一块肉,一颗鸡蛋了。话没说完,心里就酸涩酸涩难受:我儿宗童山在家时,我媳妇哪里会受这些委屈!

    翁柳叶说,妈,你说,我是不是长得有一点狐媚子气?想说,人家叫我洋白面,洋白面是不是就带着狐媚子气?忍住没说。

    王桂花说,你甚意思?

    翁柳叶说,人说,长得狐媚子气的婆姨,容易招野汉们上门祸害,我今天就招野汉们上门祸害了,就疑心是长得狐媚子气了呢。从小,我就害怕我长得狐媚子气了。人家背地里叫我洋白面,我不怕,就怕说我长得狐媚子气。到底还是把想说的话说出口了,说出口就后悔。

    王桂花长叹一声说,我儿媳妇长得亮瓦瓦苛细煞,也端端正正苛细煞,就是没一点狐媚子气。可不能说是我儿媳妇招野汉们上门祸害。妈不那样说,你爹也没那样说,申柏岩村人也没那样说,妈和你保证。至于他们叫我儿媳妇洋白面,他们爱叫甚叫去!谁怨他们不白来。他们倒是想白呢,爹妈不让他们白,他们就白不了。

    翁柳叶说,妈,你说,我是不是穿戴得太过鲜亮了?

    王桂花说,我儿媳妇穿戴得本本分分,没一点太过鲜亮的地方。

    翁柳叶说,人说,婆姨们穿戴得太过鲜亮,就是想要招引野汉们在意,更想招引野汉们像争抢连身俏铜制烟杆杆一样,争抢着爱见呢。我只想让自家汉爱见,不想要野汉们争抢着爱见。让野汉们争抢着爱见的婆姨,就不是正经人家正经过日子的婆姨。

    王桂花说,我儿媳妇本来就是一个连身俏铜制烟杆杆,还是一根打磨擦洗得亮瓦瓦的铜制烟杆杆。不止是招野汉们爱见,就是婆姨们——妈也爱见呢。

    翁柳叶忽溜一下坐起,和婆婆王桂花脸对脸。黑暗里,有星光映照,模糊能看见婆婆王桂花脸上棱棱角角泛暗光,说,妈,从今往后,我不梳头,不洗脸,也不洗衣裳。

    王桂花说,不要胡说,那不活臭了?

    翁柳叶嗤一声笑说,我就是要活臭了,让野汉们看见,只看见像个汉,看不出是个婆姨——汉也是一个邋遢汉。就是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见了,老远就嫌臭,哪里还有心思糟害。可不就正合了咱自家心意了?妈,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王桂花摸摸翁柳叶额头说,快不要说话了,早一点睡吧,觉着你身上皮皮肉肉还烫手呢。

    翁柳叶说,妈,我说的是真的,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嫌弃我。我爹嫌弃我时,你就劝解说,自从病一场,脑子就糊涂了。王桂花悄悄笑,笑影在脸上挂着,笑声在肚里翻滚,扶持翁柳叶躺下说,行行行,妈全听你的,咱今黑夜先睡觉。

    翁柳叶忽溜一下又坐起说,妈,我不瞌睡,要不,咱们开始做鞋吧。我看见大布送来了。黑暗里,伸手摸索刚才闪见过的一大包大布,没摸索到。有一点惊讶说,妈,那一个大包呢?王桂花着急说,小祖宗,昨黑夜一夜没睡觉,今黑夜还不睡,皮皮肉肉还烫手,是不想后来正经见你汉了是怎地?一句话说得翁柳叶不吭声了,任由王桂花扶持躺下,把被盖盖好。还没盖好,呼吸声就舒舒缓缓拖带翁柳叶进入梦乡里去了。

    牛娥儿走进王桂花家门时,王桂花刚睡醒,还没有穿衣裳。房门呼隆一声开了,王桂花吓一跳,牛娥儿也吓一跳。几乎是同时说,呀呀,房门也没关。牛娥儿紧接着是说,你家这是怎地啦?大门不关,房门也没关,专门就等着招人接客呢?还是怎地?王桂花急忙穿衣裳下地,往房门外摇,晃,摇,晃得快速,脚底就嗵嗵,嗵嗵,嗵嗵,脆响了。到大门口看看,再到西窑里看看,用几块破布片烂簸箩,把压扁的鸡笼和鸡笼附近地面掩苫住。鸡笼和鸡笼附近地面上,有血迹,转身回东窑和牛娥儿笑说,你看我这个烂心货,平常时大门总是他爹关,昨夜他爹有事出门,我竟然不记得关门了。也是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折腾,单就操了一个害怕的心了,其他倒全顾不得了。就说就照镜子,随便理一把头发,用一块蓝大布头巾罩住头发说,人家你起得早,也梳洗得早,一看就是光眉晃眼亮瓦瓦地,想招谁爱见?镜子就是那一面小圆镜,中间还是裂开一道缝,一个人能照出两张脸。牛娥儿笑说,快不用胡诌乱捏瞎哄弄人了,我几时倒梳洗来?就是真梳洗过,也比不上没梳洗的王桂花人见人爱的苛细。原话是说,快不要胡来没着瞎哄弄人了。申柏岩村人说捕风捉影,说胡乱捏造,说随意应付,都是说胡来没着。王桂花抿嘴笑,指点一下还在熟睡的翁柳叶,竖起一根食指轻摇晃,捏紧嗓子说,小心刮吵醒我孩儿。一夜烧不退,半夜里又让吃一包药,鸡叫时分才睡着。牛娥儿赶紧往王桂花跟前凑一凑,也捏紧嗓子说,他元根大爷夜黑夜说,听见你家有吵闹声,让我进来看一看。没来由我个烂心货,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害得,倒全忘了。这一阵才想起来,赶紧跑过来,你婆媳两个没事吧?王桂花笑说,听听,元根大爷,元根大爷,叫得真甜腻,都不嫌寒碜,怕人不晓得他元根大爷爱见你是怎地?牛娥儿别转脸,摸摸翁柳叶脸颊,想要翁柳叶醒了说句话,只装没听见王桂花那话,说,我就是怕这孩儿有事,没事就好。王桂花叹口气说,唉,怎么能说没事,我孩儿病了,不肯吃饭,不肯喝水。我急躁起来,就免不了和我孩儿吼一两句。我孩儿受了节制,就免不了哭一两声。你说,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几时就滚回他们老家,不糟害咱们啦?牛娥儿唔一声就哭了,赶紧收煞住哭声,捏紧嗓子说,我家狗娃到这一阵还没回家,也不晓得是被村公所抓壮丁抓走了,还是自家跑出去找寻——把右手食指拇指比画出一个八字,接着说,他爹就想让我狗娃狗蛋去找寻这个。把一个八字晃一晃。再往王桂花跟前凑一凑,嗓子捏得更紧说,你说,你家童山在那里怎地啦?盯紧王桂花眼睛看。王桂花摇头说,我也不晓得,反正我管不下他父子们的事,就不管。他爹只是说,好好儿的,我就歇心了。牛娥儿说,村里有坏心眼的说你儿这啦那啦,我权当他们放屁。我家狗娃反正是在家住不住了,要是真和童山一样走了那一条道道,我就高兴了。他爹就认准:他长根大爷父子们,是正经人,做下的事也是正经事,像他长根大爷父子们一样活着,就是个正经人。话没说完,泪水就又下来了,又要哭出声来了。急忙捂嘴,往门外走说,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得回家照料我家狗蛋和王凤儿,还得出去再找寻一下我家狗娃,或许是夜黑夜打瞌睡,想回家没回来,背迷在哪里睡着睡得不觉了。走出去又返回说,我看出来了,你家儿媳妇,是个要强人,能干人,要不是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得和汉见不上面,孩儿也早怀上了,将来孩儿们也错不了。我家王凤儿就差了,一个妈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死,孤零零整天不说一句话,是个没出息孩儿。原话是说,是个气闷心孩儿。申柏岩村人说没出息、窝囊,都是说气闷心。说罢,抹把泪,晃晃手,摇摇头,摇,晃,嗵嗵嗵,嗵嗵嗵,一路重锤敲地出门去了。走出老远,还在抹眼泪。

    牛娥儿之所以说到宗长根父子,就哭,是勾起伤心事来了。那伤心事深埋在心底多少天,从不敢触碰。昨夜突然被石财富像狼从深坑里往出刨挖人尸一样,刨挖出来:在牛样大石头跟前,面对王清锁家婆姨尸身,牛娥儿表面看是睡着了,实际没睡着。眼睛一直半睁半闭,盯牢石财富。一开始,石财富只是偷偷揣摩王清锁家婆姨一只手,一边偷瞄牛娥儿。后来觉着牛娥儿真是睡熟了,胆儿就大了,把王清锁家婆姨抱起,小心慢步,一步一挪,挪到河沟边,给洗头发,给洗脸,给擦洗身体。牛娥儿最不能忍受:全身上下都擦洗遍。每一个部位,都先用一把绿草轻轻,慢慢,细细长长划拉。划拉头发根根间的泥沙和柴草碎屑,划拉耳朵窟窿里,眼睛窟窿里,嘴唇窟窿里,肚脐窟窿里——所有窟窿里泥沙和柴草碎屑,都划拉干净。划拉得专心,缓慢,轻柔,只怕稍不小心,就划拉破皮肤。划拉干净,就用河沟里清水擦洗,从头到脚,擦洗得粉白粉白,比活着时都白嫩,干净。四周遭狼嚎,野猪叫,都惊扰不到石财富。擦洗完毕,再一次抱起,再一次小心慢步,一步一挪,挪到牛娥儿身边。就一直在怀间抱着看。甚至轻轻触吻王清锁家婆姨额头,脸颊,尸身已有一点腐败,隐约,有一股一股难闻的气味飘荡出。牛娥儿闻到了,四周遭的狼,野猪,都闻到了,石财富像是闻不到。牛娥儿抑制不住,想要吼喊说,老人——恰这时,一村人呼嚎着拥来了。

    牛娥儿从宗长根家回到自己家,石财富不在,问石狗蛋说,你爹做甚去了?石狗蛋说,我没看见。牛娥儿就检点家里铁锹,镢头,耙,犁,都在,就是缺一把斧头,晓得石财富是去西山梁那边砍木材去了。房子被烧塌,需要重搭盖,搭盖没椽子梁子柱子办不成事。西山梁那边,被火烧过的山林,拣只烧焦皮的木材砍回来,刮掉黑皮就能用。牛娥儿出村,坐在通往西山梁的小道上等,果然看见石财富在西山梁上,扛着几根椽子,像一块豆瓣,沿肚肠一样的小道,往山沟底滑动。滑动一阵,累了,就扔下那几根椽子,坐下歇息。牛娥儿等得不耐烦,就起身往北山沟去了。明晓得石狗娃是找区小队去了,还是有一点不歇心,毕竟没有亲眼见着狗娃走。北山沟里静悄悄,大白天人出来活动,没见着狼,豹,野猪。野畜生们吃饱喝足,都躲到山林里歇息去了。王清锁家婆姨的坟头完好无缺,牛样大石头旁那一个浅坑,被挖掘开,尸身被刨挖出,只剩下白骨和一颗头,一双脚。沟口那几个陷坑,也被刨挖开,也有尸骨,头,脚,乱扔在陷坑旁。牛娥儿害怕,转身往回小跑,嗵嗵嗵,嗵嗵嗵,山也摇,天也晃,后心口,后脑勺,老有透心凉的凉风飕飕飕往皮肉里钻。心里直叫,明晓得我狗娃是找寻区小队县大队去了,还要到这种地方来,图甚来,图甚来!一股气跑进村北那片小树林,才歇心了。长舒一口气说,人说有鬼,或许就有鬼,没鬼时,北山沟里也不会那样凉森森让人害怕。鬼是甚,鬼就是躲在树林林里睡觉,又紧盯着人,随时会出来咬人吃人的狼,豹,野猪——哦,也是炮楼里那些随时会出来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跑出小树林,站在刚才站过的地方,看见石财富正扛着三根椽子,从山坡下一步一挪,慢慢挪上来。有一点心疼,也有一点恼恨:夜黑夜抱着王清锁家婆姨,就是这走法。在当路口坐下,撩衣襟扇风,扇脸上,再扇怀间,怀间圆鼓鼓饱满着。故意拉开掩襟大袄,半露出红艳艳兜肚,兜肚上锈一朵绿牡丹,绿牡丹上方一只白蝴蝶;绿牡丹下方,一只小白兔。石财富喘息,一步紧跟一步挪过来,喘息声也越来越粗重。挪到牛娥儿身跟前,想从左边绕过去,牛娥儿往左边挪身体;想从右边挪过去,牛娥儿往右边挪身体。石财富索性找一个小土塄,把三根椽子放下,紧靠牛娥儿坐下说,坐在这里做甚!牛娥儿扭转脸,石财富也撩起衣襟扇风,风吹脸上汗水,流淌得更快。瞅一眼牛娥儿胸部,脯子上端一抹粉白带钩,勾得石财富眼珠子直往眼眶外面窜,笑说,大露出个脯子,想勾引谁?牛娥儿说,想勾引谁,我就勾引谁,只要我愿意;谁待见我,我就勾引谁,只要他欢喜,我欢喜。但勾引住一个野汉,就比自家家养的这个老人会疼人!我就是想勾引个野汉疼我!夜黑夜我就勾引野汉来,你看见来没看见?石财富淡笑说,我可没招惹你。掏出旱烟袋,想吸一锅,牛娥儿一把夺走旱烟袋说,你说,夜黑夜,你为甚要那样给她擦洗身子,还擦洗得那样细致,那样轻柔?还亲她脸,嘴!说!

    石财富说,你看你又说这些!夜黑夜就说过,大早起又说过,现在还要说。

    牛娥儿说,我就是要说,就是要晓得,你到底和她好过几回。擦洗她身子,还在她身上鸡吃米。说,她活着时,吃过多少回?还没有吃够?人都死啦,还想吃,还要吃?

    石财富说,谁说我还想吃,还要吃来。

    牛娥儿说,夜黑夜你那副丢人样样,我都看见啦,老亲她脸上,身上,不是鸡吃米是做甚。要是申柏岩村人看见,你自己羞不死,我先就羞死了!

    石财富说,人都死了,都埋了,你说你还说这些,有意思没意思!

    牛娥儿说,说,和她到底好过几回!

    石财富说,能好几回,就好过一回,你还没完没了不让呢,敢好几回啊。想笑一下,没笑成,看见牛娥儿恼怒的目光了。送到唇边的话,又都转运回肚里,在肚里叽里咕噜翻腾。

    牛娥儿说,胡说,你哄骗不了我,前后一共好过十来回,回回都是你讨吃鬼样样,和人家讨吃上一点点,你说,是不是?

    石财富说,你孙子才好过十来回呢,你孙子才是讨吃鬼样样呢。直挺起脖子,瞪起眼,受了不可忍受的委屈的样子。

    牛娥儿说,你实说,好过几回,实说了,我就让过你。

    石财富伏下头嘟喃说,我都说过几回了,还要说。头一回,我抽空到她家和她闲淡话,她主动和我好。第二回,我去她家,她正坐在狗娃和王凤儿中间,和狗娃闲淡话。努嘴要我出去,我就出去了。第三回我去她家,她就说,我正忙呢,没工夫和你说话。放下一副脸子,像是讨厌上我了,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去过。说完,不抬头,眼睛里扑索索掉泪。

    牛娥儿说,呀,你还要哭,还有完没完啦?脱下尖尖小鞋,啪,到石财富肩头打一下。

    石财富就哭就说,她都死了,都死得那样惨,你还挤逼我,你越挤逼,我心里越难活。她的心像冰一样冷,你的心比她的心更冷,不只是像冰一样冷,是生铁片包裹在冰里的那一种冷。婆姨们,一个一个都是铁石心肠呢,说翻脸不认人,立马就翻脸不认人了。

    牛娥儿就也哭了,呜呜咽咽,慌得石财富说,你看你这是做甚,咱家——村里房子都没了,我得紧赶着盖咱家房子,盖起咱家的,盖其他人家的,哪有闲工夫陪你淡这些闲话。

    牛娥儿止住哭说,我问你,要是有一天,我也被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死,你也能像待王清锁家婆姨那样,细细长长,柔柔顺顺待我吗?石财富当下就嘴唇抖,脸皮抖,眼皮也抖,呜哇一声嚎啕起来。听见村口有人说,夜黑夜炮楼那边没按时分分打枪。又一个人接口说,打甚枪,他们死了那么多人,再说他们是糟害人的害人鬼,黑心肠,他们的人死下,死多了,他们也害怕,也难活呢,哪还有心思按时分分打枪。石财富只呜哇一声,就急忙收煞住哭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拳头腾腾腾击打两腿间地面说,你是谁,她是谁,我没你没咱孩儿们,不能活。她死了——被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死,我不照样样给咱家做事?你怎就这样不懂事,啊哈哈。又嚎啕出一声,惊飞起村街里老槐树上的鸟雀,在天空中盘旋,飞翔。村口说话的人,一下不说了。慌得牛娥儿搂抱住石财富低语说,我错啦,我错啦,还不行?是我错啦,行不行,行不行?咱们快回家吃饭!吃过饭你该做甚还做甚。又给石财富抹泪,又给石财富堵嘴,石财富停止了哭声,牛娥儿还在说,我错啦,我往后再不和你说这种事啦。可怜王清锁家婆姨,一辈子有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汉疼爱,送终,没白活,也值啦。我是羡慕,羡慕得浑了心了。

    翁柳叶早睡醒了,躺在被里不肯起,是怕公公宗长根夜里回家,晓得了昨夜那件事。真是丢人败兴呢:怎好意思见面说话!听见窑门吱吱扭扭被推开,就以为是公公宗长根进门了,龟缩在被里,全身皮肉都抽紧。直到牛娥儿开始说话,一颗心才跌回肚子里。牛娥儿刚走,就要起,房门再一次被推开,急忙再一次躺倒装睡。牛娥儿再一次摇,晃,出门,王桂花就也摇,晃,紧跟在身后。送到大门口,看见走远,才返回来笑说,我孩儿起来吧,她可算真走了。伸手摸摸翁柳叶额头说,烧退了。翁柳叶说,妈,我爹在西窑里吗?王桂花说,哪里就在了。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都不和咱们说一声。翁柳叶现一脸欢喜,掀开被盖坐起说,妈,谢你替我遮盖那一件丑事。王桂花说,甚丑事,我孩儿行得正,走得直,是旁人做丑事,我孩儿可没做丑事。我孩儿舒舒展展,大大方方,就当甚事也没有过。再说了,夜黑夜那事,妈不说,你不说,石庆虎更不说,他不敢说。起来和妈做饭,吃饭,吃了饭我孩儿出去串门,看看村子被糟害成甚啦。又悄悄和翁柳叶说,你石财富婶儿夸你呢。翁柳叶正想说,我石财富婶儿存心不善。前一段时间,石狗蛋半夜三间老来趴窗台,说不准全是她调教。让石狗娃跑王清锁家,也是她调教,她想给她儿多霸占婆姨。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王凤儿最后是和石狗蛋好上了。我猜,背地里说童山被遭害,也少不了她那一张嘴。还没说呢,宗童梁就在当院就叫喊说,二婶在家吗?一颠一晃从门外探进来一颗头说,我爹让送过来一小碗狼肉,我吃了几口,和狗肉的味道差不多。王桂花着急,推宗童梁出门说,快不要送进来,我和柳叶儿都不喜欢吃狼肉。想说,全靠吃死人肉过活,哪里还是狼肉!恶心煞人啦。没敢说。等宗童梁一颠一晃走了,才把那话和翁柳叶说了。补一句:单这几天,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让杜家沟村,申柏岩村,死了多少人,他们自己也死了那么多。狼肉早变成人肉了。翁柳叶嘟喃说,他刚端着碗走到咱家门口,我就闻见死人肉味道了。他家人也有心思洗剥,也能吃下去。穿好衣裳,下地,帮婆婆王桂花刮山药蛋皮。山药蛋藏在院墙根下一个小土坑里,平常时,小土坑只是盖一块石板。出村坐坡时,就往石板上面放一堆旧瓦片,周遭再摆几坨半干的牛粪,或狗粪,外人看起来,就是一个小粪堆。

    翁柳叶刮山药蛋皮,正刮得专心呢,王桂花笑嘻嘻凑到跟前说,妈和你说个事。

    翁柳叶说,妈,甚事,你说。

    王桂花说,你看到童山照片那一天,就应该和你说呢,是妈忙忙乱乱忘下了。你爹说,咱区区长想让你到区里做妇救会里的事,你想去不想去?说是申柏岩村正缺这方面一个人儿呢。你要是愿意去,得先到根据地培训几天,然后再回来铺展开做事。

    翁柳叶说,甚叫个妇救会?我娘家村好像也有人说过,只是我年纪小,没问过。

    王桂花说,好像是:抗日救国妇女联合会?我也记不大清楚。

    翁柳叶说,这话是谁和你说的?

    王桂花说,你管他谁和我说的?你只说愿意去还是不愿意去吧。

    翁柳叶说,肯定是前一天那个送来童山照片的人和我爹说的,我爹又要你和我说。为甚么就不让我见见那个送来照片的人呢?妈,你说,为甚么?我爹怎么就这么坏!

    王桂花笑说,不是你爹坏,是人家不愿意见你。你说,你愿意去还是不愿意去?

    翁柳叶说,就去几天?去做甚么?

    王桂花说,说是就培训几天,好象是说宣传动员妇女做军鞋,还教唱歌。那歌儿妈学唱过几天,没全学唱会,又不敢经常唱,只记得两句:母亲送儿上战场,妻子送夫打东洋——那一年,咱村来过一个妇救会的年轻婆姨,就是教唱这个歌。被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又放枪,又放炮,撵赶,撵赶得挂了彩,被人救走,就再没有来过。

    翁柳叶说,要我说,母亲送儿上战场,行;妻子送夫打东洋,不行。

    王桂花说,为甚么不行啦?

    翁柳叶说,自己就怕死,汉就不怕死?送汉去战场上死拼,自己躲在家歇着?有那脸!为甚么不相跟跟上,一搭搭里上战场?死活都在一搭搭里,都在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死拼,说不准就都不会死。哦,等汉吃枪子儿了——自己再嫁一个汉,再送上战场,好?想说,那不真成了《小寡妇上坟》了?犹疑一下没说,只说,妈,你说,好?

    王桂花说,小祖宗,快不要瞎说,说得妈脊背上野风凉飕飕地吹得心口疼呢。妈还跟上人家学唱过一首歌。翁柳叶说,你唱,你唱,我听听什么歌?王桂花就开始唱:小小灯儿暗幽幽——刚起个头,翁柳叶就拍手,就欢叫说,我会唱,我会唱,宗童山在我娘家村卖大布时,教过我,撇开婆婆王桂花哼唱起来:

    小小灯儿暗幽幽,

    丈夫打仗把我丢,

    不悲不伤我也不愁,

    给他缝件衣裳温又柔,

    哎咳哎咳哟,

    姣姣的孩儿,

    不要吵啊不要闹啊,

    哎咳哎咳哟,

    静静的夜儿无人声,

    我给战士缝衣到三更

    战士穿上打东洋

    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

    王桂花说,呀呀,我儿童山早给我叶儿吃偏饭啦!妈怎么就不晓得?你怎就从不提明?

    翁柳叶说,可惜我还没把调调全唱通,你儿童山就再不到我村里卖大布去了。

    王桂花说,你出去培训,人家有人会教你,会教你很多歌。

    翁柳叶说,出去培训,能见着我汉不能?话没说完,先唧唧唧笑,笑得东倒西摇。

    王桂花说,没德性。做甚好好的就又要见你汉?见着照片了,还不行?

    翁柳叶说,我就是要见我汉,我汉是个会出气,会说话的真人人,不是一张纸片片。要是我汉也去区里培训,我就去。漫说去几天,就是去十年八年,去一辈子都行。要是我汉不去,我就也不去。我只要去能见着我汉的地方,和我汉相跟跟上,一搭搭上战场,有劲。我有劲,我汉也有劲,有劲了,打枪就打得准,冲锋也冲得快!人家说,战场夫妻兵,最厉害。

    王桂花笑得,瞇瞇起眼睛,用手指刮自己的脸颊说,啧啧啧,我都害羞呢。人家是说,战场父子兵最厉害。没德性的,你倒会给人家改。起身走开了。翁柳叶冲她背影龇牙,瞪眼,挥小拳头,嘟喃说,就不去,就不去。见不着我汉,就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吃过早饭,翁柳叶要出门,王桂花要帮着梳头,念叨说,可惜了那样长头发了,你剪也不和妈说一声。现在哪里用梳,和汉们一样,随便刮几下就行了。翁柳叶歪脸掉脖嬉笑说,汉们都是光头呢,我也留光头。王桂花翻白眼珠,剜翁柳叶一眼说,不许胡说。翁柳叶依偎在婆婆王桂花怀间说,妈,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喜日子穿过的这身红袄绿裤,从明天开始,我就也不穿了。王桂花抚摸翁柳叶背脊说,哪穿甚?翁柳叶说,穿我到地里做营生时,穿过的你那身旧衣裳。我想好了,我汉不在我身边,穿戴出来让谁看?没来由倒招惹事。王清锁家婆姨怎样?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遭害了,再鲜亮的衣裳也救不下她。倒是穿上汉们的衣裳,或年长婆姨们的衣裳,或许还能蒙混过关呢。王桂花把翁柳叶搂抱得紧了,说,恓惶我孩儿,还真当事的盘算上这件事情了,妈只当你是一时不高兴了随便说一说呢。妈倒是也这样盘算过,就是觉着委屈我孩儿了,年纪轻轻往老人堆堆里汉们堆堆里打扮,妈实在是不忍心。你说,那样打扮到几时?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不卷铺盖回他们老家,你和你汉就不能团聚,这事就没完。你就一直那样打扮着?妈不愿意你那样,所以就没说出口。翁柳叶抿嘴儿微笑说,妈,你放心,咱们国家的人也不是好惹的,就说咱村吧,我汉和他们拼去了;宗童高和他们拼去了;石狗娃也和他们拼去了。说不准哪一天,我也要去和他们拼。王桂花说,不许吓唬妈!翁柳叶说,我这也是真心话,你可得想开些。你也看见了,王清锁家婆姨要是像童山童高一样出去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拼,即便死,不一定会死得那样惨。还有,我妈生我时下冰雹,刮大风,又出彩虹。说不准就是提醒我:长大成人了,就得和阳世间的邪风邪气争,拼。不争,不拼,就见不着后来的彩虹,妈,你说是不是?我觉着就是呢。王桂花抓挠翁柳叶后背上衣裳说,妈舍不得你出远门,你不要瞎想,快不要说了,快不要说了,妈的心都要被你的话揉碎了。把翁柳叶后背上衣裳抓揉成一团,松开,再抓揉成一团。想要啜泣,忍住没有啜泣,心底里直叫,我孩儿果然是个要强人!果然是个能干人!或许出去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拼,倒能早些和她汉团聚呢!一定拦不住,就不要拦了。